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10章 恶气

字体:16+-

凄凄风色紧, 霜雪摧人,天地间如覆缟素。

北地的牧民只能将牛羊圈养,但大雪来得突然, 过冬的牧草不够,再往北的鞑靼逐渐开始冻死人。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平靳关附近守城的将士闷下一口热酒,呼出的气顷刻间凝成白霜,几个人交换着一个牛皮酒囊, 每个人嘬两口,很快就见了底。因烈酒而热腾起来的肠胃火辣辣地烧着, 倒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今儿早点回去吧, 晚上起锅子, 太冷了,怕是蛮子都受不了。”

“最近这段时日, 总有些神出鬼没的蛮子跑到镇上抢东西, 咱们派人抓了几次都抓不完。”

其中一人跺了跺脚, “你别说,往年只是偶尔有蛮子来偷抢,今年怎么那么多,上次有一批,那规模,快百人了吧。”

“今年冷啊,我们这还好, 你过了这片地往北走,蛮子死了多少人, 没吃没喝只能来抢啊。”另一个士兵道:“太冷了, 诶, 樊大哥, 嫂子腌的辣白菜还有吗?晚上起锅子的时候能不能……”

被他喊的人名叫樊徊璋,江州人士,在西北任百户一职,从军多年,妻子和女儿则住在江州老家。

樊徊璋的辣白菜坛子是他年初回家过年后带过来的,江州等地喜辛辣,樊徊璋夫人腌的辣白菜酸辣爽口,寒冷的冬日,若是一边喝酒一边涮锅子,再就两口辣白菜,那火气能从喉咙热到胃,一整日都暖融融的。

“还有,快见底了。”樊徊璋呼出一口热气,眼前雾蒙蒙的,“今年过年让我夫人多弄些。”

“好嘞!”

旁边一人道:“诶,又开始下雪了。”

“眼皮都冻得睁不开了。”说话间揉了揉睫毛上落下的雪花,再抬头时目光一颤,“等等,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樊徊璋推开头顶罩着的盔甲,远方大雪簌簌震落,一望无际的雪色戈壁上,有一团黑影正在极速前进。

“那是……”

满地梨花白,铁甲反射出的刺目光芒,如一柄利剑,划破了城墙上原本还在谈笑的轻松氛围。

樊徊璋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是鞑靼军队,快去拉警报,点烟,有敌情!”

————

十月十五下元节,今年最后一个月亮节,宫里会有祭祀。肖皇后率领后宫嫔妃宫女用糯米粉包素馅团子,用来“斋天”,成元帝则携左右大臣至宫外护国道馆拜三官,以求福免灾。

夜里,护城河附近有彩船游湖,不仅是各宫主子,更有文武百官携其家眷至岸边观赏放灯,还有民间艺人表演灯影戏。

季时傿穿着黑色的长袍,神情肃穆,太后正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嗔怪道:“怎么穿得这般老气横秋的,前些时日不是择了新布给你?你没拿去叫人给你做两件新衣裳吗?”

“忘了。”

太后皱了皱眉,手上力气加大了些,捏着她手背的皮肉,“什么都忘,你才多大,怎的比哀家还多忘事?”

季时傿心里笑了一声,这话问的,您不给我下药,我怕是早几年就好了,还至于现在夜夜头痛?

“下次一定。”

“下次下次……”太后不满道:“也不见得你改。”

前头的人正围着看灯影戏,成元帝一凑近,众人便散开给他让路,他今日穿着看似简朴的衣服,实则针线花纹都暗藏玄机,滚边绣金,虽素净却不死气沉沉,举手投足间暗纹流动,如龙戏银河,更显天子庄穆。

太后扶着季时傿的手臂走上前,此刻一出水官解厄已经演到尽头,锣鼓喧嚣,文戏紧密绵长,肖皇后拢袖轻笑,额上花钿如盛开的红梅,她指了指面前的白幕道:“陛下觉得如何?”

成元帝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了捋胡须,“好,赏。”

白幕后的艺人立刻跪下拜谢。

肖皇后微微侧目,“陛下若是喜欢,不如让他们再来一段?”

成元帝兴致正高,闻言振袖坐下,“行,来!演得好朕重重有赏。”

天子开了口,后面的臣子们也就停下来,肖皇后依言抬手,鼓声率先响起。

“知遇恩难忘,

知遇恩难忘。

成就他帝业梦想,纵肝脑涂地何妨。

吾刀山剑林也上,

英雄气,**八荒。”

这一出演的是《十面埋伏》,淮阴侯韩信身披大氅,一手捧帅印,一手持银枪,鼓声密集,有金戟相撞。

台下屏气凛声,台上光影变幻如走马观灯,戎马半生后再追忆往昔,淮阴侯早年贫穷困苦,受人冷眼,大家都意识到接下来的一幕是著名的“胯/下之辱”。

季时傿侧目,成元帝脸上有灯影闪过,光照照不到地方绷得如同一根随时快要断裂的弓弦。

淮阴屠户当众羞辱韩信,他深思熟虑之下,见寡不敌众只好忍耐一时,可怎知,下一幕那屠户竟摇身一变成了名翠玉华服的贵妃像,幕后操控者技艺灵活,贵妃一颦一笑活色生香,朱唇点绛,纤纤玉手搭在了脚边人的头颅上。

而本该粗服佩剑的淮阴侯再抬头却成了头戴储君冕冠的少年人,笑容谄媚,捧起贵妃的一只脚,用自己的脸为她擦净鞋面。

“这是怎么回事啊?”

底下官眷中有人忍不住问出声,众人窃窃私语,“不对啊,那不是淮阴侯啊,上面在演谁,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

两旁宫女内侍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贵妃与东宫太子,这上面在演谁,不言而喻。

成元帝的脸色难看到极致,黑沉沉如乌云垂幕,他脖颈上的筋络在呼吸间凸起又伏下,眼底迅速积聚出浓厚的暴怒气息。

贵妃弯腰,指了指一旁的太监,锐利的女声在护城河上空回**,“出此贱奴胯/下,饶你一夕。”

太子握拳撑地,沉默半晌,依言将俛出内侍胯/下,鼓点顿疾,如狂风骤雨,铺天盖地浇头而下,平静无波的水面在一瞬间**开来数以千万计的涟漪。

“够了!”

成元帝终于怒吼出声,他腾地站起来,手边的茶盏挥洒在地,碎瓷溅裂,一旁的众人有许多不明所以,顿时噤若寒蝉,还有的后妃是成元帝登基后入宫,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被他这突然的震怒吓得花容失色,肖皇后当即就要跪倒了。

“陛下……”

她欲伸手扶住颤抖的成元帝,谁知竟被他猛地推开,成元帝一把拔出侍卫的佩剑,提着冷寒兵器,走向白幕之后,谁知里面竟会空无一人。

仿佛刚刚的一切乐声唱曲如同天外来音,又或者鬼魅作祟,当年被一箭射死在东宫外的贵妃又回来了,提醒着他这段叫他羞恨欲死,肝肠寸断的过去,哪怕他杀尽所有知情人,也依旧逃不掉!

而此刻,在场的文武百官,只要他们想,就能明白今夜这一出灯影戏指的是哪两个人,他堵得掉悠悠众口吗?若他大开杀戒,不反倒坐实那就是他?他只能咽下这口气,但从此以后,所有人,天下人,全都知道他曾经匍匐那个贱妇脚边,甚至从贱奴胯/下俛出!

成元帝提剑而立,手抖如筛,太后吓得跌坐在地,被慌乱的女使连忙扶起。

而此刻,别处正在巡逻的内廷侍卫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他们只是按照宫廷戒律将御花园内**/乱的两人抓过来,其中一人还是几年前刚进宫不久的毓贵人。

一连串的变故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胆颤心惊,奸夫穿着内侍服饰,面朝成元帝,背对着众人,垂着头看不清脸。成元帝正是盛怒之中,目眦欲裂抬起对方的下巴,在看清对方脸的一刹那,顿时呼吸凝滞,气血上涌,“五马分尸”四个字卡在喉咙里,他咳了一声,倏地喷出一口黑血来。

“陛下!”

站在前面的肖皇后等人,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位和后宫嫔妃通奸的,不是什么内侍,而是假扮成内侍的,成元帝的亲儿子,刚满十七岁的六皇子。

“啊——”

太后两眼一黑,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跟着瘫了下去。

“太后!”

季时傿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心里阴暗地生出几分痛快来。

好好的下元节祭祀戛然而止,最终以一种诡异惊惧的方式收了尾。

成元帝和太后双双病倒,大朝会暂停,毓贵人赐毒酒自尽,六皇子不知为何会被突然贬为庶人,只有季时傿明白,前有贵妃胯/下之辱,后有儿子女人的双双背叛,多重打击下足以让专横自负的成元帝气去大半条命。

赵嘉晏已经过了江,江南等地虽富奢,却也是世族豪绅盘踞极为严重的地方,更何况还有宗亲藩王战山为王。

江南的新政很快展开,只是过程极为艰难,新旧两党的博弈正是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刻,新贵清流势头正猛,被一连敲打了数月的世族群系也展开了凶猛的反击,朝廷上每天都有人在被罢免。

院里的花草已经败尽了,只有一年四季常青的松柏还存留一丝生机。

昨夜宫里发生的一系列事透过层层宫墙传出了只言片语,梁齐因细想起来背脊生寒,在宫里动手脚,倘若被人发现,她真是不要命了。

“你怎么知道当年陛下和贵妃之间的事?”

季时傿坐在摇椅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悠悠道:“何晖以前给冷宫送饭,听关在里面的人说的,陛下想堵人口舌可惜没杀干净啊。”

“好吧。”

梁齐因想到另一件事,又转头询问道:“那赵庶人和毓贵人又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季时傿随口道:“误打误撞发现的。”

梁齐因诧异道:“什么时候?”

“上个月,有时我会进宫向花匠请教养护瑶台玉凤的方法,某次撞见两个人。”

“宫中不是没有宫女和太监对食,我本来没当回事,但……”

季时傿有点说不下去。

梁齐因不明就里,面露困惑,“但是什么?”

季时傿揩了揩鼻子,“我看见那名太监居然有呃……那个什么,就下意识瞄了一眼他的脸,没想到是六皇子。”

梁齐因还是没听懂,“哪个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脸色猝然变得极其古怪。

“我也没想看的,我就……”季时傿挠了挠头,“眼睛一瞟就看见了嘛。而且就一眼,我连大……唔。”

梁齐因捂住她的嘴,自以为恶狠狠道:“不准回忆!”

季时傿只好点头。

梁齐因松开手,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你把它忘掉,不可以再想。”

季时傿快被他笑背过气,连连点头,“噢~不想不想。”

“……然后呢。”

季时傿续上之前的话,“后来我又去了几趟花房,遇到了之前我在慈宁宫救下的那名宫女,交谈间得知她当花房宫女前曾在毓贵人跟前伺候过。”

“但毓贵人品性蛮横霸道,时常打骂虐待奴婢,甚至失手打死了几人。她有点怕,后来是她一个在皇后面前得宠的姐妹替她说了两句好话,才将她调到了花房。”

梁齐因“嗯”了一声。

“之后我便让她帮我多留意花房内其他人的举动,几日前我得知,毓贵人与六皇子每月中旬都会假扮宫女内侍在花房一叙。”

“她进宫没几年,陛下又老了,你没发现宫里已经许多年未曾诞下皇子了吗?”

梁齐因嘴角一僵,“这……好像是吧……”

季时傿就快把“成元帝不行”几个字挂嘴上了。

“六皇子住的宫殿离毓贵人所在的地方挺近,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一来二去不就……那啥了嘛。”

梁齐因看向她,“所以是你刻意引导内廷侍卫去花房抓人。”

季时傿承认道:“是这样,被亲儿子戴了顶绿帽子,想想都要吐血了吧。”

梁齐因摸了摸她的耳垂,“这般,阿傿出了口恶气。”

“只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让我去做吧。”

季时傿眨了眨眼,“为什么?”

“不想脏了你的手。”

季时傿笑了一下,“那我也不想脏了你的手啊。”

梁齐因捏着她耳垂的手指一顿。

“你呢,就好好读你的书,我虽不够敏睿,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季时傿手臂往后撑着身体,“报仇嘛,得自己来才痛快。”

作者有话说:

六皇子:皇阿玛他老了!(bushi)

上次说想改个含蓄点的文名,然后今天忽然想到《泊岸》,停舟靠岸的意思,但我亲妈眼啊看不出来好坏,那啥bb们有没有意见呜呜(理直气壮求评论哼哼),可以的话我就去找人弄封面了。

“知遇恩难忘,知遇恩难忘。成就他帝业梦想,纵肝脑涂地何妨。吾刀山剑林也上,英雄气,**八荒。”我不了解皮影戏,这里其实是豫剧剧目《十面埋伏》里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