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内皇帝宋光宗(1/3)
“惧内”是一种主要见诸于书面的雅说,世俗通常名之为“怕老婆”,现代又引申为“气管炎”。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常见而世代难绝的流行“病”。而且此“病”与五花八门的器质性疾病有着绝对的相似之处,即无论朱门豪富,还是寒门赤子,都可能患上此症(如胡适先生就坦承自己怕老婆,且几乎甘之若饴)。所以从古到今,怕老婆的桥段汗牛充栋,最引人发噱也为人乐闻。如冯梦龙在《笑林广记》里就收有这样的段子:
说的是有一个官吏惧内,一日被妻挝破面皮,翌日上堂,太守见而问之。吏对曰:“晚上乘凉,葡萄架倒下,故此刮破了。”太守不信,曰:“这一定是你妻子挝破的,快差皂隶将她拿来。”不意太守内人在后堂潜听后大怒,抢出堂外,太守一见,慌忙对吏道:“你且暂退,我内衙葡萄架也要倒了。”
这还不算稀罕,还有说皇帝也怕老婆的。比如:
一官吏的乌纱帽被妻子打架时踩破了。他很生气,第二天上朝向皇帝奏了一本:“启奏陛下:臣妾很是啰嗦,昨天与臣吵架,踩碎臣的纱帽。”皇上劝慰道:“爱卿你要忍耐,皇后也有此毛病,与朕一言不合,即将皇冠打得粉碎。你的纱帽算个什么,顶多是个布口袋!”
笑话终究是笑话,皇帝贵为天子,又是朕即天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绝对威权者。而皇后尽管也是人中之凤,母仪天下的贵人,毕竟还是(在通常情况下)只主中宫,仰命于帝,且从封建法理上说,是随时可被皇帝废立或打入冷宫甚至赐死的主儿。她们能有多大的能耐或胆量,敢叫皇帝怕自己?
还别说,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凡事都有例外,中国历史上,惧内的皇帝虽然不多,却还不能算稀罕。最著名的要算是晋惠帝之遇上贾南风,唐高宗李治之受制于武媚娘。前者还可理解,毕竟晋惠帝司马衷是个先天不足的痴愚儿,听说穷人吃不上饭,会怪问“何不食肉糜”;这样的主儿,再碰上妒悍成性的贾南风,不怕或不被其玩弄于股掌中倒是奇怪的事了。而李治不痴不聋,却也奈何老婆不得,恐怕只能从其个人及其老婆武则天的性格上去找原因了。事实上,古今中外怕老婆者,多半未必真怕,实在还是性格及情感因素或某种经济因素乃至政治格局在起作用。具体说起来,也各有各的逻辑,要认真探讨起来其实是相当复杂的,故且作罢,还是来看看历史上另一个比较典型却不像上述两位皇帝那么著名的惧内皇帝的故事吧。
这位“苦主”就是庙号光宗的南宋第三任皇帝赵惇(1147年——1200年),他在位5年,享年54岁,死后谥号循道宪仁明功茂德温文顺武圣哲慈孝皇帝。别看他谥号漂亮,其中不光有“圣哲”,还有“慈孝”两字。其实宋光宗是宋朝所有皇帝中比较昏庸懦弱的一位,其不仅处处受制于皇后李凤娘,以至权柄旁落,还因对上皇不孝而闻名于世。慈孝云乎哉!至于其惧内和不孝的深层原因,则不仅与他娶了个刁狡毒辣的妒后有关,还与他的人生经历及当时的政治格局有关。
光宗是受父亲宋孝宗内禅而登基做皇帝的。其时他已42岁。此前他先是当了9年的恭王,之后,又当了18年太子。太子是皇室储君,按说应该风光无限、踌躇满志。实际上历朝历代的东宫向来都是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众多的皇叔皇子在窥伺着这一宝座。太子言行稍有疏忽,不仅储君之位不保,而且还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因而长期谨小慎微的储君生活,对光宗的性格不可能不产生特殊的影响。比如,赵惇在小心翼翼地作了十几年孝子,年已不惑,却仍不见孝宗有将皇位传给他的意向,终于有些耐不住了。一天,便向孝宗试探道:“我的胡须已经开始白了,有人送来染胡须的药,我却没敢用。”孝宗听出了儿子的弦外之音,答道:“有白胡须好,正好向天下显示你的老成,要染须药有什么用!”太子碰了软钉子,从此不敢再向孝宗提及此事,但其心中的压抑与失望则可想而知了。加上他一向体弱多病,登基后父亲寿皇仍在心理上和实际上多少对他有着种种制约与影响。因而他最大的特点是就是疑神疑鬼,缺乏安全感,什么人也不敢相信,对父皇也由于李后的挑唆而日渐充满疑惧,尤其还日益惧怕老婆,以致患有“心疾”,就是精神疾病。
实际上,光宗即位之初,心里也是有着一线之明,且想有些作为的。他很清楚,自己的太太李后所以厉害,依仗的主要是宫里的宦官。因此他一度是想将宫里的宦官诛逐一批,免得他们为虎作伥。只是计划虽有,暗弱寡断的个性又使他迟疑不决。而宦官们早已窥透上意,便愈加谄媚李后,求她庇护。于是两下里沆瀣一气,互为臂助。每当光宗流露出嫌恶宦官的意思,李后便极口包庇。弄得光
宗虽心有不甘却又有口难言,有意难伸。渐渐地便加剧了“怔忡症”,索性心灰意冷,得过且过了。
偏偏李后不让他得过且过。她不仅为人悍毒阴险,还经常在光宗和寿皇孝宗之间搬弄是非,致使其父子失和,关系越来越差,最终落下“不孝”之骂名。
至于李后,她之所以搬弄是非,离间光宗父子关系,主要缘于寿皇孝宗曾公开流露要废她后位和反对立她的儿子嘉王为太子等事情上。当然,这首先也与李后的个性有关。李后一向对孝宗夫妇傲慢无礼,一次,孝宗皇后谢氏好言规劝她注意礼仪,她竟恼羞成怒,反驳道:“我是官家的结发夫妻!”言外之意是讥讽谢氏当年是由嫔妃册为中宫的,在场的孝宗闻此勃然大怒。以前他说废黜还只是想警告一下李氏,希望其有所收敛,经过此事以后,他真的有此打算了。他召来老臣史浩,私下商议废后之事,但史浩认为光宗初立,此举会引起天下议论,不利于政局稳定,执意不从,废后之事只得作罢。寿皇废后的警告对李氏来说,时时如芒刺在背。为了保住凤冠,她更得牢牢地控制住光宗,使其疏远孝宗,只相信和依赖自己。
寿皇为给爱子光宗治病,搜集到民间秘方,照方和好了药,本可差人给光宗送去,但寿皇恐怕被李后所阻,就准备等光宗来重华宫问安的时候让他服用。李氏此前已经听说寿皇不同意立自己的儿子嘉王为太子的事情,认为寿皇是借机来发泄对自己的不满,此番他让光宗过宫服药,更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以为这是寿皇要毒害光宗的一个阴谋,自己的皇后之位也会因此而受到极大的威胁,便极力阻止光宗去见孝宗。不久以后的一次宴会上,李氏又当面向寿皇提出立自己的儿子嘉王为太子,寿皇沉吟不决,李氏竟然责问道:“我是你赵家正式聘来的,嘉王是我亲生的,为什么不能立为太子?”寿皇大怒,拂袖离席。
回宫后,李氏向光宗哭诉寿皇,又重提服药之事,无中生有地说孝宗对光宗有废立之意。光宗本也对寿皇不肯立自己的儿子嘉王耿耿于怀,李氏这一番添枝加叶的挑唆从侧面“证实”了他无端的猜疑。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再也不愿去重华宫朝见寿皇夫妇了。
有一次,光宗又突然发病。当晚寿皇亲自过宫探视,看到儿子满口呓语,不省人事,不禁又急又气,召来李后厉声训斥道:“你不好好照顾皇帝,以致他病成这样。万一皇帝有何不测,我就灭了你李家!”接着嘱咐丞相留正劝谏光宗保重身体,若光宗不听,就等他到重华宫问安时亲自劝谕。几天后,光宗病情稍有起色,李后故技重施,哭诉道:“皇上近来龙体欠安,太上皇迁怒臣妾,打算诛灭妾族,臣妾有什么罪过啊?”又将孝宗吩咐留正的话肆意歪曲,说孝宗要在光宗再过宫时留住光宗,不让他还宫,这样光宗更不敢赴重华宫了。
在过宫探望寿皇的问题上,有些大臣也对光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进谏过,光宗有时也被打动,答应了过宫,但一入后宫,就会在李后操控下改变主意,最终也未能成行。一次,光宗在群臣苦谏下终于又传旨要过宫,然而即将出发之时,李后从屏风后走出来,挽他回去。中书舍人陈傅良出班拉住光宗衣襟苦劝,一直跟随至屏后。李氏横眉呵斥道:“这里是什么去处!你们这些秀才要砍了驴头吗?”陈傅良只得大哭而出。这种反复无常的举动固然是因为光宗的病症,而李后在光宗身旁不断的挑拨与阻拦,无疑加剧了其忌讳过宫的病态心理。在这种情况下,光宗的精神疾病注定是无法治愈了。而光宗对李后表面上百依百顺,实质上是又爱又怕。有心回避,有时便抽冷子躲到黄贵妃宫里去图一时安逸。
黄贵妃是光宗还在做太子的时候,由父皇赐给他的。光宗格外受宠,即位后便封为贵妃。可是尽管宠爱,光宗却难得敢去会她一回。就因为李后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有时光宗前脚刚到黄贵妃处,后脚李后就不打招呼闯将进来。俩人正在说话,蓦听得耳后一声断喝:“皇上龙体欠安,理应节除嗜欲,奈何还在这里调情?”光宗顿时一惊而起,束手无语。大皇帝都怕成这样,黄贵妃又敢如何?于是赶紧屈膝行礼,连声问安。李后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回身便走。光宗便也不敢迟延,追上去拉住李后的手,乖乖地回她宫中。
有一天,光宗在宫中洗脸。一个宫女捧着铜盆在旁伺候。光宗见她的一双纤手,十指尖尖,又白又嫩,情不自禁叹了声:“好白的手!”不料被一旁的李后听见,当时翻了个白眼,什么也没说。谁知第二天就有个内侍来,献给光宗一个食盒。光宗还当是送来果脯之类食品,哪知揭开一看,差一点吓晕过去——食盒内竟是一双血肉模糊的玉手!不用问就知是谁的手,又是谁干的。换了旁人,别说皇帝,但凡还有些血性的
丈夫,断不能再忍气吞声。而光宗已积重难返,非但不敢示怒,连声气都不敢大出,挥挥手让内侍将食盒端出去。从此却又是“心疾复作”,夜梦中亦常哭泣出声。
更惨的事还在后头。绍熙二年十一月,应该祭祀天地宗庙了。向例这得由皇帝亲祭,而且先得宿于别宫斋戒。如此大事,光宗无从推诿,只好硬撑着出宿到斋宫中去。没曾想,李后就趁着这个空子,命人将眼中钉黄贵妃召到自己宫中,疾颜厉色地指责她蛊惑皇上,令他病体难痊,其罪无异于谋逆。随即不容黄贵妃分辩,竟令内侍取来大杖,要将黄贵妃重笞百下。试想那玉骨冰肌,哪里受得了这般酷刑?于是不到数十下,黄贵妃便香消玉殒、魂驰魄散了。
李后见黄贵妃已死,正中下怀。不慌不忙地吩咐内侍将其尸体拖出宫外,草草棺葬。同时让人禀报光宗,诡说黄贵妃暴病身亡。光宗自然惊骇,同时也明知黄贵妃身体好好的,断不至于突然暴亡,其中必有内情。但早已被皇后磨得“没了脾气”的他,却一丝儿也不敢深究。而且,因为留宿在斋宫,连亲自去看一眼黄贵妃遗容,抚棺一诀也不可能。于是悲从中来,解无可解。当晚在榻上长吁短叹,许久合不上眼。直到四更以后,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突然又见黄贵妃满身污血,泪眼婆娑来到他床前,光宗一跃而起,正想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忽听外面一阵怪响,原来是寒风怒号,马嘶声声,根本就没有什么黄贵妃。光宗知道是在做梦,心中异常惆怅,却因窗外已露曙色,只得匆匆起床梳洗,连食物也无心下咽,就出门登辇,直抵郊外去祭祀。下辇后刚刚步到天坛,蓦地又是一阵大风,随即骤雨倾盆而下。虽然他有麾盖,也根本挡不住天空的雨点。结果不但侍臣们都淋成了落汤鸡,光宗的祭服也几乎湿透。
好容易到了坛上,祭品均已摆齐,却因雨而无法点燃蜡烛,好容易点燃了,又即刻被风吹熄。光宗本已心神俱疲,头晕目眩,越发觉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于是勉强拜了几拜,便命祝官快读祝文。祝官只草草念了十来句,便算了事。光宗也立即命侍臣扶着,掉头上辇,踉跄回宫去。而经此一激,再加思念黄贵妃,光宗好些天都奄卧床榻,或长吁,或短叹,身体又急转直下,连饮食也逐日减少,渐渐地骨销形枯,万念俱灰了。
光宗病剧的消息自然传到寿皇耳中。他便亲往光宗宫中探视。正巧李后外出了。寿皇便屏退左右,自己悄悄地进入殿幄,揭开帐子一看,光宗正在熟睡,便不惊动他,敛好帐子坐在一边等他睡醒。好一会光宗醒来,招呼内侍上茶来,内侍便报知寿皇在此。光宗矍然惊起,下榻便拜。毕竟父子连心,寿皇见他面色萎暗,倍加怜惜,忙令他不必拘礼,上床继续休息,一面详细询问病情。刚讲了几句话,外面匆匆抢进来一人,正是李后。她听人禀报寿皇来了,便急忙赶了回来。寿皇劈面便问:“汝在何处?为什么不侍候上疾?”李后道:“妾因上体未痊,不能躬亲政务,所有外廷奏牍都由妾收阅,然后转达皇上宸断。”寿皇不觉哼了一声,正色道:“我朝家法,皇后不得干政。我听闻你自恃才能,一切国事擅作主张,这可是使不得的!”
李后无词可对,作出副委屈相说:“妾实不敢违背祖制,所有裁决事件,仍由皇上作主。”寿皇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刚想再说什么,忽听幄帐里光宗发出一声叹息,于是便忍住了口,不再说什么。只是又劝慰了光宗几句便起身离去了。光宗想下榻送父亲,一转眼看见李后柳眉竖起,眼睛里的冷光横扫过来,顿时又缩住了手脚。而李后不待寿皇去远,便连哭带骂地扰乱不休,光宗只好缩进被窝,闭目不发一语,听她咒詈罢了。
从此,光宗的病情时好时坏,越发无法正常处理朝政,这正中李氏下怀。从绍熙三年开始,“政事多决于后”,大权旁落李氏之手。然而,她既无兴趣也无能力参决朝廷大政,权力对她而言,最大的作用就是可以为娘家大捞好处。她封娘家三代为王,侄子孝友、孝纯官拜节度使,一次归谒家庙就推恩亲属26人;172人授为使臣,下至李家门客,都奏补得官。李氏外戚恩荫之滥,是南宋建立以来所没有的。李氏家庙也明目张胆地僭越规制,守护的卫兵居然比太庙还多。李后一门获得的显赫权势、巨额财富,无疑都是其患病的丈夫光宗所赐。然而,随着光宗病情的恶化,政局也开始动荡不安,群臣再也无法容忍这个“疯子”皇帝。绍熙五年(1194)七月,赵汝愚、韩侂胄等人拥立嘉王登基,是为宁宗。李后的儿子终于坐上了她梦想已久的皇位。但她万万没有料到,随着自己丈夫光宗的下野与失势,尽管自己已贵为太后,她的权势也大受约束,最终不得不与丈夫一道被彻底冷落。无论她如何泼悍,终归是无力回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