第三章 黑门关闭
第二天黎明前,他们前往魔多的旅程结束了。沼泽和荒漠都已经被抛在背后。在他们面前,雄伟的黑色山脉映衬着苍白的天空,座座耸立的山峰都充满了威胁。
魔多的西边横亘着一道阴暗的山脉,“阴影山脉”埃斐尔度阿斯,北边则耸立着埃瑞德砾苏伊灰白如灰烬的残峰秃脊。然而这两道山脉实际上不过是一整道高墙的一部分,环绕着荒凉惨淡的砾斯拉德平原和戈埚洛斯平原,以及中央那水质苦涩的内海努尔能。这两道山脉朝着彼此延伸,在相接处陡然向北甩出两道长长的山岭,之间夹着一道深深的峡谷。这便是“鬼影隘口”奇立斯戈埚,是通往大敌疆域的入口。两边高高耸立的峭壁在隘口处低了下来,从出口向外突出了两座山岩墨黑、表层光秃的陡峭山丘。这两座山丘上耸立着两座坚固的高塔:魔多之牙。它们是很久以前刚铎的人类在推翻并逐走索隆之后的鼎盛时期建造的,以防他返回老巢,东山再起。然而刚铎的力量衰退了,人类消沉不起,两座塔楼长年空置。后来,索隆归来。现在,那两座倾颓的监视塔楼重建起来,里面储满了武器,驻扎着戍卫部队,警戒从不松懈。塔楼的外壁以岩石筑成,遍布瞪视着北、东、西三个方向的黑暗窗洞,每扇窗后都满是不眠不休的眼睛。
此外,黑暗魔君还建起了一道连接两边悬崖的防御石墙,扼守隘口的出口。墙上开有单独一道铁门,墙头的城垛上终年有哨兵巡逻不停。两侧山岭底下的岩石中开凿了数以百计的大小洞穴,里面蛰伏着大群的奥克,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如黑蚁般倾巢而出,密密麻麻涌向战场。除了那些应索隆召唤而来的人,或那些知道通关暗语,能让索隆领土的黑门魔栏农敞开之人,没有人能经过魔多之牙而不遭咬噬。
两个霍比特人绝望地凝视着高塔和防御墙。即使光线微弱,距离又远,他们仍能看见墙头上走动的黑衣守卫,以及门前的巡逻小队。他们这时趴在一个石坑里,从坑缘朝外窥视,埃斐尔度阿斯最北端的支撑扶垛向外投下的阴影遮蔽了他们。从他们隐藏处到较近的那座高塔的黑色塔顶,若有一只乌鸦飞过中间的沉闷空气,直线距离也不过一弗隆远。塔楼上方有一缕轻烟缭绕,仿佛山底下正闷烧着烈火。
白昼到来,黯淡的阳光在埃瑞德砾苏伊死气沉沉的山脊上闪烁。突然间,从两座监视塔楼中传来一阵铜号声,接着远处山中隐藏的据点和岗哨也传来回应的号声,然后是更远的地方的呼应,虽然模糊,却深沉又凶险,那是巴拉督尔洪大的号角声和鼓声在远方的盆地中回响。魔多又开始了充斥着畏惧和劳苦的恐怖一天。夜间守卫被召回深藏于地底的洞穴和厅堂,而眼目邪恶、性情凶残的日间守卫则步上岗位。城垛上隐隐闪烁着钢铁的光芒。
“好啦,我们终于到了!”山姆说,“大门就在眼前,可看这架势,咱们大概最多也就到这儿啦。我打赌,我家老头要是现在见了我,一定又有话说!他常说,我要是走路不长眼睛,最后肯定要倒大霉。不过,现在我估计我再也见不到那老伙计了;他没机会再说‘山姆,我早跟你说啥来着’,这就更叫人觉得可惜。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没完没了地对我唠叨,我要是能再见到他那张老脸就好了。不过我得先洗个脸,不然他会认不出我来。
“我猜,眼下也不用问‘我们现在该怎么走’了,因为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除非我们想叫奥克让我们搭个便车。”
“不,不!”咕噜说,“没用的。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斯密戈说过的。他说:我们会去到大门前,然后我们会看见。我们确实看见了。噢,是的,我的宝贝,我们确实看见了。斯密戈早就知道霍比特人不能走这条路。噢是的,斯密戈早就知道。”
“那你是脑袋叫门板夹了,才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山姆说,毫无公正讲理的心情。
“主人说的啊。主人说:带我们到大门去。于是,好斯密戈就这么做了。主人说的,聪明的主人。”
“我是说过。”弗罗多脸色严厉刻板,但神情刚毅果决。他蓬头垢面、憔悴枯槁,因疲惫而消瘦,却不再畏缩,而且双眼清亮有神,“我是说过,因为我决意要进入魔多,而我不知道其他的路。因此,我要走这条路。我不要求任何人跟我同去。”
“不,不,主人!”咕噜哀号着,伸手不住抚摸他,似乎极其悲痛,“这条路不能走!不能走!别把宝贝拿去给他!他会把我们都吃掉,如果他得到它,他会把整个世界都吃掉。保存好它,好主人,对斯密戈好一点。别让他得到它。要不去别的地方,去好的地方,然后把它还给小斯密戈。是的,是的,主人,把它还过来,好吗?斯密戈会把它保管得妥妥的。他会做很多好事,尤其是为好霍比特人做很多好事。霍比特人回家吧。别去那座大门!”
“我奉命前往魔多之地,因此我必须去。”弗罗多说,“如果只有一条路,那么我就一定要踏上它。此后,该来的注定要来。”
山姆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看着弗罗多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毕竟,他从一开始就没对此抱过任何真正的希望。但是,他是个乐观活泼的霍比特人,只要绝望能来得晚点儿,他倒也不需要什么希望。现在,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但他始终紧跟着他家少爷,这是他来的主要原因,而且,他还会继续这么紧跟下去。他家少爷是不会独自前往魔多的,因为山姆会与他同去——并且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摆脱咕噜。
不过,咕噜还不打算被他们摆脱。他跪在弗罗多脚下,绞着手尖声哀叫:“别走这条路,主人!”他哀求道,“还有另一条路。噢是的,的确还有一条。另一条,更黑暗,更难找,更隐秘。但是斯密戈知道那条路。让斯密戈带你去吧!”
“另一条路!”弗罗多疑惑地说,低头仔细审视着咕噜。
“是嘶嘶!是嘶嘶,真的有!从前有另外一条路。斯密戈找到的。让我们去看看它还在不在那里!”
“你之前没提过这条路。”
“没有。主人没有问啊。主人没说他打算做什么。他没告诉可怜的斯密戈。他说:斯密戈,带我到大门去——然后再见!斯密戈可以逃走,去过好日子。但是现在他说:我决意要走这条路进入魔多。因此,斯密戈非常害怕。他不想失去好主人。而且他发过誓,主人让他发了誓,要救宝贝。但是主人却要把它拿去给他,如果主人走这条路,那就是直接把它送到那只黑手里。所以,斯密戈一定要救他们两个,然后他想到从前曾经有另一条路。好主人。斯密戈非常乖,总是在帮忙。”
山姆皱起了眉头。如果他能用目光在咕噜身上打洞,那想必咕噜已经千疮百孔了。他的内心充满了疑问。从所有表面的迹象来看,咕噜是真心痛苦,并急于帮助弗罗多。但是山姆还记得自己偷听到的那场争论,他很难相信那个长久以来都被压制着的斯密戈已经占了上风,毕竟,那场争论最后并不是斯密戈的声音说了算。山姆的猜测是,各占一半的斯密戈和咕噜(他在心里分别叫他们“滑头鬼”和“缺德鬼”)已经停止争论并暂时结盟:他们都不想让大敌得到魔戒,都希望尽量让弗罗多一直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被大敌捉住——反正只要缺德鬼还有机会染指他的“宝贝”就行。对于是不是真有另一条进入魔多的路,山姆相当怀疑。
“还好,不管这个老坏蛋的哪一半,都不知道主人真正的打算。”他想,“我打赌,他要是知道弗罗多先生打算彻头彻尾地解决掉他的宝贝,我们肯定马上就会有麻烦的。总之,老缺德鬼对大敌怕得要死——他还奉了,或者奉过,他的什么命令——因此,他宁可出卖我们,也不愿意被逮到他在帮助我们,还有,也很可能不愿就这么让宝贝被熔掉。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希望少爷会谨慎地想到这些事儿。他一点不比别人笨,就是心肠太软,他就是这么个人。再来一百个甘姆吉也猜不出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弗罗多没有马上回答咕噜。当山姆那迟钝但不失精明的脑子还在思索着这些疑惑时,弗罗多站在那里,凝望着奇立斯戈埚的黑暗峭壁。他们藏身的洼坑是一座低矮山丘一侧的山体凹陷处,下方不远处是个类似战壕的长山谷,山谷对面是山脉的外缘坡壁。西面那座监视塔楼的乌黑基座就坐落在这山谷的中央。这时,在晨光下可以清楚看见数条汇集到魔多大门前的道路,颜色灰白、尘土飞扬:一条蜿蜒向北;另一条向东延伸,消失在缭绕于埃瑞德砾苏伊山脚下的迷雾里;第三条则朝他们奔来。这路急转弯绕过塔楼,进到一道窄谷,然后从他所站的洼坑下方不远处经过。它在他右边向西拐去,绕着阴影山脉的山肩,接着向南钻入了覆盖着整个埃斐尔度阿斯西侧山坡的深浓阴影。然后在他视线不及之处,它继续前行,通往夹在山脉和安都因大河之间的狭窄土地。
就在弗罗多凝视的时候,他察觉到平原上起了很大**,似有一支大军正在行进,尽管被沼泽和更远处的荒地上飘来的浓臭烟雾遮蔽了绝大部分,但他仍能不时瞥见长矛和头盔的亮光。远处路旁的平地上,还可见到大队骑马的骑兵。他记起了自己在阿蒙汉上远远看见的景象,那只不过是几天之前,现在却感觉像是好多年前的事。接着,他便知道了:刚才那个狂热的瞬间在他心中萌动的希望,只是空欢喜一场。那回荡的号声不是挑战,而是欢迎。他们不是刚铎的人类如复仇的幽灵般爬出久已逝去的英雄的坟墓,前来攻打黑暗魔君;而是来自辽阔东方大地的其他种族的人类,应他们的至高君主召唤而集结。这批大军夜里在他的大门前扎营,现在行军进入他的领土,以增大他正不断膨胀的力量。弗罗多仿佛突然完全意识到了他们所在之处是何等危险:就在越来越
亮的天光下,孤立无援,离这浩大的威胁只有咫尺之遥。他迅速拉起单薄的灰色兜帽,紧紧罩住头,走下洼坑,然后转身面对咕噜。
“斯密戈,”他说,“我再相信你一次。事实上,我似乎别无选择,命中注定要在最不期然的情况下接受你的帮助,而你曾心怀恶念追踪了我那么久,也命中注定要帮助我。到目前为止,你并未辜负我的信任,也真诚地信守了你的誓言。真诚地——我这么说,也这么想。”他瞥了山姆一眼,补充道,“因为我们已经有两次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却未伤害我们。你也没有试图从我这里拿走你一度寻找的东西。但愿你第三次表现得更胜以往!但是我警告你,斯密戈,你正处在危险当中。”
“是的,是的,主人!”咕噜说,“可怕的危险!斯密戈一想到它就吓得骨头都发抖,但是他没有逃走。他一定要帮助好主人。”
“我说的不是我们共同面对的险境。”弗罗多说,“我指的是你独自面临的危险。你对着你称之为宝贝的东西发了誓。你得记住!它会迫你守誓;但它也会寻找机会扭曲誓言,毁掉你自身。你已经被扭曲了。你刚才愚蠢地在我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你说,把它还给斯密戈。别再说第二次!别让那个念头在你心里滋长!你永远得不回它了,但你对它的渴望或许会出卖你,使你落得悲惨下场。你永远得不回它。万不得已的时候,斯密戈,我会戴上宝贝,而宝贝在很久以前控制过你。假使我戴上它命令你,就算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你也要顺服。我是会下这样的命令的。所以,当心点,斯密戈!”
山姆赞许地看着他家少爷,不过同时他也很惊讶:弗罗多脸上的神情和声音里的语调,都是他不曾见识过的。他心里一直有个看法,那就是他亲爱的弗罗多先生仁慈到了必然包含着相当程度的盲目的地步。当然,他也自相矛盾地坚信,弗罗多先生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老比尔博先生和甘道夫可能不算在内)。相比之下,咕噜认识弗罗多的时间要短得多,因此,他以自己的方式犯了类似的错误,混淆了仁慈和盲目,这倒也情有可原得多。无论如何,这一席话都令咕噜感到羞愧,心生恐惧。他卑躬屈膝趴在地上,除了“好主人”,再也说不清楚别的话。
弗罗多耐心地等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咕噜——或者斯密戈,随你愿意叫什么——跟我讲讲这另外一条路,可以的话就跟我说明,那条路究竟有什么希望,足以证明我应当掉头离开眼下这条明摆着的路。快点,我赶时间。”
但是咕噜目前的状态可怜又可鄙,而弗罗多的威胁使他相当焦虑,他尖声哀叫、嘟嘟囔囔说了半天,要听清楚他的话实在不容易,而且他还常常说到一半就趴到地上,乞求他们俩要善待“可怜的小斯密戈”。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平静了一些,弗罗多零零碎碎地听出来,如果有旅人顺着这条朝埃斐尔度阿斯西边拐过去的路走,他最后会去到一处周围长着一圈黑树的十字路口。那里右边的路通向欧斯吉利亚斯和跨越安都因大河的诸桥,中间的路则继续往南行。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咕噜说,“我们从来没朝那边走,但是他们说,那条路有上百里格,一直通到你能看见永远都不会静止的大水的地方。那里有好多鱼,还有吃鱼的大鸟,很好的鸟,但是我们从来没去过那里,唉,没去过!我们从来没机会去。他们说,更远的地方还有更多的土地,但是大黄脸在那边非常的热,而且没有什么云,那里的人长着黑脸,性子凶猛。我们不想看见那片土地。”
“是不想!”弗罗多说,“但别游荡偏离了你的正路。第三条路转向哪里?”
“噢是的,噢是的,那里还有第三条路。”咕噜说,“那是向左的路。它立刻就开始往上爬,往上爬,弯弯曲曲的,往回爬向那些高高的阴影。等它绕过黑色的岩石,你会看见它,你会突然看见它在你上面,你会想躲起来。”
“看见它,看见它?你会看见什么?”
“古老的要塞,非常古老,现在非常可怕。很久以前,当斯密戈还小的时候,我们曾经听到从南方传来的故事。噢是的,我们曾经在傍晚坐在大河的岸边,在柳树地,说很多故事,那时大河也很年轻,咕噜,咕噜。”他开始哭泣,喃喃自语。两个霍比特人耐心地等着。
“从南方传来的故事,”咕噜又继续说,“说的是高大的人类,他们长着雪亮的眼睛,他们的房子像石头的山丘,他们的国王有银王冠,还有白树——都是很美妙的故事。他们盖很高很高的塔楼,其中有一座塔楼是银白的,塔里有一个像月亮一样的石头,塔四周有巨大的白墙。噢是的,有许许多多关于月亮之塔的故事。”
“那一定是埃兰迪尔之子伊熙尔杜建起的米那斯伊希尔。”弗罗多说,“就是伊熙尔杜砍下了大敌的手指。”
“是的,现在他的黑手上只有四个指头,但也足够了。”咕噜打着寒战说,“他痛恨伊熙尔杜的城。”
“有什么是他不恨的?”弗罗多说,“不过,月亮之塔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嗯,主人,它以前在,现在也在——高塔、白色的房子和高墙。不过现在不好了,不漂亮了。他在很久以前攻下了它。现在那里是个非常恐怖的地方。旅行的人看到它都会发抖,他们偷偷溜出它的视线,避开它的阴影。但是主人必须得走那条路。那是惟一的另一条路。因为山脉在那里要低一些,那条古道一直往上、往上,直到抵达顶上一个黑暗的隘口,然后它又继续往下、往下——下到戈埚洛斯。”他的声音低到如同耳语,并且打了个寒战。
“但是那怎么能帮我们的忙?”山姆问,“大敌肯定对他自己的山脉一清二楚,那条路肯定跟这条一样守得严实,对吧?那座塔楼也不是空的,对不对?”
“噢不,不是空的!”咕噜耳语道,“它看起来像空的,但它不是空的,噢不!那里面住着非常可怕的东西。奥克,对,永远都有奥克。但还有更糟糕的东西,还有更糟糕的东西住在那里。那条路就从高墙的阴影下开始往上爬,然后路过大门。那条路上活动的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他们的注视。塔里面的东西看得到——那些沉默的监视者。”
“这么说,这就是你的建议没错喽?”山姆说,“我们应该继续往南走上很长一段路,然后等我们到了地方——如果我们真到得了的话——就发现我们同样进退两难了,还没准更糟?”
“不,真不是这样。”咕噜说,“霍比特人一定要明白,一定要努力理解。他没料到那里会受到攻击。他的眼睛四面观看,但他看某些地方比别的地方更专心。他没法同时看遍所有地方,还不能。你瞧,他已经征服了阴影山脉以西直到大河的一整片土地,现在他还控制了所有的桥。他认为没有人能到月亮塔去,除非大队人马打过桥,或弄来一大批没法隐藏的船只过河,但这一来他会知道的。”
“他怎么做和怎么想,你好像知道得挺多啊?”山姆说,“你最近跟他聊过吗?还是你就只跟奥克套近乎来着?”
“你不是好霍比特人,你不讲理。”咕噜愤怒地瞥了山姆一眼,转向弗罗多,“斯密戈跟奥克说过话,是的,当然说过,那是在他遇见主人以前,他还跟很多人说过话,他去过很远的地方。他现在说的事情,很多人都在说。对他来说,最大的危险是在北方这里,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总有一天他会从黑门出来,那一天很快会来。那是惟一一条大军可以出来的路。但是在西边那里,他不怕,而且那里还有沉默的监视者。”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山姆一点也不示弱,“所以我们就要直接走上去,敲敲大门,问问我们要去魔多是不是走对了路?没准他们沉默过了头,真会不回答?这才没道理呢。在这里我们也能这么干,而且还给自己省下老长一段路。”
“别拿这事开玩笑。”咕噜嘶嘶叫道,“这不好笑,噢不!不好笑。试图进入魔多本来就完全没道理。但是,如果主人说‘我必须去’或‘我要去’,那他一定得尝试一条路。但是他一定不能进那个恐怖的城,噢不,当然不可以。这时斯密戈就能帮上忙了,好斯密戈,虽然没有人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斯密戈又帮了忙。他找到了它。他知道它。”
“你找到了什么?”弗罗多问。
咕噜蹲下来,声音又低到了耳语的地步:“一条爬上山脉的小径,然后有阶梯,一道很窄的阶梯,噢是的,非常长非常窄。然后还有更多阶梯。然后——”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有个隧道,黑暗的隧道;最后有个小裂缝,有一条高出主隘口好多的小路。斯密戈就是从那条路逃出黑暗的。但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条小路现在可能已经消失了,但也有可能还在,可能还在。”
“我觉得这听起来一点都不对劲。”山姆说,“反正你这说法听起来太容易了。要是那条小路还在那里,也一定会有人看守。以前难道没人看守它吗,咕噜?”他这话一说,就瞥见——或以为自己瞥见——一道绿光从咕噜眼中闪过。咕噜喃喃低语着,但没有回答。
“没人看守它吗?”弗罗多厉声问,“而你真是逃脱了黑暗吗,斯密戈?难道你不是因为负有任务,才被允许离开?至少几年前在死亡沼泽附近找到你的阿拉贡是这么认为的。”
“他胡说!”咕噜嘶嘶叫道,一听到阿拉贡这名字,他眼里登时冒出了邪恶的光,“他关于我的话都是胡说,对,他胡说。我是逃出来的,全靠可怜的我自己。没错,我被命令要找宝贝,而我找了又找,找了又找,我当然找了。但不是为黑暗魔王找的。宝贝是我们的,我告诉你是我的。我确实是逃出来的。”
弗罗多有种奇异的把握,他认为尽管咕噜很值
得怀疑,但在这件事情上,这一次咕噜所说的离真相相去不远。他不知怎地找到了一条离开魔多的路,至少他相信这是靠了他自己的狡猾。比如,弗罗多注意到了一点:咕噜刚才说话时用了“我”,这非常罕见,似乎通常标志着某种过往的真相与诚挚的残余部分,一时之间占了上风。但即便咕噜在这一点上是可信的,弗罗多也还是没有忘记大敌的诡计。那场“逃脱”有可能是被默许或是被安排好的,邪黑塔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无论如何,咕噜显然还有许多事情没说出口。
“我再问你一次,”他说,“这条秘密小路没人看守吗?”
但是阿拉贡这名字已经使咕噜愠怒不已。他全身都散发着那种好不容易说了一次真话或部分真话,却被怀疑是骗子的受伤气息。他没回答。
“没人看守它吗?”弗罗多重复道。
“没有,没有,大概。这个地方没有哪里是安全的。”咕噜悻悻地说,“没有安全的地方。但是主人必须试试,要不就回家。没有别的路了。”他们没办法让他多说了。那个危险之地以及那处高隘口的名字,他都说不出,或不愿意说。
它名叫奇立斯乌苟,一个有着恐怖传言的名字。阿拉贡或许能告诉他们这名字与它的意义,甘道夫则会警告他们。但是他们现在孤立无援,阿拉贡远在他方,而甘道夫正站在艾森加德的废墟中与萨茹曼争斗,被背叛拖住了脚步。然而,即使在他对萨茹曼发出最后警告之际,当帕蓝提尔在欧尔桑克的台阶上砸出火花之时,他的思绪都一直牵挂在弗罗多和山姆身上,他的心神越过千里长路,怀着希望和怜悯搜寻着他们。
也许弗罗多感觉到了,却没有意识到,就如他在阿蒙汉山上一样,即便他相信甘道夫已经逝去,永远坠入了遥远的墨瑞亚的阴影中。他在地上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低着头沉默不语,拼命回忆甘道夫跟他说过的一切。但对于眼前的选择,他想不起任何建议。他们被剥夺了甘道夫的引导,这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太快了,那时离这黑暗之地还非常遥远。他们最后要怎么进入它,甘道夫没说。也许他也说不出来。他曾经冒险进入过一次北方的大敌要塞多古尔都,但是,自从黑暗魔君东山再起后,他曾旅行进入魔多,到过火焰之山和巴拉督尔吗?弗罗多觉得没有。而他呢?他不过是个来自夏尔的小半身人,一个来自宁静乡间的单纯霍比特人,人们却期望他找到一条那些伟人不能走,或不敢走的路。这命运真是不幸。但是,这是去年春天,他在自家起居室里自愿负起的任务,现在感觉起来无比遥远,远到像是世界开天辟地时的故事里的一章,那时金树和银树依旧繁花盛开。这真是个不吉的选择。他该选哪条路?如果两条路都通向恐怖与死亡,那又有什么好选的?
时间流逝。一股深沉的寂静笼罩了他们所躺的,如此接近恐怖之地边界的灰暗小洼坑。这寂静就像是一块触摸得到的厚厚面纱,将他们与周围整个世界隔绝开来。他们上方是苍白的天穹,被一道道飞逝的浓烟阻隔,但天空似乎极高又极远,仿佛是透过浩大深邃、饱含沉重思绪的空气所见的模样。
即便是一只翱翔在太阳下的鹰,也看不见坐在坑里,承担着厄运的重压,默不作声,纹丝不动,全身都裹在薄薄的灰斗篷里的霍比特人。他可能会稍停片刻打量咕噜,一个趴在地上的渺小身影——那或许是某个饿死的人类小孩的尸骨,上面还附着破烂的衣服,它长长的手脚都白如枯骨,瘦如枯骨,连一块可啄的肉都没有。
弗罗多把头垂在膝盖上,但是山姆往后靠着,两手枕在脑后,从他的兜帽朝外瞪视着空无一物的天空——起码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空无一物。随后,山姆觉得自己看见有个像鸟一样的黑影盘旋进了他的视野范围,暂停一阵,又飞走了。接着又来两只,然后是第四只。它们看起来都非常小,但他不知怎地知道它们一定是硕大无朋,伸展开宽阔的翅膀飞在极高的地方。他蒙上眼睛,弯腰蜷缩起身子。过去黑骑手出现时警示他的恐惧,又一次向他袭来——那种令人无助的恐惧,源自乘风而来的尖叫与月亮映出的黑影。尽管现在它不那么难以忍受、难以抗拒,是因为威胁更遥远,但是威胁仍在。弗罗多也感觉到了。他的思绪被打断,身体微微一动,抖了抖,但他没有抬头。咕噜则缩成一团,像只受困的蜘蛛。那些展翼的形体盘旋了一阵,接着急速俯冲而下,飞快赶回魔多去了。
山姆深吸了一口气。“黑骑手又来了,在天上。”他哑着嗓子低声说,“我看见他们了。你觉得他们看得到我们吗?他们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如果他们就是之前那些黑骑手,那么他们在白天应该看不见什么,对吗?”
“对,也许看不见吧。”弗罗多说,“但是他们的坐骑能看见。现在他们骑乘的这些有翼生物,很可能视力比任何其他生物都好。他们像是巨大的食腐鸟。他们在搜寻什么东西,恐怕大敌已经有所警戒了。”
恐惧的感觉过去了,但包围他们的沉寂也被打破了。刚才有一阵子他们与世隔绝,仿佛待在一个看不见的小岛上。现在他们又被暴露出来,危险重临。但是弗罗多仍然没有作出决定,没跟咕噜说话。他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做梦,或在反观自己的内心和记忆。终于,他动了动,爬了起来,似乎打算开口说出决定。可他说出口的是:“啊!那是什么?”
一股新的恐惧笼罩了他们。他们听见了歌声和沙哑的吼声。起初像在很远的地方,但是越来越近,正朝他们过来。他们心中全都闪过了同一个念头:那些黑翼看见了他们,已经派了军队来抓他们,索隆这些恐怖爪牙的速度实在惊人。他们蹲伏下来,倾听着。说话声和武器甲胄的碰撞声已经非常近了。弗罗多和山姆从剑鞘中拔出了他们的短剑。逃走已经不可能了。
咕噜慢慢起身,像昆虫一样爬到洼坑口,小心翼翼地一吋一吋向上爬,直到他能从一块岩石的缺口朝外望。他一动不动地在那里趴了一阵,没弄出一点声音。很快,那些声音又开始慢慢减弱,接着渐渐消失。远处魔栏农的城墙上有号角吹响。随后,咕噜悄悄地退后,滑回洼坑底。
“是更多的人类去了魔多。”他压低声音说,“黑脸孔。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类,不,斯密戈没见过。他们很凶恶。他们有黑眼睛,长长的黑头发,耳朵上戴着金耳环,是的,很多漂亮的黄金。有些人脸颊上还涂着红颜色,还有红斗篷。他们的旗子是红的,长矛的矛尖也是红的。他们有圆盾牌,黄色和黑色,上面有很大的钉子。一点也不好,他们看起来是非常邪恶残酷的人类。简直像奥克一样坏,体形还大得多。斯密戈认为他们是从比大河尽头还远的南方来的:他们是从那条路上来的。他们已经进了黑门,但后面可能还有更多会来。总是有更多的人去魔多。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会进到里面去。”
“有没有毛象?”山姆问,热心打听异地的消息,于是忘了恐惧。
“没有,没有毛象。什么是毛象?”咕噜说。
山姆站起身,将双手背在背后(他每次“吟诗”的时候都是这样),然后开始吟诵:
我颜色如鼠灰,
身巨如房屋,
鼻子像长蛇,
沉缓过草原,
脚步震大地,
沿途树木摧。
生长在南方,
嘴里有长角,
大耳扇扇摇。
脚步不停歇,
不曾卧地倒,
甚而永不死。
我乃大毛象,
身形最巨大,
又高又壮年纪老,
你若见到我,
永远难忘怀。
若只凭传言,
不信我是真。
我乃老毛象,
从来不说谎。
“这个,是夏尔的一首歌谣。”他念完了之后说,“也许是胡诌,也许不是。不过,你知道,我们也有自己的故事,有来自南方的消息。过去,霍比特人也习惯不时出去闯荡,只不过真回来的人不多,他们所说的也不是全都能信——俗话说,那都是布理来的消息,可不是跟夏尔说法一样靠得住。但是我听说过太阳地的大种人的故事,那地方在很远的南方。在我们的故事里,他们叫斯乌廷人。据说,他们打仗时骑在毛象上。他们把房子跟塔楼之类的都搭在毛象的背上,毛象还会互相丢石头和树木。所以,当你说:‘南方来的人类,全都穿红戴金。’我才会说:‘有没有毛象?’因为要是有的话,我打算看一看,不管这要不要冒险。不过,现在我估计我永远都看不到毛象啦。也许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动物。”他长叹一声。
“没有,没有毛象。”咕噜又说了一次,“斯密戈没听说过这种动物。他也不想看见它们。他也不想要它们存在。斯密戈想要离开这里,去躲在一个安全点的地方。斯密戈想要主人走。好主人,他不愿意跟斯密戈走吗?”
弗罗多站了起来。刚才,当山姆炫耀着念起那首关于毛象的炉边老歌谣时,他曾忘了所有忧虑笑了出来,而笑声也将他从迟疑中解放出来。“我真希望我们有一千只毛象,并且甘道夫领头骑在一只白色的毛象背上。”他说,“如此一来,我们说不定能杀出一条路进入那邪恶之地。可惜我们没有,只有我们疲惫的两条腿,仅此而已啦。好了,斯密戈,三次转折也许会带来最好的结果。我会跟你去。”
“好主人,聪明的主人,亲切的主人!”咕噜高兴地叫道,一边轻拍着弗罗多的膝盖,“好主人!那么,好霍比特人,现在就在岩石的阴影下休息吧,靠近那些石头底下!躺下来安静休息,直到大黄脸离开。然后我们就能赶快动身。我们一定要像影子一样,悄悄地快速离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