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劫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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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

高晟双腿交叠, 一只胳膊搭在椅子靠背上,悠闲地向后倚靠着,他的眼神出人意料的平静, 就那样似笑非笑看着她。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狠戾,甚至可以说有点温和可亲, 却让温鸾愈加紧张,这样的冷静理智, 意味着高晟不会被任何人、任何情绪影响。

她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

令人心悸的威压铺天盖地袭过来,温鸾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炮竹在空气中噼噼啪啪炸响,院外, 姐姐正指挥送货的伙计归置东西,夹杂着邻居羡慕的惊叹,喧嚣热闹。屋子里, 松儿抱着九连环哗啦哗啦的冥思苦想。

温鸾突然后悔极了,她就不应该投奔姐姐!

“我跟你回去, 再也不走了。”她从炕上走下来, 试探着,想把手覆在他的手上。

高晟一抬胳膊,避开她的手,冷冷一笑, “这话在我要杀宋南一的时候你就说过,我遵守了承诺, 你呢?”

温鸾慢慢收回手,紧握成拳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惶恐,“但凡你对我稍稍尊重点……别这样看着我, 高晟, 我不跑了, 我……认命。”

高晟嘴角的笑意一点点褪去,黑幽幽的瞳仁看不出一点的情绪,“每当我对你心软,你就会毫不留情的往我心口扎一刀!一次又一次,你骗我骗得团团转,温鸾,自此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哪怕说你爱我。”

他把目光投向坐在炕头玩耍的松儿,温鸾倒吸口冷气,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

“我跟你走,放过我姐姐一家,他们是我最后的亲人。”温鸾抓住他的手,声音里全是无助和祈求。

高晟没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都长茧子了,手指头也起了倒刺,这是……冻疮的痕迹?这一路吃了很多苦头吧。”

“还好。”

“是挺好,宁可吃苦受罪,也不愿待在我身边。”

温鸾无言以对,良久才低低道:“我姐姐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普通的市井百姓,放过他们,求你了……你爱我,你说过你爱我,真的爱我的话,就不会伤害我。”

“爱?”高晟自嘲地笑笑,眼底泛起浅浅的血色,“先前谁说的,我的爱既不正常,也没人想要。既然你不稀罕,我也没有下贱到捧着心让你肆意践踏的地步。”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高晟仰头望着她,眼中的血色和水雾交织在一起,“我放弃了,温鸾,你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想得到你的心纯属我做梦,那便如你所愿,我不再痴心妄想了。”

温鸾怔住,随即心底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滋味,整个人反而愈加冷静,“等你彻底对我失去兴趣,你会如何对我?”

高晟减轻手上的力道,仍是不肯松开手。

“你最好不要盼望那一天的到来。”他说,“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或许,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温鸾浑身剧烈颤抖了下,轻声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高晟很想反问她一句,可看着她那双沉静如枯井般的眼睛,突然间失去了追问的欲望。

高晟松开她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院外渐次安静,温燕挑帘进来,面上是客气的笑,“买那么多东西,院子都快放不下了,劳你破费,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高晟起身道:“第一次登门,当然不能空着手来,又不知道姐姐姐夫喜欢什么,便每样都买了点。我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您是温鸾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就不要和我见外了。”

他言辞诚恳,语音温和,俨然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温燕也不禁动容了,忙笑着请他坐下,“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妹夫的名字呢。”

高晟答道:“我姓高命晟,在锦衣卫任职。”

像被雷击中一般,温燕倏地僵在那里,一张脸变得毫无血色,两眼发直,哆嗦着嘴唇道:“高晟?你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

高晟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两眼,“正是,姐姐……知道我?”

连温鸾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谁不知道锦衣卫的恐怖啊。”温燕深深吸了口气,面上逐渐恢复正常,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一团,指甲都要把掌心掐破了。

高晟笑了,“坊间传闻多有夸大,姐姐不必害怕。锦衣卫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再说了,我们办案都是办的朝臣官员,很少抓老百姓。”

“是啊,是啊,你是我妹夫,抓谁也抓不到我们头上。”温燕附和似地笑了几声,起身挑帘出去了,“你们坐着说话,我去烫壶酒,再多炒两个下酒菜。”

高晟看向温鸾,讥诮地笑了笑,“你有个好姐姐,好好珍惜。”

温鸾自是听懂了其中暗藏的威胁意味,苍白的嘴唇已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厨房,灶火疯狂舔着锅底,锅里的菜刺啦刺啦冒着黑烟,已是全糊了!温燕拿着饭勺一动不动站在灶前,表情木木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吱嘎嘎,院门响了,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温燕,她隔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眼,急急忙忙冲出门,不由分说把丈夫拉进厨房。

“锅!”郑明慌忙舀瓢水泼泼上去,嗔怪似地瞥妻子一眼,“大过年的,铁匠铺都歇业了,我可没地找补锅的去。”

温燕苦笑道:“哪里顾得上锅……小鸾的丈夫找来了,人就在屋里。”

郑明吃惊不小,“她不是没成亲吗?”

“说是闹别扭离家出走,先不说其中的古怪,你知道那人是谁?”温燕眼圈发红,隐隐冒出泪花,“高晟,锦衣卫指挥使高晟!”

仿佛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下,郑明的脸顿时变得又青又黄,半晌,才迟钝地说:“你确定?”

温燕低低抽泣着,“这还能有假?谁敢冒充他的名头?小鸾也没有否认,我想应该就是他了,老天啊,他怎的做了咱们的妹夫!”

郑明一口接一口的吸气,原地转了几圈,双手握紧,再松开,再握紧,一会儿咬牙切齿,嘴里低低念叨着什么,一会儿又茫然四顾,那模样就像个找不到父母的孩子。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案板旁的菜刀上。

一直紧密盯着他的温燕大惊失色,慌忙死死按住那把刀,“我知道你恨不能杀了他,就是怕你控制不住,才把你拽过来。明哥,我们惹不起他,更杀不了他,更别说他是小鸾的丈夫!”

“可是,可是……”郑明充血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温燕斩钉截铁道:“没有可是,慢说你杀不了他,就算你杀得了他,小鸾怎么办?她能不恨你?诛杀朝廷命官,是要全家抄斩的,我是不怕,松儿呢?他才六岁!”

郑明痛苦地抱着头蹲下去,“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温燕一下一下抚着丈夫的后背,满是心疼和无奈,“明哥,这仇……你就先忍下吧。”

郑明使劲搓了搓脸,“我明白,我明白,可是高晟阴狠狡诈,绝非良配。是他抓的定国公,也是他定的宋南一的罪,我总觉得小鸾退婚和他有关系。”

温燕出嫁早,在家的时候也不大关心学堂的事,并不知晓高晟还做过自己父亲的学生,沉吟道:“等我问问小鸾,你洗把脸,一会儿见着他千万别露出端倪,省得他疑心再连累了小鸾。”

郑明点点头,收拾一番后,压着满腔的怨愤进了屋子。

他掩饰得很好,对高晟是既艳羡亲近,又带着畏惧讨好,还有点文人的清高自傲,恰如其分表现出一个身份地位不如妹夫,又扭扭捏捏拉不下脸的姐夫模样。

温鸾坐在高晟旁边,提着酒壶给他斟酒,高晟的目光数次扫过她,可她一直微微垂着脑袋,极少与高晟有眼神交流。

高晟与她说话,她马上就给出反应,全是顺着高晟的话说,一副温顺的小媳妇模样。

温燕是过来人,很快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妹妹,好像很怕妹夫似的……

酒过三巡,彼此都有了几分醉意,高晟看似漫不经心问道:“姐夫原来姓冯,为何要改姓郑?”

郑明唉声叹道:“别提了,也不知道触了谁的霉头,家父被按上个无中生有的贪墨罪,紧跟着几场天灾人祸,冯家败了个干干净净。我担心有人寻仇,只能隐姓埋名躲在这个穷乡僻壤。”

高晟想了想,“姐夫不嫌弃的话,愿不愿意去京中任职?”

温鸾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抢先说道:“姐夫在这里干得好好的,去京城做什么?冯家伯伯到底背着罪名,肯定有人拿此说事,没的反招弹劾。”

“有我在,怕什么?”高晟满不在乎一笑,“贪墨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姐夫也说了,无中生有的贪墨,说明案子证据并非确凿无疑,既如此,可操作的余地就大了,就是给冯家翻案也不是不可能的。”

郑明心中愤恨不已,脸上却是笑容可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妹夫一句话,就能决定是黑是白,哎呀呀,能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妹夫,我真是撞了大运喽。”

此话入耳,高晟微微皱了下眉头,但看郑明满脸满眼都是笑意,又觉自己多心了。

这顿酒,一直喝到近子时才散。

温鸾侧身躺着,身后一沉,高晟从后凑上来,凉水的寒气混着清新的皂角香,袭得她一激灵。

快四个月不见了,她知道他想要,可惜不能叫他如意,“我小日子来了。”她淡淡说,头也没回。

高晟上下游走的手果然顿住,但下一刻,他的手就抚上了她的唇。

“没关系。”黑暗中,传来他轻轻的嗤笑,“还记得你为见宋南一一面,求我通融的那次么?那本画册子,我教过你怎么做。”

温鸾没有反抗,翻身下炕把门仔细关好,“你不要出声,我不想吵醒姐姐他们。”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过后,温鸾伏在他身前,低下了头。

没有点灯,只有外头的雪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高晟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手下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的体温,她细腻如脂的肌肤,清清楚楚传到他的掌心。

是活生生的她,不是梦中虚无的她。

高晟终于放心了,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连日来不安似的挺了挺身子,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仔细感受着她。

已是后半夜,雪停了,月牙悬在深蓝的夜空中,将纱幔般的清辉撒向这清冷的人间。

郑明披上大衣裳,小心来到厢房,从柜子底下拿出两卷卷轴,徐徐展开在油灯的微光下。

“父亲、老师……”他跪在地上,重重叩头,“儿子无能、弟子无能,仇人就在眼前,我却只能卑躬屈膝……愧对你们啊!”

纸上画满了条形方框,恩师董仲文之灵、师母董张氏之灵、先考冯……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个,竟是两卷画在纸上的牌位!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一更,好像甲流了,希望只是普通的肠胃不适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