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09章 雕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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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晖怕她, 尽管如今需要她的庇佑,骨子里却仍旧带着对她的畏惧,连刻意讨好都不敢。

但他现在确实不明白季时傿到底在说什么, 下颚抖了抖,“奴才不知道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蹲下身,“你没伺候过陈屏?”

何晖面露菜色,“呃这……”

“我调查过你, 姜缇死后你就立马投靠陈屏了,你不是还叫他干爹吗, 怎么, 你没给你干爹洗过澡搓过背?”

何晖摸了摸鼻子, “将军连这都知道啊……”

“你就说有没有吧。”

“有倒是有,不过奴才确实没见过干爹身上有刺青啊。”何晖抬起头, “将军, 内廷的规矩您不知道吗, 太监净身前是要检查全身的,不能弄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宫女也是如此。干爹可是陛下面前的大太监,掌管整个内廷所有的奴才,他怎么会犯这种错呢。”

季时傿挪了挪步子,琢磨片刻,难道她又猜错了, 如果行宫过去的亏空是因为拿去建了避暑山庄,负责监修的人肯定脱不了干系。

“不过干爹虽然没有刺青, 但他背后有疤, 还不肯给别人看。”

何晖因为身体绷着久了, 腹部的伤口有些疼, 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季时傿掀起眼皮,“什么疤?”

“没看清楚,好多年前有次我想讨干爹开心,奴才以前也是那般伺候姜缇的,便想给干爹搓背,谁知竟被他训斥,还差点将我赶走。”

何晖嘀咕道:“我依稀记得他背后有个很大的伤疤,皮肉像是被烧焦后一样黢黑,丑,也难怪他不肯别人看见。”

季时傿瞥他一眼,“内廷奴才哪个没挨过打,还管丑不丑?陈屏眉毛都花白了会在乎这个?”

何晖讪笑道:“奴才觉着也是……”

除非这其中是有什么隐情,他才不想给人瞧见。

过了会儿何晖突然眼睛一转,“奴才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听过,算是宫廷秘辛。”

“秘辛?”季时傿抬了抬眉,“说来听听。”

“奴才也是听人说的,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贵妃逼宫,陛下被囚禁东宫,为了给老侯爷争取带兵回来的时间,而谄媚讨好贵妃,甚至受她羞辱。”

“西洋有一年向我朝呈贡了一只雕花灯,此物珍贵,只有东宫太子有,陛下用来看书,贵妃一直气不过,但这个灯有个弊端,使用时镂花雕会滚烫无比,贵妃让人用烧红的灯壁去烙圣上的脸。”

季时傿皱了皱眉,成元帝脸上除了皱纹外干干净净的,贵妃自然没有成功,“你继续说。”

何晖压低声音,“但这时奴才干爹出来挡着了,听说那雕花灯把他的肉都烫熟了,撕都撕不下来,贵妃气急,还要动手,只不过恰好老侯爷终于赶回来,一箭射杀了贵妃。”

“奴才现在回想起来,该不会干爹背后的疤就是这么来的吧?”

“灯壁的镂花是什么图案?”

“这……奴才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

季时傿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说的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何晖讪笑道:“将军,以陛下的性格,他会允许这么耻辱的经历被所有人知晓吗?自然知情的能杀都杀,只不过干爹忠心护主,又是心腹,陛下才一直信任他啊。”

“那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奴才以前跟过一个主子,但她后来得罪了李氏被打入冷宫,奴才是听冷宫里的其他疯婆子说的。”

季时傿回想起来,何晖从前不是司乐太监的时候,伺候过好几名嫔妃,姜缇死后又认了陈屏做干爹,后来还跟肖皇后搭上线,如今为了保命又投靠了她。

“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墙头草啊何公公。”季时傿忍不住讥讽道。

何晖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下,“奴才也是为了活命,良禽择木而栖不是?”

“是,朝秦暮楚,你要是忠心耿耿守好一个主子,也不至于把所有人都得罪,到最后谁都不想保你。”

何晖脸色僵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他惯常的谄媚笑容,背脊弯曲,低眉顺目,“将军,您这话说的,您位高权重自然明白不了我们做奴才的难处,哪怕是侯府墙角的一根杂草也比我这没了根的狗奴才值钱啊。”

“奴才哪有选择,不依着主子们的意思做事,侯府的杂草还有高墙给它遮风避雨,奴才呢?想要活命靠得不就是大人物的一点恩赐么。”

“你不是人?”季时傿反问道:“纵然身份低微,难道连做人的根本都忘了?你就没有自尊?为什么要和肖顷合谋,你知不知道张兆林因为你们的阴谋家破人亡,他的老母亲忧困病重,走得有多痛苦?他们不无辜吗?”

“那难道我就活该做奴才吗?”何晖不知道被她哪句话戳中,忽然仰头质问道:“如果不是家里没钱我会选择净身入宫,做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吗?自尊?我连完整的人都不是,我要什么自尊?偌大的皇宫,哪个主子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我,皇后兄妹逼迫我,作何选择由得了我吗?”

“将军啊,您是贵人,锦绣丛里长大的贵人,您可以说气节,说尊严,可奴才呢,我只是想活命,我有错吗?”

季时傿顿时哽住,张了张嘴,被这一连串的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世道,人命比草贱,气节却如吹不灭的炬火,虽微弱潦倒,却以一种固执的方式自我燃烧,季时傿敬重气节,却在此刻,第一次在一个卑贱的奴才身上,感受到了炬火燎原下,也在苟延残喘的弱小蝼蚁,他们卑微的颤栗。

等吼完何晖的脸色才猝然发白,短暂的发泄之后恐惧惊慌便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地位的天差地别永远是压在脊背上最沉重的东西,叫下面的人怎么也直不起腰,“将、将军……奴才说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扇自己巴掌,头磕得鲜血直流,季时傿别开目光,缓了缓心情,沉声道:“够了!”

“将军……”

“我现在不会动你,我会让人好好给你养伤,但你犯下的错,我不会因为你有苦衷就对你姑息,你欠张少卿和他母亲的,你必须还。”

季时傿轻轻抛下一句话,不顾何晖在后面的哀求,转身合上了密室的大门。

而恰好梁齐因正跨过门槛走进博文馆后院,白既明前段时日说要离开京城,梁齐因念着舅甥情分,还是去送了一趟他。

“你舅父走了?”

梁齐因语气平静,“嗯,乘船走的,走之前把官也辞了,事到如今,估计以后不会再见了,也不想再见了。”

季时傿拉住他的手指,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安,何晖刚刚的话让她很难受,但她说出口却是安慰的话,“没关系,你还有我呢。”

“我知道,阿傿。”梁齐因低头蹭蹭她的颈窝,“你不用强撑着安慰我,我知道你最近很累了,你可以歇歇的,我一直在这儿。”

季时傿松开手,指了指屋檐下的台阶,“那你坐下。”

梁齐因面露困惑,却还是依言撩袍弯下腰,只是因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背部有些僵。

“背弯下点儿。”

“哦……”

梁齐因肩背松弛下来,手搭在膝盖上,接着季时傿便挨着他坐下,偏头靠着他的肩膀。

“你给陛下画完画了吗?”

“画完了,已经送进宫了。”

“嗯,画的什么?”

“山水。”

季时傿眯了眯眼,“你的书画都是谁教你的啊?”

“沈先生。”

季时傿想到她变成孤魂野鬼的那些时日,正是因为沈居和赠他的玉佩才认出那是梁齐因,遂抬起头,“沈先生是不是送过你一个玉佩。”

梁齐因微愣,从腰间另一侧拾起一枚雪色玉佩,“你是说这个吗?”

季时傿接过,见上面果真刻着“瀚海潮生”,雕刻工艺精湛,未着丹青,只靠光影弧度便能勾勒出浪潮着岸的画面,她摩挲表面刻纹,“这也是沈先生刻的吗?”

梁齐因点头道:“是,先生精通工学,于书画造诣也很高。”

季时傿蓦地直起身,沈居和致仕前是太傅,又曾在工部任职多年,他在东宫教导太子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盏雕花灯呢?

“怎么了阿傿?”

季时傿将自己近来暗查的事情告诉他,梁齐因认真听着,待她说完道:“原来你是因为查这个才去找裴怀远的啊。”

“先别管他了,哎,但何晖说的也是,都过去几十年了,谁还记得那雕花灯上面的图案是什么啊。”

梁齐因笑了笑,“有的,我可以帮你找到。”

“嗯?”

“沈先生过去在工部任职的时候,对西洋的新式器械很感兴趣,所以每年西洋使臣进贡的东西他都会画下来,方便研究制作工艺与运转方式。”

季时傿眼睛亮了亮,“所以这个雕花灯沈先生也画过?”

“对。”梁齐因将她拉起来,“走,我们去嵩鹿山。”

泓峥书院是沈居和一手创立,有时他的几个老翰林朋友也会来给学生讲讲书,如今他年纪大了,实在做不了像修复书籍这样的细致活,只有梁齐因能做,而他近来也忙着许多事情,渐渐有几本书就坏得有些严重。

“你先看,具体是哪一本手札我也不清楚,都在那边的架子上。”

梁齐因将几扇窗户全部打开,他不在的时候学子倒是自发地打扫过藏书阁,不至于灰尘大得不能待人,但有时瓦砖经久失修,屋漏偏逢雨,有些书便受潮厉害,拖来拖去实在难以翻阅。

他一边系着襻膊一边道:“阿傿,我先将这几本发霉的书拿出去晒,你找到了叫我一声。”

季时傿摆摆手,“行,去吧。”

她转身往梁齐因说的书架上翻找,手札不似成册的书籍那样好保管,纸张散乱,没有统一装订成册。

且大部分都是文字,又是龙飞凤舞的笔法,专业的用词看也看不懂,季时傿小心而快速地翻阅,沈先生涉猎广泛,大到研究炮筒战车,小到钻研如何让女人的护甲配戴舒适,他什么都记载一二,居然还有一篇讲怎样使牛羊产乳量增大。

季时傿面色古怪,有点难以将手札的主人和她印象里严肃古板,动不动就拿拐杖打人的沈先生联系在一起。

从晌午看到天黑,看到梁齐因都将晒完的书收回来,季时傿才终于找到了一篇关于西洋灯的记载。

制作工艺很精妙,形状有点像马灯,上面罩着一层纱罩,运作时会使周围升温,喷射出雾气,照射出的光也非油灯一般昏黄,只是灯壁会极为滚烫,容易灼伤人。

背后附有那盏灯的图案,季时傿翻开,沈居和画技精湛,将灯拆分为六面,上下左右每一面的形状图案都铺陈纸上,而灯壁一圈的镂花正是一只高扬脖颈,振翅欲飞的夜莺。

季时傿双目紧紧地盯着纸上的图案,像是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吼出声,而是缓缓地将手札重新放在了架子上。

赵家人当真是恨死他们父女了。

梁齐因听到架子后沉重的呼吸声,快步奔过去,“阿傿你……找到了?”

季时傿冷笑一声,却道:“蒋搏山临死前跟我说过一句话,齐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他说‘君要臣死,臣敢不死吗,你迟早会落到和你父亲一个下场’,起先我一直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会和我父亲一样战死沙场,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真正杀死我父亲的不是敌人,也不是叛逃的下属。”

“是君心!”

不管有没有蒋搏山,父亲都会被陷害,而成元帝又担心自毁长城,所以找了本就嫉恨主帅想要取而代之的蒋搏山,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蒋搏山是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小人,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几年前的战乱。

是他自己,差点毁了自己的江山。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