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方之窗
山姆感觉自己才打了几分钟瞌睡,然而当他一觉醒来,却发现时间已近黄昏。法拉米尔已经回来了,并且带回了许多人。事实上,这次突袭的所有幸存者此时全都聚集在附近的山坡上,足有两三百人之多。他们围坐成一个宽大的半圆形,法拉米尔坐在缺口中间的地上,而弗罗多站在他面前。那场面看起来异常像是审问犯人。
山姆从蕨丛中悄悄爬了出来,但是没人注意他。他在人群的后排找了个可以看见和听清一切的地方坐下。他专注地观看聆听,准备好必要时冲上前去帮助他家少爷。法拉米尔这时已经摘了面罩,山姆可以看见他的脸了:那张脸严肃又威严,审视人的目光隐隐透出一种敏锐的机智。那双牢牢盯着弗罗多的灰眼睛里写着怀疑。
山姆很快就意识到,这位统帅对弗罗多关于自己的陈述有好几点不满意:他在那支从幽谷出发的远征队中扮演什么角色?他为什么离开波洛米尔?他现在又要去哪里?特别是伊熙尔杜的克星,法拉米尔多次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他显然看出弗罗多有事瞒着他,而且那事至关重要。
“但是,是半身人的到来,才使伊熙尔杜的克星苏醒,这话多少得这么理解。”他强调说,“如果你就是谜语诗中提到的那位半身人,毫无疑问你把这个东西——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带到了你所说的那场会议上,而波洛米尔在那里看到了它。你要否认吗?”
弗罗多没有回答。“那好!”法拉米尔说,“既然如此,我希望从你这里多了解一些此事。因为波洛米尔关心的事,我也关心。伊熙尔杜是让一支奥克的箭射死的,至少古老的传说是如此讲述。但是奥克的箭车载斗量,单单一支可不会被刚铎的波洛米尔视为厄运的记号。你保有这个东西吗?你说,它还隐而未现,但那难道不是因为你选择隐藏它吗?”
“不,不是因为我选择。”弗罗多答道,“它不属于我。它不属于任何凡人,无论伟大或渺小。不过,若真有人有权要求拥有它,那人也应该是我之前提过的阿拉松之子阿拉贡。他是我们一行人从墨瑞亚到涝洛斯瀑布的领队。”
“为什么领队的是他,而不是埃兰迪尔的儿子们所建之城的城主之子波洛米尔?”
“因为阿拉贡乃是埃兰迪尔之子伊熙尔杜本人的嫡传后裔。他所佩的剑乃是埃兰迪尔之剑。”
围坐着的人闻言无不震惊,纷纷窃窃低语起来。有的大声喊道:“埃兰迪尔之剑!埃兰迪尔之剑前来米那斯提力斯!这真是不得了的消息!”但是法拉米尔毫不动容。
“也许,”他说,“但是,如此事关重大的主张必须确认才是,且需要明确的证据——假如这位阿拉贡当真来到米那斯提力斯的话。我六天前出发时,他还没来,任何一位你的同伴都还没有到。”
“波洛米尔认可这主张。”弗罗多说,“事实上,如果波洛米尔在此,他就会回答你的所有问题。由于他多日以前就已经抵达涝洛斯瀑布,而且那时他打定主意要直接回你们的城去,所以,如果你回去,你很快就能在那边得知答案。他知道我在远征队中的角色,远征队其他所有成员也都知道,因为伊姆拉缀斯的埃尔隆德亲自在会议的众人面前,指定由我担负这项使命。我为了这项使命来到这片乡野,但是我无权向远征队以外的任何人透露此事。然而,那些宣称反抗大敌的人,不对此事加以阻挠才是明智之举。”
不管弗罗多内心感受如何,他的语气是高傲的。山姆对此表示赞许,但这并没有让法拉米尔感到满意。
“这么说,”他说,“你是让我管好自己的事,赶紧回自己家去,别来管你是吧。而当波洛米尔归来,他就会解释一切。你说,当他归来!你是波洛米尔的朋友吗?”
波洛米尔袭击自己的情景,又生动地浮现在弗罗多的脑海中,他不由得迟疑了片刻。法拉米尔盯着他的眼神严厉起来。“波洛米尔是我们远征队的英勇一员。”弗罗多终于说道,“是的,就我这方而言,我是他的朋友。”
法拉米尔冷冷地一笑:“那么,你若知道波洛米尔死了,会悲伤吧?”
“我当然会悲伤。”弗罗多说。接着,他捕捉到法拉米尔的眼神,不觉一愣。“死了?”他说,“你是说,他真的死了,而你早就知道?你一直在用话套我,耍我?还是你现在要用假话来诱骗我落网?”
“就算是奥克我也不会用假话来诱骗。”法拉米尔说。
“那他是怎么死的?既然你说你离城时远征队的人都还没到,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他是怎么死的,我原本希望他的朋友和伙伴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我们分开时,他还活得好好的,身强力壮。就我所知他还活着。不过,这世道确实凶险重重。”
“确实凶险重重。”法拉米尔说,“背信弃义尤其不少。”
山姆本来就对这场谈话感到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恼火,而法拉米尔最后这句话超出了他容忍的极限。他一个箭步冲到这圈人群中央,大步走到了自家少爷身边。
“请你原谅,弗罗多先生。”他说,“可这实在是够啦。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都是为了别人好,当然也包括他跟这儿所有这些了不起的人类。他没权利这么跟你说话。
“听着,统帅大人!”他叉开双腿站在法拉米尔面前,两手叉腰,脸上的神情就像在对付一个闯入果园,被抓住质问时却拿“找调味酱”来搪塞的霍比特小孩。周围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低语,但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不禁咧嘴而笑:他们的统帅坐在地上,跟一个怒气冲冲大叉着双腿站着的年轻霍比特人大眼瞪小眼,这场面可真是他们前所未见的奇景。“听着!”山姆说,“你到底要逼问什么?趁着魔多的所有奥克还没一窝蜂赶来收拾我们之前,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你要是以为我家少爷谋杀了这个波洛米尔然后逃之夭夭,你就是脑袋给门板夹了。但你要是想这么说,那就说啊!然后让我们知道你打算怎么办。可惜的是,那些成天说着要对抗大敌的人,却不让别人按自己的方式作点儿贡献,而硬要干涉。现在大敌要是看得见你,他肯定高兴得不行,多半会觉得自己又得了个新朋友。”
“耐心点!”法拉米尔说,但并未恼怒,“别在你家少爷面前插嘴,他比你更有头脑。而我们面临的危险,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指点。即便如此,我还是挪出一点时间,为的是公正裁决这件疑难之事。我若像你一样性急,我本来可能早就把你杀了。须知,我奉命杀掉所有未经刚铎宰相允许而擅闯此地之人。但不管是人是兽,我都不会无缘无故杀害,而即使有必要,我下手时也并不心喜。同样,我也不说无谓之言。所以,不必担心。在你家少爷旁边坐下,闭上嘴!”
山姆一屁股坐下,脸涨得通红。法拉米尔再次转向弗罗多:“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德内梭尔的儿子死了。死讯传播的方式多种多样。常言说,亲人一夜闻生死。波洛米尔是我哥哥。”
他脸上掠过了一道悲伤的暗影:“波洛米尔大人随身带着的装备里,你可记得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弗罗多想了片刻,既担心这当中会不会又有什么圈套,又纳闷这场讨论将会如何收场。他好不容易才使魔戒免于落入波洛米尔的骄傲掌握,而如今置身在这许多孔武有力的人类当中,他会有怎样的遭遇,他心中没底。但是,他内心感觉到法拉米尔虽然外表酷似他哥哥,却更坚定也更有智慧,而且不那么自以为是。“我记得波洛米尔随身带着一支号角。”他终于说。
“你记得不错,像是真正见过他的人。”法拉米尔说,“那么,或许你能在脑海中记起它的样子:那是一支巨大的东方野牛角,以银丝缚紧,刻有古文字。这号角向来由我们家族的长子携带,已经传了许多世代。据说,紧急关头,无论在刚铎境内——这是指王国古时的范围——的何处吹响它,都绝不会无人响应。
“在这次危险行动出发之前五天,也就是十一天前的大约这个时间,我听到了那支号角吹响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从北方传来,声音微弱,仿佛只不过是想像中的回声。我父亲和我,我们都认为这是个凶兆,因为自从波洛米尔离开之后,我们都不曾听到他的消息,我们边界的守卫也不曾见他经过。而在此之后的第三个晚上,我又遇见了一件更怪的事。
“那天夜里我坐在安都因大河边,在朦胧的新月下灰暗的寂夜里,看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悲伤的芦苇沙沙作响。我们一向这样监视着欧斯吉利亚斯附近的河岸,如今我们的敌人已经占领了那座城的一部分,并从那里出击,骚扰劫掠我们的领土。但那天晚上,在午夜时分,整个世界都在沉睡。然后,我看见,或者说我觉得我看见,水面上漂着一艘小船。它式样奇特,船首很高,闪烁着灰色光辉,船上不见人划桨,也不见人掌舵。
“我不禁感到敬畏,因为它通体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我起身走到河岸边,开始往水里走去,因为我被它吸引了。接着,小船转向,朝我漂了过来,并且从容不迫,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徐徐漂过,但我不敢碰它。它吃水很深,仿佛载着重荷,而当它从我眼前经过时,我觉得船中仿佛盛满了清水,光就是自那水中透出,水波荡漾,拍打着一个躺在水中沉睡的战士。
“他的膝上放着一把断剑。我看见他浑身是伤。那是波洛米尔,我哥哥,已经死了。我认得他的装备,他的剑,他亲爱的面容。只有一样东西我没看见,那就是他的号角。只有一样东西我不识得:他的腰上围着一条像是以金叶连成的精美腰带。‘波洛米尔!’我喊道,‘你的号角哪里去了?你又要去往何方?噢,波洛米尔!’但是他漂过去了。船掉头顺着水流而去,一路散发着微光漂进暗夜里。那就像一场梦,然而又不是梦,因为我没有醒来。我毫不怀疑他已经死了,顺着大河而下,漂向了大海。”
“唉!”弗罗多叹道,“那确实是我所认识的波洛米尔。那条金色的腰带是洛丝罗瑞恩的加拉德瑞尔夫人送给他的。你所见的这些灰色的精灵衣饰,就是她给我们穿上的,这枚别针也是同种工艺造就。”他摸了摸自己咽喉底下那片扣住斗篷的银脉绿叶。
法拉米尔仔细看了看它。“真美。”他说,“不错,正是同种技艺。如此说来,你们穿过了罗瑞恩之地?古时它名为劳瑞林多瑞南,但如今它早已超出了人类的知识界限。”他轻声补充道,看着弗罗多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崭新的惊奇,“你的古怪之处,现在我开始有所理解了。你愿意再跟我多说一些吗?想到波洛米尔在望得见自己家园的地方身死,实在令人伤怀。”
“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弗罗多答道,“尽管你讲述的故事令我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我想,你看见的是个幻象,仅此而已,是种曾经发生或将会发生的噩运的投影——除非它其实是种大敌的骗人把戏。我曾看见死亡沼泽的水塘底下有许多古代美善战士的沉睡面孔,要不然那就是他的妖术造成的错觉。”
“不,绝对不是。”法拉米尔说,“因为他的妖术会使人心里充满厌恶,但我当时心里充满了哀痛和怜悯。”
“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是真的?”弗罗多问道,“绝没有办法把船从托尔布兰迪尔运过岩石山岗,而且波洛米尔决意要渡过恩特沛河和洛汗平原回家。此外,就算里面装满了水,又怎么可能有哪只船乘着大瀑布的急流水沫而下,居然没有在下方翻腾的潭水中翻船?”
“我不知道。”法拉米尔说,“但船是从哪儿来的?”
“从罗瑞恩来的。”弗罗多说,“我们乘着三只那样的小船,顺着安都因大河划桨而下,直到大瀑布。那三只船也是精灵的工艺造就。”
“你虽然经过了隐匿之地,但你看来并不明白它的威力。”法拉米尔说,“人类如果与住在金色森林中的魔法夫人打过交道,那么异事将接踵而来。因为走出这个太阳底下的尘世,对凡人来说是危险的,而且据说,过去那些回来的人没有几个依然如故。
“波洛米尔,噢,波洛米尔!”他叹道,“那位永生不死的夫人,她对你说了什么?她看见了什么?那时有什么从你心中苏醒?你究竟为何要去劳瑞林多瑞南?为什么不走你自己的路,骑着洛汗的骏马在清晨回到家乡?”
他重新转向弗罗多,又一次放低了声音:“卓果之子弗罗多,我猜你能回答这些问题,但或许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也不是时候。但为了让你别再认为我看见的是幻象,我要告诉你这件事:至少波洛米尔的号角千真万确回来了,并不是幻觉。号角回来了,却裂成了两半,看起来像是斧头或剑劈的。两半号角各自漂到了岸边:一半是刚铎的哨兵在芦苇丛中发现的,就在北方恩特沛河汇入大河处的下游;另一半则在水中打转,载浮载沉,被一个下水做事的人发现。真是奇怪的机缘巧合,但常言说,谋杀终将水落石出。
“此刻,那支裂成两半的长子的号角,就搁在德内梭尔膝头,他坐在高位上,等候着消息。而你一点都不能告诉我,号角是如何被劈成两半的吗?”
“不,我确实不知道。”弗罗多说,“但是,如果你没有记错日子,你听到号角声那天,正是我们与他们分开的那天——那天,我和我的仆人离开了远征队。现在,你说的事令我满心恐惧。因为倘若波洛米尔在那天遇险并且被害,那我不能不担心我的所有同伴也都凶多吉少。他们可都是我的亲戚与好友啊。
“你难道就不能抛开对我的怀疑,让我走吗?我很累,心中又充满了哀伤和恐惧。但是,我要去完成一个任务,或者说要去试一试,直到我也同样被杀。而且,如果我们的同盟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半身人,这项任务就更加紧迫了。
“回去吧,英勇的刚铎统帅法拉米尔,回去适时保卫你的城池,让我前往命运安排我去的地方。”
“我们这场谈话,对我来说并无安慰,”法拉米尔说,“但你听了我的话,肯定是担心过度了。是谁整理了波洛米尔的装束,安排了葬礼?肯定不是奥克或那位不提其名者的爪牙。除非是罗瑞恩的居民亲自去为他办了葬礼,否则,我猜,你们还有一些同伴活着。
“然而不管北方边界发生了什么事,对于你,弗罗多,我不再怀疑了。如果艰难岁月的历练给了我判断人类言语神情的经验,那么,我或许也能依此推断一下半身人!”他这时露出了微笑,“弗罗多,你有种奇异之处,大概是精灵气质吧。但我们的对话比我起初料想得更为事关重大。我现在应当把你带回米那斯提力斯,让你亲自应对德内梭尔。如果事实证明,我此刻选择的路有害于我的城,那么我将以性命相抵,作为应得的惩罚。因此,我不会匆忙决定该做什么,但现在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长身而起,下达了几道命令。聚在他周围的人立刻分散成小队,从不同的路离开,迅速消失在山石树影间。不一会儿,在场的只剩下了玛布隆和达姆罗德。
“弗罗多、山姆怀斯,你们两人跟我和我的护卫一起走。”法拉米尔说,“如果你们原本打算沿那大道往南走,现在已经不可行了。接下来几天路上都不安全,经过这次袭击,往后敌人的监视将会更严密。而且,我想你们今天无论如何都走不远,因为你们累了。我们也是。现在我们将前往一处我们的秘密据点,离此大约不到十哩。奥克和大敌的奸细尚未发现那个地方,就算发现了,我们也能以一当十固守许久。我们可以在那里藏身并休息一阵,你们跟我们一起。明天早晨我会决定怎么做对你我双方最好。”
弗罗多别无选择,只能同意这项要求——或命令。无论如何,这似乎暂时是个明智之举。由于这场刚铎人的突袭,在伊希利恩旅行比以往更危险了。
他们立即出发了。玛布隆和达姆罗德走在稍前一点,法拉米尔、弗罗多和山姆在后。他们从两个霍比特人洗过澡的这一边绕过水塘,涉过了溪流,爬上一道长堤岸,然后进入一片一直往西面下坡的绿荫林地。他们以霍比特人能走的最快速度前行,同时压低了声音交谈。
“我之所以中断我们的谈话,”法拉米尔说,“不只因为这位山姆怀斯先生提醒了我时间紧迫,也因为我们渐渐谈到了一些不便在众人面前公开谈论的事。考虑到这一点,我才撇开伊熙尔杜的克星不谈,把话题转到我哥哥身上。你对我并非完全坦白,弗罗多。”
“我没有说谎,而且我说了所有能说的实话。”弗罗多说。
“我没怪你。”法拉米尔说,“在我看来,你在困境当中的答话很有技巧,也很有智慧。但我从你说的话里得知——或猜到了——你没说出口的更多信息。你跟波洛米尔相处并不友好;要么就是,你们并非友好地分别。你,以及山姆怀斯先生,我猜都有一些苦衷。且这样说吧:我深爱我的哥哥,会欣然为他的死复仇;但我也非常了解他。伊熙尔杜的克星——我冒险一猜,伊熙尔杜的克星就是你俩之间的问题所在,它也是在你们远征队中引发争执的缘由。它显然是某种强大的祖传
宝物,而倘若我们从古老的故事中吸取过任何教训的话,就该知道,这样的东西向来不会增进盟友之间的和睦。我猜的是不是接近了真相?”
“接近了,”弗罗多说,“但还不完全正确。我们的远征队中尽管有质疑,但没有争执。质疑的是,过了埃敏穆伊之后我们该走哪条路。但是即便如此,古老的故事也教导我们,轻率地谈论这类——祖传宝物,是危险的。”
“啊!那我猜得没错:你单单跟波洛米尔有龃龉。他希望这个东西被带到米那斯提力斯去。唉!这乖谬的命运啊,令你见到他最后一面,却不能畅所欲言,同时令我无法得知我渴望知道的事:在他最后的时刻里,他心中作何感想?但无论他是否犯了错,有一点我很确定:他死得光荣,成就了某种善事。他的面孔比生前还要俊美。
“但是,弗罗多,我起初仍然就伊熙尔杜的克星一事逼问了你。请原谅我!在那样的时间与场合,这很不明智。我当时没有时间细想。我们刚刚打完艰苦的一仗,有太多事占据了我的心神。但当我跟你谈话时,我逼近了真相,便故意扯开了话题。因为,你必须明白,许多古老学识仍然仅为白城的统治者所知,并未广泛外传。尽管我的家族拥有努门诺尔人的血统,但我们并非埃兰迪尔的后裔。我们这一支的血统可回溯到王室的贤相马迪尔,当时的国王是埃雅努尔,他是阿纳瑞安一脉的最后一人,没有子嗣。埃雅努尔王出征时,马迪尔便代理政事,而国王一去不返。于是从那时开始,白城就由宰相治理,不过那是人类许多世代以前的事了。
“我记得,当波洛米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一起学习我们先祖与白城的历史,他总是对自己父亲不是国王一事感到不快。‘如果国王总不归来,那宰相要过几百年才能变成国王?’他问。而我父亲答道:‘在其他不那么讲究王权的地方,或许经过寥寥几年就可以;但在刚铎,就算一万年也不够。’唉!可怜的波洛米尔。由此,你想必对他有所认识了?”
“是的。”弗罗多说,“但他对阿拉贡执礼甚恭。”
“我毫不怀疑。”法拉米尔说,“如果他如你所言,承认阿拉贡的主张,他便会十分尊敬阿拉贡。但关键时刻尚未到来。他们尚未抵达米那斯提力斯,尚未在她面临的战争中成为竞争对手。
“不过,我刚才说得远了。我们德内梭尔家族靠着悠久的传统,了解许多古老学识,而且我们的宝库中保存了许多物品:书籍,写在干羊皮纸上的文献,没错,还有刻在石板上、錾在金银箔片上的,用了形形色色的文字。有些如今已经没人能读懂了,其余的也向来很少有人打开来看。我因为曾经学过,可以读懂其中一小部分。正是这些文献吸引了灰袍漫游者来到我们当中。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个孩子,从那之后他又来过两三次。”
“灰袍漫游者?”弗罗多说,“他可有名字?”
“我们按照精灵的习惯,叫他米斯兰迪尔,”法拉米尔说,“他也愿意我们这么称呼他。‘我在各地有诸多名号,’他说,‘在精灵当中叫米斯兰迪尔,在矮人当中叫沙库恩。我年少时在如今已被遗忘的西方叫欧罗林,在南方叫因卡努斯,在北方叫甘道夫。至于东方,我不去。’”
“甘道夫!”弗罗多说,“我就猜是他。灰袍甘道夫是我最亲爱的顾问,是我们远征队的领队。他在墨瑞亚遇难了。”
“米斯兰迪尔遇难了!”法拉米尔惊道,“厄运似乎紧追着你们同盟这一行人。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一个拥有如此伟大的智慧和力量的人——他在我们当中行过许多精彩奇妙之事——竟会遇难!这世界将被剥夺多少学问啊!你确定吗?他不是仅仅离开你们,去他要去的地方了?”
“唉!我确定。”弗罗多说,“我亲眼见他坠入了无底深渊。”
“我看得出,这里面包含着伟大又恐怖的故事,”法拉米尔说,“或许你晚上可以告诉我。如今我猜,这位米斯兰迪尔不只是一位伟大的博学之士,还是我们这个时代中所行种种重大事迹的伟大推动者。当初他倘若能在我们中间,为我们解开梦中那些令人费解的话语,那么他本来可以向我们揭示那首谜语诗的含义,我们也就不必派出信使。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不会帮我们解谜,而波洛米尔之旅乃是命中注定。米斯兰迪尔从来不告诉我们将会发生何事,也从不表露他意图何在。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到德内梭尔的允许去察看我们宝库中的秘密,而我在他愿意教的时候(这情况很不常见),也从他那里学了一点东西。刚铎建立之初,在达戈拉德曾打过一场大战,那位我们不提其名者便是在此战中被推翻。而此战被米斯兰迪尔视为头等要事,他总是搜寻并询问我们有关此战的记载。他还对伊熙尔杜的故事很感兴趣,尽管我们能告诉他的内容更少,因为伊熙尔杜下场如何,我们自己人也向来都不确定。”
说到这里,法拉米尔压低了声音,犹如耳语:“但我知道,或者说猜到了这点,并且始终存在心里未与他人说起:伊熙尔杜在离开刚铎,从此消失在人世间以前,曾从那位不提其名者的手上取得了某种东西。我认为,这就是米斯兰迪尔追问的答案。但在当时看来,此事只有那些热衷于古代学识的人才关心。即便是在我们争论梦到的那首谜语诗时,我也没想到‘伊熙尔杜的克星’会与那是同一样东西。因为,根据我们所知的惟一传说,伊熙尔杜是遭到伏击,丧命于奥克的箭矢,而米斯兰迪尔从来不曾跟我多说。
“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还猜不出来。但它一定是种既有力量又很危险的祖传宝物,恐怕是种黑暗魔君设计的凶残武器。如果那是一种有助于在战斗中取得优势之物,那么,我完全可以相信:骄傲无畏又经常鲁莽行动,且总是殷切渴望米那斯提力斯取得胜利——他个人的荣耀也寄托其中——的波洛米尔,很可能会渴望此物,并受到它的引诱。唉,他若不曾接受这项使命离去多好!我父亲和城中的长者本来会选派我去,但他自告奋勇前往,说自己是长子,也更坚毅善战——两者都是事实——而且他怎么也不肯留下。
“但是,你不用再怕!这东西就算摆在大路边,我都不会拾取。纵使米那斯提力斯将沦为废墟,且惟我一人能拯救她,我也不会为了她的利益和我的荣耀而使用黑暗魔君的武器。不,卓果之子弗罗多,我并不想要这样的胜利。”
“参加那场会议的众人也不想要。”弗罗多说,“我自己也一样。我宁愿跟这样的事情毫无瓜葛。”
“至于我,”法拉米尔说,“我愿看见白树再度在诸王的庭院中盛开繁花,我愿看见银王冠归来,米那斯提力斯安享和平。我愿看见米那斯阿诺尔再度如古时一样,充满光明,崇高又美好,美如众后之后,但不愿见她成为众多奴隶的女主人——不,哪怕是位心肠慈善,奴隶也都心甘情愿的女主人,我也不愿。我们要保护自己的生命,对抗一个将要吞噬一切的毁灭者,战争就不可避免。但我不会因其锐利而爱雪亮的刀剑,不会因其迅疾而爱箭矢,也不会因其荣耀而爱战士。我只爱他们保卫的对象——努门诺尔人类的城市。并且,我愿人们是为她的往事、她的古老、她的美丽和她如今的智慧而爱她;我不愿人们畏惧她,除非那感情如同人们对睿智长者之威仪的敬畏。
“所以,不要怕我!我不要求你告诉我更多,我甚至不要求你告诉我,我现在所说的是否接近真相。但是,你若肯信任我,或许我能给你目前的任务提供一些建议,无论你的任务是什么——是的,我甚至能帮助你。”
弗罗多并未回答。法拉米尔的话显得那样明智又顺耳,他差一点就屈服于对帮助和建议的渴望,要把心中所想对这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和盘托出。但他出于某种原因克制了冲动。他内心因为忧惧和悲伤而沉甸甸的。假如他和山姆当真是——这似乎很有可能——如今九行者当中仅存的两人,那么保守他们此行任务的秘密的责任,就落到了他一个人头上。宁可谨慎过头,也好过轻率开口。而且,当他看着法拉米尔,听着法拉米尔的声音时,关于波洛米尔的记忆以及魔戒的诱惑在波洛米尔身上引起的可怕变化,也清晰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们二人尽管不同,却毕竟是同胞兄弟。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像灰绿相间的影子一样从老树下穿过,落足无声。他们头顶上有许多鸟儿在歌唱,伊希利恩的长青树林中,墨绿的树叶搭成光滑的棚顶,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亮。
山姆没有参与谈话,但他一直在听,同时也竖起他敏锐的霍比特耳朵,留心着他们周围整片林地中的轻微动静。他注意到一件事:谈话从头到尾,咕噜的名字一次也没出现。他很高兴,不过他觉得倒也不能指望从今往后都不再听到这个名字。他也很快就察觉到,尽管他们是单独行走,但是附近有许多人。不只前方有玛布隆和达姆罗德在阴影中时隐时现,两边还有其他人,而所有的人都在迅速地朝某个指定地点秘密前进。
有一次,他突然回头望去,就像皮肤有种刺痒的感觉,告诉他背后有人在监视。他觉得自己在刹那间瞥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闪到了一棵树干后头。他张开嘴要叫,但又闭上了。“我不确定,”他暗想,“而且,既然他们选择忘掉那个老坏蛋,我为啥要提醒他们?但愿我也能忘掉他!”
就这样,他们继续前行,直到树林变得稀疏,地势开始更陡地下降。接着,他们再次转向右边,很快来到一条位于狭谷中的小河边。它就是那条从上方远处的圆水池里淌出来的小溪,至此它已壮大成了一条水势湍急的河流,奔腾冲刷着深切的河床中的无数岩石。河道上方悬垂着几种冬青树和墨绿的黄杨。往西望去,他们可以看见下方笼罩在朦胧光晕中的低地和广阔的草地,而在远方,安都因大河的开阔水面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唉!在此我必须对你们失礼了。”法拉米尔说,“我希望你们能原谅一个到目前为止都将礼节置于规定之上,既未杀害亦未捆绑你们的人。但这是命令:陌生人不得睁着眼睛看见我们现在要走的这条路,即便是与我们并肩作战的洛汗人也不例外。我必须蒙上你们的眼睛。”
“如你所愿。”弗罗多说,“就连精灵在必要时也这么做,我们穿过美丽的洛丝罗瑞恩的边界时,也被蒙上了眼睛。矮人吉姆利深感侮辱,但霍比特人忍啦。”
“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没有那么美好,”法拉米尔说,“不过我很欣慰,你们甘愿接受这个安排,而不必被强迫。”
他轻声召唤,玛布隆和达姆罗德立刻从林中出来,回到他身边。“蒙上这两位客人的眼睛。”法拉米尔说,“要蒙紧,但不要让他们不适。不要绑住他们的双手。他们会保证不去偷看。我本来可以信任他们自觉闭上眼睛,但是如果脚下绊到东西,眼睛难免会眨动。牵好他们,以免他们绊倒。”
于是,两个护卫用绿围巾蒙住霍比特人的眼睛,给他们戴上兜帽,再把兜帽往下拉到几乎遮住嘴,接着迅速一人拉住一个的手,继续往前走。弗罗多和山姆眼前一抹黑,最后这一哩路的情况如何,只能依赖猜测。不一会儿他们便察觉自己是在下一道陡坡,而且这路越走越窄,很快他们便改成鱼贯前进,两边都能擦碰到岩壁。他们的护卫走在他们背后,两手稳稳搭住他们的肩膀,给他们指引前进的方向。他们不时碰到高低不平的路面,这时就会被提起来走一阵子,然后再被放下。奔腾河水的喧闹声始终在他们的右方,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终于,他们停了下来。玛布隆和达姆罗德引他们原地快速转了几圈,使他们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们又往上爬了一会儿,周围变冷了,嘈杂的流水声也转弱了。接着,他们被扛起来带着往下走,走了许多级阶梯,并转过了一个弯。蓦地,他们又听到了水声,声音很响,似乎就环绕着他们奔腾四溅,他们感到细细的水沫扑到手上和脸上。他们终于又被放下来,脚踏实地了。他们就这样站了片刻,仍被蒙着眼,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没人开口说话。
然后,法拉米尔的声音从背后近处传来:“可以让他们看了!”他们的兜帽被掀到后面,蒙眼的布巾被解开。他们眨了眨眼,惊喘了一声。
他们站在一片潮湿的石地上,它打磨光滑,看起来像是门前的台阶,而那粗粗凿出的石门就在他们背后,里面黑洞洞的。但在他们面前,一道薄薄的水帘垂挂下来,近到弗罗多能把胳膊伸进去。这道水帘朝西,帘后夕阳的光线平射过来,红色的光芒撞上水珠,碎成千万道色彩变幻莫测的光束,璀璨迷人。他们仿佛站在某座精灵高塔的窗前,窗帘以金、银、红宝石、蓝宝石、紫水晶串缀而成,珠宝中全都燃着不熄的火焰。
“至少我们运气还好,来得正是时候,能以这景象酬谢你们的耐心。”法拉米尔说,“这是‘落日之窗’汉奈斯安努恩,是多泉之地伊希利恩所有瀑布中最美的一处。见过它的陌生人寥寥无几。不过在它背后没有与之相配的高贵宫殿。现在请进来瞧瞧吧!”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夕阳沉了下去,帘上的火光熄灭在流水中。他们转身穿过一道令人生畏的低矮拱门,顿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宽阔粗糙的石室,头顶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室中点着几支火把,黯淡的光映在微微发亮的墙上。室内已经有许多人,还有其他人三三两两地穿过侧面一道黑洞洞的窄门走进来。两个霍比特人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于是发现这岩洞比他们猜想得还要大,并且储存着大量的武器和粮食。
“好啦,这就是我们的避难所。”法拉米尔说,“不是什么非常舒适的地方,但你们可以在这里安稳地过上一夜。至少这里很干爽,还有食物,尽管没有火。那条河曾经流过这个洞穴,从那拱门流出去,但是古代的工匠改了狭谷上游的水道,让溪流从上方两倍高的岩地倾泻下来成了瀑布。随后,除了留下一个入口,所有进入这洞穴的路全被封死,把水和其他一切都阻挡在外。现在这里只有两条出去的路:一条是那边你们被蒙上眼睛带进来的路,另一条就是穿过水帘之窗,落进深深的潭底,那里布满锐利如刀的岩石。现在先歇会儿吧,等晚餐摆上。”
两个霍比特人被带到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张矮床,他们愿意的话可以躺下休息。与此同时,人们在洞里四处各自忙碌着,安静又迅速有序。他们从墙边取来轻便的桌子支好,再摆上餐具。大部分餐具简单而朴素,但是全都做工精良:有圆形的大托盘,碗碟有用上过釉的褐陶烧制成的,还有用黄杨木削制成的,光滑又干净。桌上还间或摆了打磨光亮的铜杯和铜盆。统帅的座位安排在最靠里的那张桌子正中,面前摆放了一只高脚纯银酒杯。
法拉米尔在人群中穿梭,轻声询问每个进来的人。有些人是追击完南蛮子后回来的;余下的是那些留在大道附近侦察情况的人,他们最后一批进来。所有南蛮子的下落都探明了,只有那只巨大的猛犸除外——没人知道他下场如何。敌人方面不见任何行动,连一个奥克奸细都不曾出动。
“安博恩,你没看见也没听见任何动静?”法拉米尔问最后进来的人。
“啊,大人,没有。”那人说,“至少没有奥克。但是,我看见了——或者说我以为我看见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东西。外面天色很暗了,草木皆兵在所难免,因此那可能就是只松鼠而已。”山姆听见这话,立刻竖起了耳朵。“但如果那真是松鼠的话,它就是黑的,而且我没看见尾巴。它就像个地上的影子,我一走近它便飞奔到树后,然后飞快地爬上树去,比任何松鼠都不逊色。您不让我们随便杀害野兽,而它看起来就像野兽,所以我没拿箭射它。反正,天太黑了,不保证能射中,而且那个生物一眨眼就闪进树叶的阴影中了。但是这感觉很奇怪,所以我等了一阵子,然后才匆匆赶回来。我转身离开时,觉得自己听见那东西从高处对我发出嘶嘶声。也许就是一只大个儿松鼠。在那不提其名者的阴影下,或许黑森林的野兽有一些游荡到我们这儿的树林里了。据说,那里是有黑松鼠的。”
“或许,”法拉米尔说,“但倘若真是这样,那就是个凶兆。我们可不希望黑森林的东西逃到伊希利恩来。”山姆觉得法拉米尔这么说时飞快瞥了霍比特人一眼,但山姆什么也没说。他和弗罗多躺了一阵子,看着火把和走来走去低声说话的人。接着,弗罗多忽然睡着了。
山姆挣扎着不睡,跟自己反复辩论着。“他这人也许不错,”他想,“但这可说不准。花言巧语是可以掩饰肮脏心思的。”他打个呵欠,“我可以睡上一个星期,我最好还是睡一下。而且,就算我能挺着不睡,旁边围着这么一群大个儿人类,我一个人又能干啥?啥也不能,山姆·甘姆吉。但就算这样,你还是得挺着别睡。”不知怎地,他办到了。岩洞门外的光暗下来了,倾落的灰色水帘变得朦胧模糊,没入了聚拢的阴影。水声持续不歇,无论是清晨、黄昏还是黑夜,都永不改变音调。它呢喃低语着催人入眠。山姆硬是用指节撑住了眼皮。
这会儿有更多的火把被点了起来。一桶酒被凿开了。储藏桶也正挨个被打开
。人们从瀑布打水进来,一些人在盆里洗手。有人给法拉米尔捧上一个大铜盆和一条白巾,他盥洗了一番。
“叫醒我们的客人,”他说,“给他们端上水洗漱。吃饭的时间到了。”
弗罗多坐起身,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山姆还不习惯有人在旁伺候,他惊讶地看到一个高大的人类端着一盆水弯腰站在自己面前。
“大人,行行好,把它放在地上吧!”他说,“对我对你都方便些。”接着,他一头扎进冷水里,把水泼上自己的脖子和耳朵。众人看着,既惊讶又好笑。
“吃晚饭前洗头是你们那个地方的风俗吗?”伺候两个霍比特人的人问。
“不,吃早餐前洗才是。”山姆说,“但你要是缺觉,那冷水泼在脖子上,就跟雨水浇在枯干的生菜上一样。好啦!现在我能清醒得久一点,够吃点啥了。”
他们随即被领到法拉米尔旁边的座位前,那是盖着毛皮的桶子,为他们方便起见,高过人类坐的长凳。在开饭之前,法拉米尔和他的所有部属都转身面向西方,默立片刻。法拉米尔示意弗罗多和山姆也该照做。
“我们一直都这么做。”众人坐下时,他说,“我们望向曾经存在的努门诺尔,望向更远处如今犹存的精灵家园,以及比精灵家园更远的那处将会永存的圣土。你们用餐前没有这样的习俗吗?”
“没有。”弗罗多说,莫名地觉得自己粗俗无教养,“不过,如果我们是客人,餐前我们会向主人鞠躬,餐后我们会起身感谢他们。”
“我们也这么做。”法拉米尔说。
经过了这么久的跋涉露宿,日复一日都在孤寂的野地里度过,这顿晚饭对两个霍比特人而言简直是盛宴:饮着清凉又芬芳的淡黄色的酒,吃着抹上黄油的面包、腌肉、干果、上好的红乳酪,并且是用干净的双手和干净的刀叉碗碟来吃。不管是山姆还是弗罗多,对所有的食物都是来者不拒,第二份,甚至第三份也都一样。美酒在他们的血脉与疲惫的四肢中涌流,自从离开罗瑞恩之地以后,他们第一次感到如此舒畅快乐,心情轻松。
晚饭结束后,法拉米尔把他们领到岩洞后方一个用帘子半遮着的凹室,里面放着一张椅子和两个凳子。壁龛里点着一盏小陶灯。
“你们很快就会渴望入睡了,”他说,“特别是好山姆怀斯,在吃饭前怎么也不肯合一下眼——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怕我,还是怕伤了这壮观的胃口。不过,刚吃饱太快去睡觉不好,尤其你们之前还饿了肚子。我们来聊聊吧。你们离开幽谷之后的旅程,一定有很多可说的。而你们可能也想多了解一下我们,以及你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大地。跟我讲讲我哥哥波洛米尔,老米斯兰迪尔,以及洛丝罗瑞恩的美丽居民吧。”
弗罗多已经不再困倦,也愿意说话了。不过,尽管酒足饭饱令他放松,他却没有完全抛开谨慎。山姆乐呵呵地自己哼着小曲儿,但是当弗罗多开讲,他起初满足于旁听,只偶尔冒昧发出一两句赞同的感叹。
弗罗多讲了许多故事,但总是绕开跟远征队的任务以及魔戒有关的话题,反之尽量详细描述波洛米尔在他们所有危境险遇中的英勇作为:面对荒野中的狼群时,在卡拉兹拉斯山腰的大雪中,以及在甘道夫陨落的墨瑞亚矿坑里。窄桥上逃亡的故事最令法拉米尔动容。
“从奥克面前逃跑,哪怕从你称为炎魔的那个凶恶之物面前逃跑,”他说,“这一定令波洛米尔非常愤怒——即使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确实是最后一个,但阿拉贡先带我们走是迫不得已的。”弗罗多说,“甘道夫掉下去后,只有阿拉贡知道路。不过,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小家伙要照顾,我认为无论阿拉贡还是波洛米尔,都不会逃走。”
“也许,”法拉米尔说,“波洛米尔若是在那里与米斯兰迪尔一同坠落,或许好过在涝洛斯瀑布上方迎来等待他的劫数。”
“也许。不过,现在跟我说说你自己的命运吧,”弗罗多再次转移了话题,“我想多了解一点米那斯伊希尔和欧斯吉利亚斯,还有长久以来坚守不屈的米那斯提力斯。你们长年征战,对那座城抱有什么希望呢?”
“我们抱有什么希望?”法拉米尔说,“我们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如果埃兰迪尔之剑当真归来,它也许会重燃希望,但我认为那也只不过是将城灭之日延后而已,除非还有其他未曾预料的、来自精灵或人类的援助出现。因为大敌正在不断强大,我们却在逐步衰弱。我们是一支日渐衰微的民族,如同没有春天的秋天。
“努门诺尔的人类曾广布在这片大陆的沿海和近海地区,但他们绝大多数都堕落了,变得邪恶又愚昧。许多人变得痴迷于黑暗和黑巫术,有些人彻底陷入了懒惰安逸,有些则起了内讧自相残杀,直到积弱而被野蛮人征服。
“在刚铎,从来不曾听说有人从事邪术,那不提其名者也从来不曾获得尊崇。在这个英俊的埃兰迪尔的儿子们建立的王国中,从西方带出来的古老智慧与美得以长久保存,它们仍在城中存留。然而,即便如此,刚铎的衰落却是咎由自取,一点一点地沦入昏聩,以为大敌在沉睡,然而他只是被驱逐,而非被消灭。
“努门诺尔人的故国犹在时,他们便已渴望永生不死,并因此失去了故国。如今他们此心依然未变,因此死亡始终如影随形地存在。国王们建造比活人的屋宇还要豪华的陵墓,重视家谱卷轴上那些古老的名字胜过自己儿子的名字。断了后裔的王公贵族坐在年深日久的殿堂中斟酌沉思着家徽纹章;憔悴枯槁的人在秘密的内室里提炼强效的不老药,或在寒冷的高塔上占卜星象。而阿纳瑞安一系的最后一位国王没有子嗣。
“但是宰相家族比较明智也比较幸运。明智,是因为他们从海岸边的强悍民族与埃瑞德宁莱斯的坚韧山民中,为我们的人民招募了新的力量。他们也与北方那些曾经常常攻击我们的骄傲民族签下休战协定,那些人是凶猛英勇的人类,是我们的远亲,不同于野蛮的东夷和残酷的哈拉德人。
“如此,在第十二任宰相奇瑞安(我父亲是第二十六任)的时代,北方的人类骑马前来援助我们,在广阔的凯勒布兰特原野上击败了那些夺取我们北方诸省的敌人。这些北方的人类便是‘驭马者’,我们叫他们洛希尔人,并将那个长久以来都居民稀少的行省卡伦纳松平原划给他们,此后那地便叫做洛汗。他们成了我们的盟友,事实证明他们始终对我们忠诚,守护着我们北方的边界与洛汗豁口,并在我们有需要时驰援相助。
“他们从我们的学识和风俗中学了他们想学的,必要时他们的君主贵族也说我们的语言。但整体来说,他们还是守着自己祖辈的传统,记着本族的往事,他们在族内仍说他们自己的北方方言。我们喜爱他们:男人高大,女人美丽,不论男女都同样英勇,金发、强壮、眼睛明亮。他们让我们想起了人类一族在远古时代仍然朝气蓬勃时的模样。事实上,我们的博学之士也说,他们自古以来便和我们有亲缘关系,他们起初跟努门诺尔人一样都来自人类的三大家族——也许不是来自精灵之友金发哈多的家族,但必定来自他那些拒绝召唤,没有渡海前往西方的百姓。
“在我们的学识传统中,是这样划分人类的:那些西方来的人类,也就是努门诺尔人,是高等人类;那些微光中的人类,比如洛希尔人和他们仍居住在遥远北方的亲族,是中等人类;还有那些黑暗的人类,是野蛮人。
“但如今若说洛希尔人在某些方面变得更像我们,在工艺技术和礼仪教养上都有所提高,那么我们同样也变得更像他们,几乎不能再自称高等了。我们变成了微光中的中等人类,只不过还拥有对其他事物的记忆罢了。因为,如同洛希尔人一样,我们如今也尚武好勇,以为这些事物本身就是好的,既是娱乐竞技,亦是最终目的。尽管我们仍然坚持一个战士要有更多本领和学识,不能单单只会舞刀弄枪和上阵杀敌,但是,我们仍尊敬战士,甚于拥有其他技艺的人。这是我们当今时代的需要。就连我哥哥波洛米尔的情况也是这样:他是一个勇武非凡的人,正是因此,他被视为刚铎最出色之人。他确实非常英勇,多年以来,米那斯提力斯都不曾有哪个继承人能在困境中如此坚忍不拔,在战斗中如此奋不顾身,或用那大号角吹出比他更响亮的号声。”法拉米尔叹了口气,沉默半晌不语。
“大人,您所有的故事中都没怎么提到精灵。”山姆突然鼓起勇气说。他注意到法拉米尔在提到精灵时似乎带着敬意,而这比他的礼貌、食物、美酒都更能赢得山姆的尊敬,减轻他的疑虑。
“我是没提,山姆怀斯先生,”法拉米尔说,“因为我并不熟知精灵传说。不过你这就提到了我们在从努门诺尔人衰微成中洲人类时的另一点改变。既然米斯兰迪尔曾是你们的同伴,并且你们又曾与埃尔隆德交谈,那你们可能知道:伊甸人,也就是努门诺尔人的先祖,曾在远古初期的大战中与精灵并肩作战,并因此获赠一处位于大海当中、能望见精灵家园的国土作为奖赏。但在中洲的黑暗年代里,人类和精灵因为大敌的诡计而变得疏远了,并且天长日久,时过境迁,本已分道扬镳的两支种族更是渐行渐远。如今人类害怕并怀疑精灵,却几乎不了解他们。我们刚铎人也变得就像其他人类,比如洛汗的人类;而即便是他们这种视黑暗魔君为寇仇的人,对精灵也是避之不及,谈到金色森林时都是胆战心惊。
“但是,我们当中仍有一些人在可能的情况下与精灵往来,不时会有人秘密前往罗瑞恩,回来的却寥寥无几。我没去过。因为我认为如今凡人一厢情愿去寻找那支年长子民是危险的。不过,我很羡慕你曾与那位白衣夫人交谈。”
“罗瑞恩的夫人!加拉德瑞尔!”山姆喊道,“您真该见见她的,大人,真该见见。我只是个霍比特人,在家乡我就是个干园丁活儿的,大人,您懂我的意思吧,我对诗歌不怎么拿手——写诗是不成的,没准偶尔作几句打油诗还行,您知道吧,但那不是真正的诗歌——所以我没法告诉您我真正要说的。它应该被写成歌唱出来。这事儿你得找大步佬,也就是阿拉贡,老比尔博先生也行。但是我真希望我能写首歌来唱她。她真美,大人!迷人极了!有时候像一棵繁花盛开的大树,有时候像一朵白色的水仙花,纤小又苗条。硬得像钻石,软得像月光;暖得像阳光,冷得像星空下的寒霜;高傲、遥不可及就像雪山,可是又天真烂漫,就像随便哪个我见过的春天里在头上戴着野菊花的小姑娘。但我说了一堆全是废话,都没说到点子上。”
“那么她肯定非常迷人。”法拉米尔说,“美得危险。”
“危险么,我倒不觉得。”山姆说,“我觉得人们自己随身带着危险进了罗瑞恩,然后就在那里发现了危险,因为那就是他们带进去的。不过,你或许可以说她危险,因为她自己就强大得很。就说你吧,你朝她冲过去,可能会像船撞上礁石一样,把自个儿撞得粉身碎骨,或者像霍比特人下到河里一样,把自个儿给淹死。但你不能为了这个就去责怪礁石或河水。你瞧波洛——”他一下打住,涨红了脸。
“怎么?你要说‘你瞧波洛米尔’是吧?”法拉米尔说,“你要说什么?他是自己随身带着危险?”
“是的,大人,请您原谅,容我说一句,您哥哥是个体面的人。但是您一直都追根究底不肯罢休。这么说吧,从幽谷出发后一整趟路下来,我都一直听着也瞅着波洛米尔的说话跟举动——我想你明白,这是为了照顾我家少爷,不是打算害波洛米尔——而我的看法是,他在罗瑞恩时,第一次清楚明白了他想要什么东西,而这点我早就猜到了。从他看见它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想要大敌的魔戒!”
“山姆!”弗罗多大惊失色地喊道。他刚刚陷入沉思好一阵子,未料突然回过神来,已是为时过晚。
“老天啊!”山姆脸色变得一片煞白,接着又涨成一片血红,“我又犯了!老头儿常对我说:‘你几时想张开你那张大嘴巴,几时就拿脚把嘴堵上。’这话再对不过了。噢天啊,噢天啊!
“好吧,大人,您听着!”他鼓起全部的勇气,转过身来面对法拉米尔,“您别因为我家少爷的仆人是个十足的笨蛋,就占我家少爷的便宜。您一直都把话说得很漂亮,谈论精灵啥的,叫我失去了戒心。但是,我们说,行事漂亮才是真漂亮。现在是证明您品格的机会了。”
“看似如此。”法拉米尔带着异样的微笑,缓慢又异常轻柔地说,“原来这就是所有谜语的答案!那枚人们以为已经消失于世的至尊戒。波洛米尔试图恃强夺走它是吧?而你们逃脱了?逃了这么远的路——结果到了我这里!而我在这荒山野岭中,掌握着你们这两个半身人,一支任我差遣的军队,还有众戒之戒。这真是天赐良机啊!一个给刚铎的统帅法拉米尔证明品格的机会!哈!”他长身而起,显得极其高大严厉,灰眸烁亮逼人。
弗罗多和山姆从凳子上跳起来,肩并肩背抵着墙,慌乱又笨拙地去抓他们的剑柄。一室寂静。整个岩洞中的人都停止了谈话,大惑不解地朝他们望来。但是法拉米尔坐回了椅子上,开始无声地大笑起来,接着又突然变得神色凝重了。
“唉,波洛米尔啊!这考验对他来说实在太残酷了!”他说,“你们这两个来自遥远异乡,带着危及人类之物的陌生过客啊,是如何增添了我的悲伤!但是,你们判断人类的本事比我判断半身人的要差远了。我们刚铎的人类并非口是心非之辈。我们很少自吹自擂,并且言出必行,或是在履行中身亡。我说过,就算我在大道上发现它,我也不会拿。纵使我真是个渴望得到这东西的人,哪怕我说的时候并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我仍会把这些话当作誓言,并受其约束。
“但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或者说,我足够明智,知道这世间有某些危险是凡人必须逃避的。放心坐下吧!并且放宽心,山姆怀斯。如果你像是跌了一跤,那就把它当作是命运的安排好了。你的心不但忠诚,也同样精明,看得比你的眼睛还清楚。尽管这似乎很奇怪,但你对我说出这件事是安全的,甚至能对你敬爱的少爷有所助益。只要我有权左右事态,就将让此事对他有益。所以,放宽心吧。不过,别再大声把这东西的名字说出口。一次就已经够了。”
两个霍比特人坐回凳子上,一语不发。其余的人又回头去畅饮闲聊,觉得他们的统帅大概跟两个小客人开了个玩笑之类,这会儿已经没事了。
“好了,弗罗多,现在我们终于理解彼此了。”法拉米尔说,“如果你是因为别人的要求携带这东西,而不是自愿承担任务,那么,我同情也尊敬你。并且,你令我惊叹:就这么藏着它,而非运用它。对我而言,你们是一支新的种族,一个新的世界。你的同族全都像你这样吗?你们的国度必定是个充满和平与满足的地方,园丁在那里一定备受敬重。”
“那里也不是样样都好。”弗罗多说,“不过园丁确实很受敬重。”
“但那里的百姓也必定会疲累,即便是在自家的花园里;此乃太阳底下世间万物的定则。而你们远离家乡,旅途劳顿。今晚到此为止。睡吧,可以的话,你们两人都安睡吧。别害怕!我不想见它,也不想碰它,甚至不想再了解更多,我现在所知已经足够,以免危险不知何时突然攻我一个措手不及,害我不如卓果之子弗罗多那样经得起考验。现在去休息吧——不过,要是你愿意,先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你们打算去哪里,要做什么?因为我必须监视,等待,思考。时间过得很快。到了早晨,我们就得各自奔赴我们命定要走的路。”
最初一波惊吓过后,弗罗多才感觉到自己颤抖得厉害。现在,一股极度的疲倦像云一样笼罩住他,他再也无法掩饰抗拒。
“我打算找到一条进入魔多的路。”他虚弱地说,“我要去戈埚洛斯。我必须找到火焰之山,把那东西投入末日裂罅之中。这是甘道夫说的。我想我永远都到不了那里。”
法拉米尔震惊地瞪了他好一会儿。接着,他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弗罗多,将他轻轻地抱起来,抱到**放下,给他盖好暖被。弗罗多立刻沉沉睡着了。
另一张为他仆人准备的床就放在旁边。山姆迟疑了片刻,接着深深鞠了一躬。“晚安,统帅,大人。”他说,“您没错过机会,大人。”
“我没有吗?”法拉米尔说。
“没有,大人,而且您证明了您的品格:是最高尚的那种。”
法拉米尔露出了微笑:“山姆怀斯先生,你真是个直言无忌的仆人。不过这没什么:值得称赞之人给出的称赞,胜过一切奖赏。然而我这举动没什么可称赞的。并没有渴望或诱惑让我去做得跟我所做的有所不同。”
“啊对了,大人,”山姆说,“您说我家少爷有种精灵气质,这点可是千真万确。但是我要说,您也有种气质,大人,那让我想起了,想起了——唔,甘道夫,就是巫师气质啦。”
“也许吧。”法拉米尔说,“也许你远远就能辨出努门诺尔气质。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