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怜心情不好, 下午的猜想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她心里。
她随意扒拉了两口鱼翅粥,便让人将一桌子饭菜撤了下去。
晏温进来的时候, 恰巧看到宫人在撤碗碟, 他看了眼饭菜,略微蹙了下眉, 吩咐秋容,“让厨房做碗阳春面来。”
沈若怜正趴在桌上摆弄着一个白玉水注,乍然听闻晏温的声音,她一下直起了脊背, 朝门边扫了一眼。
见他看过来, 她心里来气, 哼了一声, 看都不看他,径直起身朝内室走去。
然而才刚走出两步, 男人淡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站住。”
沈若怜身子一僵, 猛地顿住脚步。
明明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和缓,然而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威胁感十足, 步子更是半步都挪不动。
她站着没动,男人低锵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
“躲什么?嗯?”
晏温的声音清润低醇, 幽幽落在沈若怜耳畔。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没、没躲……”
“为何不吃饭?”
她鼓了鼓嘴, 妄图忽略自己狂乱的心跳,缓缓转过身面对他, 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小小声道:
“没胃口。”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如同从前每次犯错被他揪住时一般,明明他还什么都没说, 她就已经心虚不已。
可这次明明错不在她,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她感觉晏温似乎扫了她一眼,随后他走到桌前的圈椅上坐下,手指指节叩了叩桌面,“坐。”
沈若怜盯着自己的鞋尖没动,嘴里轻声嘟囔,“我困了,要睡觉。”
她是实在不想同他说话,她怕她同他多说两句,就会忍不住质问他,是不是将自己的爱慕告诉了孙婧初。
但她觉得若是这么明明白白地问出口,未免也太丢人了,更何况,她本来就已经放弃了,何必再问。
“今日受委屈了?”
见她没动,晏温放缓了声音,带着些哄溺的意味,“过来,同孤说说。”
被他这么一问,她原本压在心底的委屈便有些忍不住了。
沈若怜用鞋尖蹭了蹭地面,眼眶有些发酸,漂亮的眼眸内氤氲起雾气。
她觉得自己这次落水住进东宫后,他似乎对自己比之前这一年要好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总是给她一种他很在乎她的错觉。
这种温情的错觉,险些让她心里的死灰再度复燃。
沈若怜性子本就软糯,就是同他生气也只是一阵。
被他这么一哄,她在原地挣扎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走过去坐到了晏温边上,委委屈屈地开口,“皇兄以后能不能管好自己的未婚妻。”
忍了又忍,到底是气不过今日孙婧初的所作所为,她又气鼓鼓地补充了一句,“她真的好讨厌。”
说完,她还悄悄看了晏温一眼,见他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而露出不悦的表情,沈若怜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欢喜,黑曜石般的双瞳闪着细碎的光。
像只骄傲的小猫,一面生气一面得意。
晏温手中把玩着她方才玩过的那个水注,将她这些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尽收眼底。
他情不自禁勾起唇角,举了举手中的水注,回头问她:
“这水注是孤从前书房那个?”
沈若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看向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个白玉水注,材质倒不是最上乘的,然而精妙之处在于工匠将水注雕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兔子造型,圆润的小肚子是水注的注身,尾巴是手柄,还有两条垂下来的长耳朵,瞧着十分憨态可掬。
那兔子口中衔着一根儿小竹筒,倒水的时候,水流就顺着小竹筒流出来。
当时沈若怜在晏温书房玩时,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水注,可晏温说那是要送给孙婧初的及笄礼。
沈若怜当时就不高兴了,小嘴撅得老长,几天没理他,然后在她五日后生辰时,她如愿收到了这个可爱的小兔子水注。
后来她才知道,这水注本来就是晏温寻来送给她的,只不过当时他是故意在逗她罢了。
为着这事,她还自责了好久,硬是缠着晏温,在他书房给他当了好几天的免费书童来抵消愧意,当时好不殷勤。
思及此,沈若怜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抿了下唇,点点头,“嗯,是皇兄送我的那个。”
晏温轻笑了一下,将那水注放下,眼底的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毙。
“回头孤再送你个更好的。”
恰好此时宫人正巧端着食盒走了进来,晏温便换了话题。
“瞧你方才没怎么吃,再来陪孤吃些面。”
见她不动,他略略压沉了声音,“听话。”
沈若怜最怕他这样的语气,总是让她莫名觉得有种压迫感。
她慢腾腾挪到桌前坐下,就见晏温自然地端过她面前的碗,将她碗中的香菜夹到了他碗中。
沈若怜瞧着他熟稔的动作,心里泛起一丝丝甜,忍不住就甜甜地唤了他一声,“皇兄……”
晏温专注地挑着香菜,头也不抬低低应了一声,“嗯?”
沈若怜凑过去一些,双手托腮,一瞬不瞬看着他的脸,破罐子破摔一般,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眷恋与爱慕。
“我就是嫁出去了,以后也能经常回宫的吧?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帮我挑香菜么?”
晏温闻言手下动作一顿,掀起眼帘扫了她一眼,忽而温笑着道:
“许是你长久不在东宫,今日厨房忘了你的忌口,回头孤会让李福安去提醒他们。”
他挑完了香菜,将碗重新放回沈若怜面前,笑容温暖,语气平静而自然,“你是孤的妹妹,往后若想回宫,叫上裴词安一起来宫里住上几日也未尝不可。”
沈若怜唇角的笑意垮了下去,心里那丝刚刚泛起的甜也全部变成了酸涩。
她贝齿咬着软嫩的唇,抱过碗,用筷子挑了一个根儿面条,搅啊搅,“哦。”
晏温轻拍了下她拿筷子的手,轻声训斥,“孤教你的用膳礼仪呢?”
沈若怜被他打得更委屈了,把头埋进碗里,蒸腾的雾气缓解了些许她眼眶的酸涩。
她安安静静吃了几口面。
然后又忍不住朝一旁的男人看去。
晏温自来仪态万方,即使是吃一碗最简单不过的阳春面,模样也瞧着十分优雅。
星星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轮廓分明的脸侧镀上了一层细碎光影,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雍容隽雅,肤色干净清透,别有一番温雅矜贵的感觉。
沈若怜压抑在心底的悸动又控制不住地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她忙喝了口茶,压了下情绪,片刻后,她小声开口唤他,“皇兄——”
她想说她真的好想留在他身边,可话到嘴边,瞧见他眸底的清冷,却成了“我会同裴词安好好过,也不会再给皇兄徒增烦恼。”
说到最后,沈若怜的语气里带了些哽咽。
她再说不下去,急忙将头埋下吃面,也不顾仪态,故意将面吸得“哧溜”响。
等了半天,晏温一直没说话,沈若怜觉得他是不是又在烦自己了,明明都说开了,还在矫情个什么劲儿。
她吸了吸鼻子,眼睫低垂,语意低落,“我如今……真的只当皇兄是亲哥哥,没有半分旁的心思,皇兄别、别生气。”
其实她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有。
烛灯轻晃,窗外冷夜沉沉,不远处有栖鸟长鸣一声,离开枝头,呼啦啦振翅而去。
过了良久,他说“好,吃饭吧。”
低沉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起伏。
吃过饭,沈若怜没什么心思再同他多待,从前她总是绞尽脑汁想赖在他身边,可如今她却只想躲着他。
她看了看自顾坐在榻上翻书的晏温,欲言又止。
又过了一小会儿,她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开口,“皇兄,夜深了,你——”
晏温出声打断她,眼神始终定在书上,漫不经心问:
“你那个荷包,绣完了么?”
沈若怜一愣,想来他说的是自己在寒山寺时绣的那个。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自己那荷包还剩一点儿就能收尾,左右坐在这里无事,她跑过去将箩筐拿来。
“皇兄不说,我倒忘了,还差一点儿了。”
她将荷包拿起来左右看了看,自顾嘟囔了一句,“裴词安应当喜欢这个颜色吧。”
晏温翻书的动作一顿,视线落到那个宝蓝色荷包上。
看了半晌,他淡淡道:
“孤瞧着裴卿多喜穿白色衣裳,想必蓝色,他不会喜欢。”
沈若怜挠了挠头,好似很苦恼的样子,“啊?他会不喜欢啊?”
晏温看着她,语气十分认真,“嗯。”
白软乖巧的少女轻眨了下眼睛,微张着水润红唇,眸子里透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茫然和苦恼。
晏温刚想开口,就见小姑娘眼珠子转了一圈,唇畔绽出一朵可爱小巧的梨涡,语气也软软的,“那没关系,等这个绣完,我再给他绣个白色的好了。”
晏温又道:“孤瞧着这红素馨他也不定会喜欢。”
沈若怜微怔,看了看绣在荷包角落里的花,想了片刻,有些惋惜道:
“那这个荷包改天送给白大哥吧,我记得他喜欢蓝色,等我回头重新问问裴词安,再给他绣一个。”
夜风吹拂,一片海棠花瓣从窗口飘进来,落在晏温手中的书册上。
他捻起花瓣在指尖把玩了一下,随后站起身,眉眼低垂,语意淡淡的,“行了,你早些歇息,孤回去了。”
“好,”沈若怜跟着站起来,将他送到门口,“皇兄慢走。”
“嗯。”
晏温走出两步,忽然回头,薄薄的眼皮微微下压,视线在她脸上凝了一瞬,斟酌着开口,“你对孤——”
他顿了顿,指尖在花瓣上轻轻划过,再度开口,“你对孤之事,孤并未告诉任何人,往后也再没人能给你委屈受。”
沈若怜本来一面漫不经心地跟在他后面,一面看手里的荷包,闻言猛地抬头看向他。
然而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他的神色,他已经再度转身离开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他渐渐隐入月色下的挺拔背影。
她攥着荷包,在原地站定,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空茫茫的唏嘘之感,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
往后几日,晏温忙着城郊那起灭门凶杀案,朝廷里之前的贪墨案也在收尾,还有此前青楼遇刺的案子也在一并进行。
虽说这些事都分下去给相关的官员主要负责,可这些都是震惊朝野的大案子,他还是要亲自跟进才放心。
尤其是青楼遇刺一案,查出来和前朝叛党有关,此事他更是不敢大意疏忽,可以说这几日他是当真忙得脚不沾地。
恰在这时候,寒山寺那边有了谭逸的消息。
裴词安本就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副指挥使,晏温便让他从京畿大营调了三十兵力前去寒山寺拿人。
裴词安倒也不负所望,两日内便将谭逸捉拿归案。
“殿下,人是直接由您提审还是——”
晏温头也未抬,在奏折上画下朱批,“先交给范忠审一审。”
裴词安道了声“是”,说完,等了片刻,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太子近日除了上朝,将其余公事都挪到了东宫的书房,此前裴词安几次向太子请求,想去东宫看一看沈若怜,都被他以她需要静养为由拒绝了。
今日他难得有机会来东宫,自是想无论如何去见一面沈若怜的。
晏温说完那句话,便自顾继续批阅案桌上的奏折,看得十分专注。
过了良久,他将朱笔搁下,像是这才注意到裴词安还在房中一般,诧异道:
“你还没走?怎也不提醒孤给你赐座?”
裴词安:“臣——”
“裴卿辛苦了,若是没什么事,留下来一道用午膳吧。”太子语气温和,似乎还带着些对于让他站了许久的歉意。
裴词安有些受宠若惊,能同太子一道用膳,那是莫大的殊荣,整个京城一年也不会有几人有这待遇。
更何况太子既然能留下他用膳,那说明他今日能见到她了。
他欣喜地道了声是,又在书房外的偏厅等了半晌,待到太子将上午的政务全部处理完,才随他一同到了花厅用膳。
一开始饭菜上来的时候,裴词安还有些拘谨,倒是太子先主动问了他,“这一个多月,同孤的妹妹相处如何?”
太子问得随意,裴词安的紧张情绪也缓和了下来,他细细回想了同沈若怜相处的每一幕,不由笑道:
“公主善良纯真,是臣见过最好的女子。”
“最好的女子?”
晏温淡笑着倒了杯酒,推到裴词安面前,语气漫不经心,“那柳三娘呢?”
裴词安浑身一震,笑容僵在脸上。
他忽然明白最近一段时日,太子为何突然不让他见她了。
他面露惶恐,急切解释道:
“柳三娘只是我裴家的一门表亲,她家中遭逢变故,投奔裴府门下,我母亲看在往日情分上收留了她,可我同她根本连面都未曾见过几回。”
晏温知道裴词安所言非虚,裴家既然选择尚公主,便断不敢做出这等阳奉阴违之事。
而在他的调查中,也是那柳三娘心怀不轨,蓄意勾引裴词安,意图搭上裴府这艘大船。
见太子目光沉沉看着自己不说话,裴词安立刻明白过来,郑重保证,“臣回去便同家母言明,让她明日就将那柳三娘送走。”
以太子的为人,若是放在旁的事上,臣下如此有眼力见儿,他定是会对臣下温声安抚几句,加以褒奖。
可此时,晏温听他说完,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微沉的声音里甚至透着隐隐威胁,“裴卿当知道,嘉宁是我大燕的公主。”
裴词安并不觉得太子的语气给他带来不适,相反,他甚至很欣慰自己喜欢的姑娘能被她的太子哥哥如此看重。
他面色郑重地点点头,再三保证,“臣明白,若是能娶到公主,此生定爱她重她,绝不让旁的腌臜事污了公主的耳目。”
“罢了,”晏温笑着转移了话题,“听闻裴卿会打叶子牌?”
裴词安有些不好意思,从前几年,他在家里也是个混不吝的,斗鸡走狗的事没少干,自然什么都会。
他面色微赧,“会一些。”
本以为太子是嫌弃他不务正业,打算说教他几句,却不想太子听他这么说,忽然道:
“下午孤正好没事,嘉宁近日养伤憋闷得很,裴卿不如留下来一起玩两局?”
“……”
裴词安心里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太子殿下在他心里一贯是克己复礼,端方自持的,他骨子里流淌的就是高贵与雍容,一举一动皆是风骨与矜贵。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国储君,居然邀请他同他一起打叶子牌?
要知道当今的叶子牌,可是纨绔子弟们之间最盛行的游戏。
这种震惊一直持续到两人用完膳,见到沈若怜,晏温当真让人拿来叶子牌时,他还有些缓不过来。
莫说裴词安,就是沈若怜都有些震惊,而且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太子哥哥还有裴词安三人坐在一起打叶子牌。
“皇、皇兄——”
沈若怜看着宫人呈上来的托盘,指着里面的牌,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你当真会打?”
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他玩这个。
莫说是叶子牌,应当说凡是跟玩乐有关的东西,她都没见他碰过。
晏温眉眼间尽是淡定,倒也坦白,“不会。”
“那你——”
“你告诉孤规则就行。”
沈若怜:……
行吧。
她懒得细究太子哥哥为何突然对叶子牌来了兴致,反正她最近确实无聊,有人陪她玩她求之不得呢。
她看了裴词安一眼,和他一起给晏温演示了一遍叶子牌的玩法,见他听明白了,她想了想,道:
“皇兄刚开始玩,手不熟,不如我们便随便玩玩,不下赌了吧。”
裴词安表示赞同。
谁料晏温捻了张牌拿在手里看了看,倒是说,“无妨,该如何玩就如何玩,不如——”
他将牌放回托盘,看向裴词安,温和一笑,周身散发着谦谦君子之气:
“十局为一个盘口,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件事如何?”
沈若怜揉了揉耳朵,总觉得这话听着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就是那日从寒山寺回来路上,她和裴词安、秋容三人玩时的赌注么?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怪异之感,抬头去看晏温,却见他神色坦然,眉宇间盈着温和舒朗之气,并无半分旁的情绪。
沈若怜心道是自己想多了,又看了裴词安一眼,给了他个眼色,替他回答,“好啊,就按皇兄说的来。”
定下规则,太子屏退众人,让李福安在门外把守,只余他们三人在房中。
沈若怜坐在榻上,歪靠着一个软枕,晏温和裴词安则分坐在两边的圈椅上。
裴词安先给三人发了牌。
第一局的时候,沈若怜赢得十分轻松,一则太子手生,二则裴词安有意给她放水。
“我赢了!”
她得意地扭了扭,小脸红扑扑的,看了看晏温,又看了看裴词安,清凌凌的大眼睛里满是得意。
少女夺目又稚涩的笑靥宛若一朵初开的小花苞,看着十分娇俏艳丽,让人忍不住也跟着她心生喜悦。
裴词安对她一笑,“公主好厉害。”
晏温眼底也不自觉划过一抹温情的柔意,“嗯。”
“再来再来。”
这次轮到沈若怜给三人发了牌。
她随意将鬓边碎发揽到耳后,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牌面上。
晏温盯着手中的牌,视线余光扫过沈若怜。
阳光下少女嘴角上扬,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得如同照阳中盛开的桃花。
她似乎朝他这边瞥来一眼,那眼里像是含着璀璨的光,仿佛一整个冬日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
晏温呼吸陡然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