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孙婧初马车上的清冷不同, 沈若怜的马车上要欢乐得多。
沈若怜见秋容和裴词安进来后,可怜兮兮地同他们哼唧了两声。
裴词安立刻一脸凝重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若怜摇摇头, 吸了吸酸楚的小鼻子, 过去晃着秋容的胳膊给她撒娇,“我想吃荔枝, 秋容姐姐喂我嘛。”
秋容虚长沈若怜几岁,公主从前也经常在她面前撒娇,然而这般当着外男的面同她撒娇还是头一回。
秋容略有些尴尬,颇为不赞同地瞟了沈若怜一眼, 哄道:
“我的小公主, 您快好好躺着, 我给您喂就是了。”
说罢, 她又凑到沈若怜跟前,压低了声音, “公主都是要嫁人的了, 还这般孩子气,当心裴大人看笑话。”
沈若怜透过缝隙看见裴词安正笑看着她,一副“我都懂”的模样。
她面色微赧, 吐了吐舌头,学着秋容方才的语气, 回她:
“知道啦, 我的秋容姐姐。”
其实这半个多月同裴词安相处下来,她已经与他十分熟识, 自己本就是个小孩子气性, 裴词安其实也知道。
让她端着个公主的架子去与裴词安相处,她反倒觉得尴尬, 所以私底下,她与裴词安都像是朋友一般相处,裴词安知道她娇气,也经常会照顾着她、让着她。
可以说,裴词安是她在宫外除了白玥薇之外,最好的朋友,如果抛却男女之情不谈,她还是很喜欢他的。
沈若怜咬牙切齿地吃完方才晏温剥好的几颗荔枝,把荔枝核裹在嘴里,用舌尖把玩,眼珠子还不安分地乱转。
裴词安见她这样,知道她是躺得烦了,伸了手到她的唇边,“公主先把嘴里的核吐出来,当心卡着,公主若是身体松快些了,我们待会儿打叶子牌怎么样?”
沈若怜看了眼自己唇边那只白皙的掌心,有些不好意思,坐起来把荔枝核吐到自己手心,扔了,一脸兴奋道:
“你居然还带了叶子牌?秋容,你会打么?”
秋容摇头,蹙着眉,“公主,你的身体才刚——”
“不碍事的!”
沈若怜扭了扭身子,裴词安忙将一个引枕垫在她身后,给她调整好位置。
其实沈若怜此刻身子还有些虚,肺里隐隐疼着,她也能感觉到自己体温仍然偏高,但那样躺着,不适的感觉只会越发明显,倒不如玩一玩,转移一下注意力。
秋容见她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拿来毯子给她仔细披好。
三人围坐在一起,裴词安和沈若怜两人先打了两圈,教会秋容怎么打以后,三人便正是开始玩。
“等等,光玩有什么意思,要不我们——”
沈若怜左右看了看,一时有些为难。
她前几天同裴词安打的时候,两人都是给对方额头贴纸条,可如今这车里也没纸条,唯一和纸有关的,是晏温放在柜子上的一本书。
沈若怜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她可没那个狗胆把他的书撕来做赌注。
见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裴词安倒先开了口,“要不……我们以十局为一个盘口,输的最多的人要答应赢的最多的人一件事?中间那个人免于惩罚,如何?”
沈若怜一听,眼睛都亮了,立刻拉着秋容答应了下来。
秋容:……
谁知今日不知怎的,十局里面就连才刚学会玩的秋容都赢了三局,沈若怜只赢了两局。
最后一局眼见裴词安赢的时候,沈若怜将手里的牌往锅里一扔,胡乱搅了搅,一副耍赖的模样,“不来了不来了,这把平局。”
裴词安好似早就料到她会耍赖,对着她挑了挑眉,“公主,就算这把平局,还是我赢你输。”
沈若怜:……
“好嘛。”沈若怜嘟了嘟嘴,“那你说要我答应你什么事?”
裴词安想了想,看了秋容一眼,对沈若怜勾了勾手。
秋容假装自己没看到,朝边上坐了坐。
沈若怜凑到裴词安跟前,就听男人笑着说:“公主先欠着。”
沈若怜手往桌子上一拍,有点烦,总觉得自己上当了,想了想,挣扎道,“欠着可以,不许为难我。”
裴词安笑道:“当然。”
晏温和孙婧初的马车离前面东宫的马车不远,沈若怜他们的笑声时不时便从前面传了进来。
孙婧初不敢多说话,马车里静悄悄的,她偷偷看了晏温好几次,发现他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手中的书,时不时翻上一页。
动作从容闲适,好似压根儿没听到那些声音一般,只是捏着书页的骨节有些隐隐泛白。
-
沈若怜输了后就没心思再玩了,她有些累,继续躺着,让裴词安给她讲他从前随他大哥出去游历时遇到的趣闻。
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屋外天色一片黑沉,屋中也只在角落里燃着两盏昏黄的灯。
沈若怜恍惚了一下,竟有些没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是在哪里。
她试着唤了声秋容。
屋外很快传来脚步声,秋容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来,“公主醒了?”
听见秋容的声音,沈若怜的心才算踏实了下来,她被她扶着起来,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疑惑道:
“我这是到哪了?什么时辰了?”
秋容将床帐勾起来,替她倒了杯水。
“现下方过子时三刻。公主下午回来路上睡着了,太子殿下念着公主如今身体还未好,便让人将东宫公主曾经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公主现下就在馨和苑。”
沈若怜微怔,随即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现在住的房子果然是从前在东宫时住的馨和苑,屋中一应物件家具还都保持着她一年前搬走时的样子。
就连她现下盖的被子,也是她最喜欢的那床藕粉色绣着海棠花暗纹的蚕丝被。
她的手抚上那光滑的绸缎被面,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
继而心里又生出一丝酸楚的失落感,她曾经那么想重新回到东宫,为此她不惜放弃矜持去勾引他,同他装可怜。
可现如今她都打算同他保持距离了,却又因为生病而住了进来。
“公主再接着睡吧,您睡着的时候太子殿下叫御医来看过,御医说您身体并无大碍,但需要多加休息,现下还早,您再睡会儿吧。”
沈若怜不想让秋容看出自己的情绪,轻轻点了下头,乖顺地重新躺了回去。
秋容替她掖了掖被角便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沈若怜等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了起来。
靠着床坐了会儿,她实在有些睡不着,思绪又烦乱,索性拿了床边的披风披上,悄悄开门走了出去。
馨和苑的门前有一个小池塘,池塘边上有一座凉亭,亭子旁边的老槐树上吊着一个秋千。
这还是沈若怜刚来东宫第二年,她七岁上,晏温找人给她装的,他说最近京城的孩子都流行玩这个。
那时候晏温总喜欢坐在亭子里喝茶写字或者下棋,她便坐在亭子外那个秋千上,一边**秋千一边哼着歌儿,**得高了还能摘下两片树叶来。
他一面写字或下棋,一面时不时提醒她一两句注意安全,莫要**得太高。
却又在她因为**得高开怀大笑的时候,在旁边眉眼温柔地笑看着她,仿佛随时准备接住她,丝毫没有责备之色。
当时她就觉得,太子哥哥大概是这世间最好看最温柔的人了。
春夜的小池塘分外寂静,只有远处草丛中的虫鸣依稀可闻。
弦月如银勾斜挂天际,清冷的月辉倾洒而下,池塘边花树摇曳,景色朦胧,湿润的夜风徐徐吹过,池塘的水面泛起凌凌波光。
沈若怜于月色中慢慢走着,穿过月洞门,踩在长长的青石板路上,眼睫和发梢已然被潮气打湿了些许。
白日里的喧嚣都落了下来,在空阒的池塘边,沈若怜心里也跟着升起无尽怅然。
她不知不觉走到那棵老槐树旁边,那个秋千还在那里,像是在静静地等着它曾经的主人。
沈若怜鼻子有些酸,她走过去,摸了摸秋千的吊绳,坐了上去。
然而才刚坐上去,她视线随意一瞥,忽然瞥见不远处一个明明灭灭的光点朝这边移了过来。
此刻夜黑风高,那个光点怎么看怎么像鬼火,偏偏她从小最怕的就是鬼。
沈若怜背上窜起一阵凉意,闭住呼吸,头皮跟着发麻,脑中忽然涌出无数曾经话本子上看到的鬼故事。
……
就在她终于撑不住打算大声喊人的时候,她看清了那个“鬼火”后面的人。
“殿……皇、皇兄?”
晏温瞧着她的样子,微微蹙起了眉,将灯放在一旁,缓步走到沈若怜面前,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怎么没去休息,吓着你了?”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温柔地关心过她了,这一年多来,他对她更多的是冷漠和疏离。
可是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
沈若怜心里忽然就委屈了起来,眼圈一红,抿唇不语,只浅浅摇了摇头。
“我没事。”
“睡不着么?”晏温蹲着,视线自下而上看着她。
沈若怜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地应了一声,“那皇兄呢?也睡不着?”
晏温没应她的话,而是站起身,绕到沈若怜身后,“推你**秋千?”
沈若怜心头一紧,下意识抓紧了绳索。
“好。”
夜风清凉,随着悠悠**起的秋千徐徐拂过沈若怜的脸颊。
晏温微凉的手在她背上轻推,秋千**得不是很高,缓缓的,慢慢的,有几分闲适和惬意。
沈若怜看着池塘对岸的一株海棠花,心底深处漫起一丝小小的悸动。
可在那丝悸动方才浮现的时候,一股更加浓烈的疲惫感便扼杀了那丝微不可察的悸动。
沈若怜张了张嘴,又抿下唇,想说的话太多,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晏温,等了片刻,率先开了口。
“那夜的事,是孤误会了你,后来孤才知道,那件……”
他顿了顿,好似有些难以开口。
“那件衣裳白玥薇说是让你拿着帮忙修补,本已打算还回去的。”
男人的声音清朗润泽,低低的柔柔的,像春日山涧流淌的清泉,潺潺流过她心底。
她小小的怔了一下,随即明白晏温说的是那件宝蓝色的衣裳,而他能这样说,定然是去向白玥薇求证了的。
白玥薇替她说了谎。
虽说白玥薇是他表亲,但到底也是个姑娘家,沈若怜难以想象,一贯自持端方的太子殿下,是如何同白玥薇说出那种话题的。
沈若怜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的话,毕竟他们这次的不愉快实在闹得有些大,而一切的起源,都是那件衣裳,只是一想到太子哥哥主动对她承认错误,她憋了许久的委屈到底得到了舒缓。
默了默,她忽然问,“小薇薇,她还好吗?”
她那天走得匆忙,根本没来得及跟白玥薇说一声,在寺庙里这些日子,她也让裴词安替她去白府抵过消息,但裴词安每次都说没见到白玥薇的人。
晏温手底下顿了一下,声音里忽然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
“听闻她在你走后,便被她哥揍了一顿,后来不知怎的,又被她姐也好一顿打,据说如今还在关着禁闭。”
沈若怜有些尴尬,毕竟白玥薇去青楼就被白大哥打了,而她和白玥薇一起去,晏温不仅没训她,反倒被她给撵了出去。
两厢一对比,沈若怜就觉得越发羞愧。
她微微低下头去,耳尖有些发烫,然而过了片刻,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想到白玥薇被打的样子,她就忍不住。
小时候白玥薇调皮,不少挨白煜的打,沈若怜和白玥薇关系好,晏温又是白玥薇的表哥,两人当时经常一起看到白玥薇被打的画面。
白煜在后面追着打,白玥薇在前面捂着屁股吱哇乱叫的样子属实让人记忆深刻。
她这一笑,身后的晏温也跟着低低笑了一声,似乎也是想到了从前白玥薇挨家里打的样子。
沉闷的气氛被这两声笑给破开,两人之间原本凝滞的氛围瞬间松快了下来。
“嗯……”
沈若怜抬头看了看天,繁星在头顶轻晃,“哥,其实,这一年多是我不懂事,那日的事,也多谢你替我隐瞒。”
她的语气轻轻的,带着几分释然。
“这段时日在寺庙里我也想了许多,我觉得从前是我太不懂事,给你带来了诸多困扰,往后……往后不会了,我会听你的安排,嫁给裴词安,我觉得、我觉得他会对我好的。”
只是从此,东宫便不再是她的家,她会和裴词安成为一家人,皇宫,成了自己逢年过节奉召才能进去的地方。
她说完许久,迟迟不见晏温回应,若不是他还在时不时推一下自己,沈若怜都以为他已经走了。
她有些疑惑,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又回想一遍,觉得应当没有什么惹他生气的地方才对。
沈若怜心里有些忐忑,“皇兄,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同他相处得很不错?”她的话轻易被晏温打断。
沈若怜顿了一下,想了想,如实回答,“很开心,他对我也很好。”
她忽然想到什么,语气里带了一丝轻快,“对了!他还会打叶子牌,打马吊,投壶!”
沈若怜从前没接触过这些,如今正是新鲜的时候,又有些孩子心性,一说起来这些很快就忘了同晏温的不快。
她掰着手指头细数,“还有打水漂,嗯……对了,他骑马也很厉害,还说等我好了教我去骑马,他……”
“扶好。”
沈若怜叽叽喳喳的,像只快乐的小麻雀。
然而话还没说完,晏温突然握住她的肩膀,将秋千停了下来,声音里听着有几分沉闷的冷意。
沈若怜面对着黑沉的夜色和池塘,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料想他定然又是一脸无可奈何的责怪。
她吐了吐舌头,重新抓住绳索,“知道啦。”
许是方才两人想起了小时候的经历,许是此刻的场景同幼时太像,又许是沈若怜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她觉得两人之间现下里的气氛,是这一年当中最轻松的时候。
她暗暗想,原来放下也并不是一件难事,而且感觉只要自己真正不再缠着他,那他们两人还是能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兄妹关系的吧。
一阵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盖过了远处的虫鸣,池塘里泛起银波。
沈若怜抬头看天上的繁星,忽然忍不住问,“皇兄,你打算什么时候与孙小姐成婚?”
她不喜欢孙婧初。
孙婧初从小到大就是京城所有姑娘家父母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尤其她和孙婧初还是学堂里唯二的两个姑娘,便愈发被人拿出来比较。
甚至晏温曾经也在她满手泥巴从外面跑回来的时候,说过她几次,让她同孙婧初多学学女红。
后来她就发了狠学习刺绣和制香,终于在这两件事上超过了孙婧初。
虽然她不喜欢孙婧初,但太子哥哥喜欢。
“皇兄和孙小姐,其实真的很般配的。”她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怕他不信,又道:
“真的,孙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很好……”
她不想夸她别的,就只说她很好。
可其实沈若怜觉得自己也很好,因为裴词安就经常说她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裴词安从不对她撒谎。
等了半天,晏温没回她,沈若怜也就没再问。
她想,他定是不想同她说起孙小姐的,毕竟孙小姐是他心上人,他不愿同别人议论她也是应该的。
其实她还有些想问,今天她昏迷时,摸在她脸上的是不是他,可说了方才那些话之后,她突然觉得,这些话问不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兴许是她会错了意,其实那人是裴词安呢。
谁知道呢,问了反倒尴尬。
沈若怜耸耸肩,语气轻松,“哥,我想**高一点儿,你推我。”
晏温手上一顿。
沈若怜本以为他不会同意,没想到过了片刻,他竟低低应了一声“好”。
晏温的手在她背上用力推了一下,沈若怜霎时朝前飞去,强烈的惯性让沈若怜不禁心跳加速。
她闭着眼,“再高些!”
“抓紧。”
冷风扑面而来,耳畔的虫鸣声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心跳快速而强烈,血液似乎在身体里奔腾。
失重的感觉让沈若怜生出一种释放的快感,她忍不住对着夜空大喊了两声。
然而话音未落,远处却传来秋容的呼声,“公主!公主你在那边吗?!”
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沈若怜吓了一跳,下意识不想让秋容看到她与晏温这么晚在一起的画面。
晏温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沈若怜手忙脚乱想从秋千上下来,却不想,因为太过慌乱,裙子钩在了秋千上,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从秋千上扑向地面。
沈若怜惊呼一声,手在空中胡乱抓握了半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下一瞬,她整个人便投入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男人的胸膛结实而宽阔,衣衫上有些微潮气,隔着衣衫的微微凉意沈若怜似乎能感觉到胸膛泛起的火热。
她的心猛地一紧。
“皇、皇兄……”
他此刻是将她打横紧贴在怀里的,左臂绕过她的膝弯,右臂从她身下绕过,手掌箍在她的左侧肋骨处,似乎……更靠上一些,不小心搭在了那处柔软边缘。
男人手心干燥的温热徐徐传来。
她很少被他这样抱,即使是小时候,他也只允许她搂一搂他。
在沈若怜看来,只有抱自己的心上人,才能用这个姿势,可他现在就这样抱着她,同他今日抱孙婧初出水时一样。
被强烈的男性气息包裹着,沈若怜的心脏几乎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慢了下来,她能感觉到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也能听到他几不可察变得低沉而缓慢的呼吸。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日在她耳后游走的手指。
要命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双眸。
沈若怜呼吸一滞,就见他压下眼皮轻扫她一眼,眼底透着疏冷。
她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方才所有的旖旎瞬间烟消云散。
她下意识挣扎着从他怀里站了起来,无措地盯着鞋尖,一只手捋了捋鬓边碎发,又似乎觉得如此太矫揉造作,干脆将双手背在身后掰扯着手指头。
“多谢皇兄,我、我……”
“下次注意。”
晏温沉沉打断她,声音听着再不复方才的温和,语气里透着几分紧绷和克制。
沈若怜知道他定是又误会了自己,以为这又是自己的一次“蓄意为之”。
她急忙开口解释,“我、我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皇兄不必管我,我最多就只是小小摔一下而已,我真的没有故意……”
“孤知道。”
晏温蹙了蹙眉,似乎对她这话有些不悦,低低道,“孤又没说什么,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尾,顿了顿,叹了口气,“罢了,回去吧,下次小心些。”
沈若怜见他皱眉,心里更加忐忑,为了表示自己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她急忙道:
“对了,皇兄,如今我也回宫了,之前不是说给我和裴词安定亲么,皇兄可以召、召裴家进宫商议此事了。”
沈若怜的脸有点红,让她一个姑娘家说这些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但她为了和他重新做回兄妹,逼着自己说了出来。
说完,她看了看晏温,不知为何,觉得他的脸色似乎更加不好,眼神也冷了许多。
沈若怜挠挠头,看了眼秋千,“要不——这个秋千也拆了吧。”
这样他总不会以为她还惦记着他吧。
晏温没搭话,视线落在她因颔首而露出的颈部线条上,月色朦胧中,他有一瞬的恍惚,面前的姑娘似乎同那夜寒山寺静跪佛像前的恬静身影短暂重合在了一处。
他忽然开口叫了她,“沈若怜。”
“啊?”
“你如今——”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她,气息逼人,“怎不唤孤殿下了?”
他背对着月光,神色隐在暗处,沈若怜有些看不真切,然而她却听出他语气里的冰冷和……戾气。
戾气?
虽然这一年晏温经常对她冷淡,但戾气这种情绪,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
一贯温润端方的太子怎会出现这种情绪?
沈若怜想不明白。
她抿了抿唇,“不是皇兄说不让我唤你殿下的么?”
话音刚落,晏温似乎动了一下,紧接着秋容惊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公主,您怎么……太子殿下?!”
沈若怜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太过紧张,竟忘了秋容这茬,她刚刚就是为了不让秋容看见才差点儿摔下来的。
这下可好……
沈若怜下意识看了眼晏温,却发现他早已重新换上一副温和儒雅的样子。
她撅了撅嘴,也在脸上堆满笑容,转身看着秋容,“你怎么也醒啦,我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
说罢,她眼珠子一转,上前拉住秋容就往回走,“走走走,回去睡觉,我突然好困啊!”
说着还故作夸张地打了个呵欠。
秋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只能一边被她拉着往回走,一边回头对晏温道:
“太子殿下,奴婢告、唉!公主别急啊!奴婢告退!”
沈若怜一刻也没松开秋容的胳膊,只顾拉着她闷头往前走。
及至快要绕过回廊的时候,沈若怜才忍不住偷偷转回了头。
弦月高悬,树影斑驳。
晏温仍然立在月色下,身影未动分毫,夜风在他的袖口和衣摆鼓**不休。
离得远,沈若怜看不清他的神色,却隐隐察觉到他周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沉郁。
而且……
他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
……
沈若怜与秋容回去后,秋容打来热水让她泡了脚,又给她熬了碗姜汤喝下,才伺候着她睡下。
到底今日落了水又发了热,沈若怜躺下后便觉得有些疲惫,就连今夜发生的事情也懒得思考了。
秋容问她的时候,她只说自己想去**秋千,偶然遇到了太子哥哥。
“公主,”
秋容小声道:“奴婢怎觉得殿下今日似乎有些生气……”
沈若怜一怔,连秋容也看出来了么?
“有么?”
“有啊。”
秋容替她掖了掖被角,“奴婢听说今日回来后,裴大人曾在宫门落钥前想来东宫看一看公主,但被太子殿下拒绝了。”
“裴词安来过?”
秋容点头,“当时公主在睡着,奴婢也就没同公主说,如今想来,是不是裴大人说了什么惹了太子殿下不快?所以太子才生气的?”
秋容觉得太子殿下一贯重视嘉宁公主,今日能惹太子不快的事,十有八九同公主有关。
难不成太子突然发现裴大人不堪为驸马?要不怎么不让他来看公主呢?
沈若怜倒是知道晏温生气是为什么,但她想不通的是,他明明极力促成她与裴词安的婚事,为何裴词安要来看她的时候,他反倒拒绝了呢?
她想着秋容方才的话,心里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
但随即又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再加上实在是疲惫极了,她便没说什么,打发了秋容去外间休息,自己也沉沉睡了过去。
-
之后几天,沈若怜一直待在东宫养病,只是她再未出过馨和苑半步,而晏温也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他好似很忙,沈若怜偶尔能听到正院那边零零碎碎的脚步声,都是找他商议政事的官员。
其实沈若怜想去问问,裴词安有没有再同他说过要见她的话,她想给他报个平安。
她还有点儿想去看看白玥薇怎么样了,他俩都是她惦记的在宫外的好朋友。
然而还未等到机会去问晏温,馨和苑却来了个她此刻十分不想看见的人。
——孙婧初。
这日晌午,沈若怜刚喝了药,正苦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侍女在外面禀告,说是皇后娘娘来了。
沈若怜急忙从**起来,正迎到门口,就见皇后一面从垂花门进来,一面偏着头笑语盈盈同侧后方的孙婧初说着话。
孙婧初面色羞赧,低头应着。
沈若怜瞧见她二人这样,眉心一跳,下意识便想转身回去,然而那两人似有所感一般,忽然一齐抬头看向门边的她。
沈若怜无法,只得走出去相迎,强颜欢笑,还要摆出一脸惊喜的样子:
“母后来啦?孙小姐也来了,快请进。”
好烦啊啊啊!!好想装晕!!
养病都能见到她,还得被迫对她笑,沈若怜觉得自己肺里又开始疼了。
她刚出去就被皇后拉住手,听她疼惜地对自己说:
“你身子还未大好,快去榻上歇着,别同母后行那些虚礼,今儿个本宫就是来看本宫女儿的。”
沈若怜瞟了孙婧初一眼,故意把脸往皇后身上蹭了蹭,亲昵道:
“都是儿臣不好,让母后担心了。”
皇后将她拉到榻上,让她坐上去,自己则和孙婧初一起坐在秋容搬来的太师椅上。
沈若怜坐定后其实心里尚且有些忐忑,她不知道皇后怎么看待自己私自去寺庙一事,怕她又对自己心生不满。
果不其然,皇后喝了口热茶后,便换上了略带责备的语气,然而说的话却让沈若怜有些诧异。
“你说太子那孩子也是,为了让你定亲前静静心,将你送去寒山寺那地方也就罢了,怎的你落了水出了事,也瞒着本宫和老四,要不是今日本宫召太医请平安脉,还不知道你出了事。”
沈若怜一顿,原来晏温替她对皇后隐瞒了她私自出宫一事?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似乎带着些小小的雀跃。
所以即便他对她表现的再如何疏离淡漠,但他其实还是袒护她的对吗。
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可能是皇兄不想让母后担心吧,其实那日落水也没那么严重的……”
想了想,她还是不情不愿地问了孙婧初一句,“孙小姐没事了吧?那日……怪我脚下没踩稳,倒是连累孙小姐了。”
孙婧初听了她的话,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后笑道:
“多谢公主关心,臣女一切都好,这次来,臣女也是想来同公主当面道歉,若非臣女那日邀请公主看鱼,公主也不会落水。”
孙婧初说完,还不等沈若怜开口,皇后又接了话茬,“倒是说来太子越发奇怪了,你落水回来,被安排在东宫一事未对我们说也就罢了,怎的婧初几次想来东宫探望你,也被他给拒了,倒像是藏着掖着什么一般。”
皇后狐疑,“说起来,你这落水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若怜面色一僵,总觉得皇后话里有话,她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可不是说咱们太子殿下宝贝他这个妹妹呢。”
孙婧初掩唇轻笑了一下,淡淡扫过沈若怜,意有所指道:
“不仅臣女想来看望公主被拒,据说那裴家二公子几次想来看望公主,也都被太子殿下拒之门外了,想来,殿下是想让公主安心养病吧,毕竟太医说病中忌多思。”
沈若怜心头一跳,下意识看了孙婧初一眼,随后小心观察着皇后的神色。
——饶是她再天真,也能听出孙婧初话里的意思。
果不其然,孙婧初的话说完,她看见皇后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几变。
沈若怜:……
所以孙婧初今日是有备而来,这一来一回,根本就容不得她插半句嘴,偏偏还美其名曰来看望自己。
她好想骂人,如果可以,她还想上去撕烂孙婧初的嘴。
但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孙婧初的话,总不能直接说“你们想多了,我和太子哥哥没什么”吧?
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
好在尴尬的气氛只持续了一瞬,皇后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同她说起了别的。
沈若怜如坐针毡地应着,明显心不在焉。
陪着那两人又说了一小会儿话,才终于将人送走。
她二人临出门前,她还见孙婧初回头意味深长地对自己笑了一下。
沈若怜脊背窜起一阵凉意。
她这下完全确定,孙婧初应当是知道了什么。
可她同她又没怎么接触,沈若怜想了又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晏温将自己对他的感情告诉了孙婧初。
而且沈若怜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十分大。
毕竟他十分重视孙婧初,孙婧初又是她未来的太子妃,若是他在感情上有了困扰,找自己的红颜知己倾诉一番也不是不可能的。
日头西斜,光线慢慢变暗,天边火烧一般铺满了厚重的橘色云霞。
沈若怜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整个东宫,变成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
皇后从馨和苑出来后便去了太子的主殿。
“殿下,皇后娘娘朝这边来了。”
“孤知道了。”
晏温从书册里掀了掀眼皮,视线在旁边的信笺上凝了一瞬,眸光略微闪烁,又重新将视线定回书册上。
待到听到院中的脚步声,他才起身迎了出去。
皇后见他出来,脚步顿了一下,“太子回来了?本宫还想着要等上一阵。”
她来东宫,是专挑着晏温出宫的时候来的,却不想他这么早就回来了。
晏温恭恭敬敬扶着皇后的手臂,温声道:
“事情处理得顺利,儿臣便回来得早,不过儿臣也是刚进门,听闻母后去了嘉宁那里?”
皇后被他扶着坐下,听他这么问,神情忽然严肃了下来。
她正要开口屏退众人,晏温忽然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册子来递到她面前,“母后来得正好,看看这日子可合适?”
皇后一怔,“这是?”
晏温眉眼清隽,笑容和煦坦**,缓声解释:
“这是儿臣命钦天监推算的日子,适宜嫁娶,儿臣想着,就在下月二十三,让裴家人进宫行纳彩之礼。”
顿了顿,瞧着皇后面上的严肃与狐疑消了下去,晏温眸色渐深,唇角笑意隐隐现出一丝深意,不疾不徐道:
“说起来,这嘉宁同裴词安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晏温话说完,皇后面上的狐疑彻底消了下去。
她有些不赞成地乜了晏温一眼,“既是定了日子,怎也不早些同母后商议,还有——”
皇后压低了声音,“如今嘉宁也要及笄了,再在你宫里住下去不合适,知道你心疼这个妹妹,但她到底与你没有血缘,待到她病好后,就让她尽早搬回去吧,也免得裴家人多心。”
皇后说话的时候,晏温面上始终挂着清隽淡雅的笑容,专注地听着,没有一丝不耐。
皇后看了自己俊朗温润的儿子一眼,将册子递还给他,叹道:
“你呀,就是性子太温和,为人过于清正了,你父皇如今虽不理政,但有些手段,你还是要多跟他学学才是。”
晏温笑着接过册子,和缓道:
“母后说得是,儿臣谨记。”
皇后又看他一眼,也不知他说的是谨记嘉宁之事,还是谨记她后面那句话。
“罢了,你政务繁忙,母后也不打扰你了,记得按时用饭,有些事自有那些个大臣操心,你别太过替他们操劳。”
晏温跟在皇后身后,一路陪着她出去,“儿臣恭送母后,母后也多保重身体。”
“行了,你回去吧,别送了。”
“是,母后走好。”
晏温在垂花门旁的玉兰树下站定,直到再看不到皇后的背影,他唇畔的弧度忽然落了下去。
“孙婧初人呢?”
他踅身朝回走去,声音沁出冷意。
李福安身子一凛,急忙跟上,“在偏殿候着呢,方才您跟奴才交代完,奴才便让小顺子追去了,倒是没走多远,将人在祁云殿旁的夹道上给拦住了。”
晏温淡淡“嗯”了一声,脚步沉稳地拾阶而上,“让她进来。”
屋中并未燃灯,只有一丝将尽未尽的昏黄从窗外透进来,越发显得屋内黑沉。
孙婧初进来时,便只看到书案旁的一个黑影。
男人挺拔的身形即使是一个轮廓都显得十分俊朗,他似乎十分闲散,懒懒倚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臂还随意搭在扶手上。
然而即使他一言不发,孙婧初也知道,他正透过黑暗盯着她,且脸色一定不好。
孙婧初看了眼,便直直跪了下去。
“不用跪,坐下说。”
她膝盖还没着地,太子的声音传来,沉稳平静,让人窥不出一丝情绪。
孙婧初老老实实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在漆黑的沉默中,心里愈发忐忑。
过了许久,直到房中彻底黑了下去,忽然,晏温的方向燃起一豆星火,她瞧见他用火折子点了灯。
温黄的光线落在他眉眼间,孙婧初这才看清他神色里的冷凝。
“孤说过,嘉宁是孤的底线——”
晏温燃了灯,将火折子盖上,回头看向她,锋利的语气里透着不加掩饰地冷意,“孙小姐,你好算计,竟是连孤的母后都被你算计了进去。”
“殿……”
“不论你猜到了什么,皆是子虚乌有之事,不过孤还是要劝你,莫要生事。”
晏温丝毫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他耐着最后一丝性子对她说,“念在往日情分和楚老的面上,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你当知道孤会怎么做。”
孙婧初一副乖顺恭瑾的模样,垂首应是。
……
打发了孙婧初后,晏温唤李福安进来为他更衣。
李福安寻了身月牙白色绸缎常服搭在衣架上,站在铜镜前替太子将身上穿的衣衫褪下。
太子身上的衣裳还是出宫时穿的那身。
原本他陪着太子去京郊查探一处命案的案情,查探完后正打算去视察一下附近的慈幼院,恰在这时暗卫禀报说皇后和孙婧初去了馨和苑。
太子几乎是立刻便下令调转马车,直接回了东宫。
回来后,太子又亲自将两个月前钦天监卜吉的册子翻找了出来。
因为放的位置深,太子也找了许久,一番折腾完皇后就来了,根本没时间换衣裳。
李福安越发不懂了。
伺候完太子更衣,他安静地候在一旁,不敢妄言。
等了许久,太子才吩咐,“将钦天监请来。”
李福安刚想张口应下,忽见太子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语气却十分软和,“算了,明日再请吧,孤先去馨和苑看看嘉宁。”
李福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