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人

第十二章 家家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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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井老陈家的陈小健进入二钢厂时,正是庐州钢铁工业大转型的那年。那是一九九二年。那年,陈健康已经不再风光了。街道副食品全部放开。到处都是副食品,到处都是猪肉人,陈健康这个前半生靠猪肉、红糖提升尊严的男人,一下子蔫巴了。何况他那时正因为经济问题,被下放到了街道工厂。后来,连这街道工厂也逐渐消食。陈健康由百花巷的大红人,变成了整条巷子里头最低的人。好在耿丽萍突然就在庐钢发迹了。她与当时的庐钢的老总冯志国打得火热。冯志国总喜欢喊耿丽萍去他的办公室汇报工作,有时兴致来了,两个人还到逍遥津里去唱段庐剧。

耿丽萍往日里,就喜欢挺着个胸脯。她胸本来不大,但一挺着,就显得尤其地高海拔。胡满香看着她不舒服,但也不太好讲。有时,在井台上两个人遇到,耿丽萍会收一收胸部。她明白胡满香看她的眼神。事实上,不仅胡满香那样看她,就是在钢厂,很多人背后也嚼她舌头。她清楚得很,可是,她并不想就此改过。陈健康的黄金时代结束了,她得继续她自己的黄金时代。

女人嘛,什么叫黄金时代?那几年,全国上下就在讲要充分运用一切资源,调动一切因素,发挥最大效益。耿丽萍觉得自己就是。何况,她喜欢冯志国那看着她的沉醉的眼神,喜欢别人在背后那样窃窃议论。她有一种快感,一种幸福,一种日子过得比蜜还甜的欢愉。

陈健康当然知道这些。不过,他那时已将人生快乐慢慢地渲染在酒精之中了。每天,从早晨开始,他就握着葫芦型的酒瓶。他站在桂花树下,闻着桂花,泯上一口。他站在井台上,听着井水,泯上一口。他走在巷子里,看着墙上的爬山虎,咕上一口。他坐在百花巷口的转角,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再咕上一口。

时光,就如此地被陈健康泡进了酒里,渐渐地,他也成了酒中活物了。

耿丽萍正成为钢铁厂老总冯志国的得意助手。厂里专门成立了宣传中心,她任主任。她每天很晚才回家,回家后,总能看见陈健康醉卧在沙发上。她也不管。大女儿陈春其时正在读幼师,儿子陈小健即将大学毕业。她得为儿女们计划着。读书只是一个手段,找到好单位才是硬道理。陈健康是指望不上了,那么,只好她自己出马。

就在陈小健等分配的关节眼上,有天夜里,陈健康居然醒了酒,爬上床,不管不问,就在耿丽萍的身上动作了起来。耿丽萍想推,却推不动。她觉得陈健康就像一根木棍,索然无趣。她闭着眼。陈健康忙碌了十来分钟,无功而下。要是在三年前,她会心生怨恨。但现在,她却觉得清爽。她含糊地问陈健康:“小健的工作,咋办?”

“不知道。”

“你一个男人,做爸爸的,能不问?”

“不问。”

“你!”

“我连老婆都问不了,还能问谁?”

耿丽萍被陈健康这一下给击中了。她只好沉默。好在陈健康并不纠缠,他下床去了沙发。耿丽萍骂了句:“怂样!”心底里却不得不有了几分惭愧。

过了两天,她捡着冯志国正兴头上时,收了胸部,夹了双腿,面生忧郁。冯志国本来就是个细心的人,一下子看穿了她的把戏。他伸手猛地撕开耿丽萍的小衣,边吮吸边说:“有事就说,别耽误正事。”

耿丽萍呻吟了一声,将**往冯志国的嘴里塞得更深。然后道:“小健毕业了。想到钢厂,可是……”

冯志国又猛吸了口,才抬起头,问:“不想下车间?”

耿丽萍将另一只**塞进冯志国嘴里,冯志国一边吮吸,一边含混道:“那就去厂办吧!”

按理说,九十年代初,大学生也还不算多,就业并不困难。可是因为那几年钢铁厂正红火,整个庐州城都知道:男娶庐纺,女嫁庐钢。而一个大学生,分到钢厂并不难。难的是不下车间。一般大学生分来,无一例外地必须到车间去锻炼。有些人甚至就得一直呆在车间,再也上不来了。耿丽萍当然不想让陈小健呆在车间,车间里热汗蒸腾,人声嘈杂,那个场合不适合陈小健。可是,要想分到厂里行政部门,那得冯志国冯总点头。好在她是近水楼台。她抱着冯志国的头,摩挲着他的越来越稀松的头发,心底里竟然升起一股柔情。

一个月后,陈小健成了二钢厂厂办的一名秘书。这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一下子成了二钢厂的名人。当然,这一夜成名,一是因为他大学毕业能直接到了厂办,二是因为他有个母亲耿丽萍。陈小健当然不知道这些,等他知道时,木已成舟,他只好不闻不问。只是有时候回到家里,看着父亲陈健康沉醉酒中,他才生出无限的悲悯。以往,他见着父亲喝醉,也像两个妹妹样,讨厌。可此刻看父亲,他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不想呆在家里,于是出门去找丁昌吉。

丁昌吉刚刚在城隍庙开了家服装店。陈小健买了袋花生米,外加一串烧烤,进了店,丁昌吉正在给客人介绍服装款式。陈小健就在边上候着。等客人付了钱走了,他才将烧烤递上。丁昌吉没接,陈小健又递了一次。丁昌吉接了,说:“以后别再买这个送来了。”

“我愿意。”陈小健说。

丁昌吉心里有万千种理由,她不想陈小健再如此待她。当年,在百花井的井台上,是陈小健一句问话,使她重回新疆,然后……她从来没对陈小健说过她在重回新疆后所遇到的一切。陈小健也不问。他越不问,丁昌吉越不安。就像父母一样。父母自从她高二那年从新疆再次回到庐州后,这么些年了,也从没问过她到新疆到底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她慢慢地感到她看见和听见的,已经不是她丁昌吉一个人的事情了,而是一代人,或者说两代人的事情。那些事情筑成了一堵墙,她只是墙里的一块砖。但却是致命的砖。她一旦垮塌,整面墙就将无存。当她认识到这一点时,她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再看陈小健时,陈小健就更小了。

三年后,也正因为陈小健的名声,他再次成为了二钢厂的名人。

陈小健正式离开了厂办,成了一名与厂销售部签订合同的编外销售员。其时,冯志国已经调到市里去任副书记了。母亲耿丽萍虽然挂着个宣传中心主任的职务,却基本不再上班。钢厂正在转型,从单纯的劳动密集型向效益优先型转变。厂里鼓励干部职工留职停薪,自我创业。同时,推出了保薪下岗,减员增效的优惠政策。已担任厂办副主任的陈小健,是全二钢厂第一个报名留职停薪人员。

耿丽萍为此哭了一场。有些话她不能明说,她无法理解儿子对这个她辛辛苦苦挣来的职位的不屑。钢厂虽然受到全国大环境的影响,但整体效益还是十分好的。尤其是庐钢,老牌企业,有较大的市场占有份额。在庐钢工作,收入比社会上一般单位高得多。陈小健的工资就比很多机关干部工资高出一倍。可就是这优越条件,陈小健却说放弃就放弃了。这三年来,耿丽萍在冯志国面前,不遗余力地推荐陈小健。冯志国临走时,给他安排了个厂办副主任,也算是进入了二钢厂中层干部的行列。耿丽萍为此觉得自己再怎么低声下气,也值得。可现在,这值得被儿子甩了。甚至,陈小健根本就没和家里任何人商量。唯一在事前知道陈小健要走这一步的,是丁昌吉。

丁昌吉说:“走得好!时机稍纵即逝,抓住了,就是这个全民皆商时代的英雄。失去了,你永远就只能是只土鳖。”

陈小健自然不愿做土鳖。他同销售部签订了合同后,就找丁昌吉喝了一回酒。两个人就在城隍庙的金满楼里,痛痛快快地喝了四瓶二锅头。喝完后,陈小健盯着丁昌吉,说:“要是我真的下海黄了,你得养我!”

丁昌吉一股豪气,手一挥,说:“养你!”

“那得养一辈子!”陈小健道。

丁昌吉转过脸却,再也不说话了。

陈小健并没有像其它那些留职停薪的人走同样的路子。往往,那些人或者是先有了可靠的路子,有的以前就有稳定的销售渠道,有的家里有背景;或者自恃在外面有同学有朋友,关系硬,人脉广,合同一签,立马四处奔走。有人才三天,就签下上百万大单。这一单下来,提成就是十来万,顶上差不多一年的工资。其实,那不过是把合同签订前的意向书改成了合同而已。说穿了,还是利用了从前的人脉与资源。陈小健在二钢厂厂办工作,以前也跟销售商打交道,可是来往得少。他不可能合同一签,单子就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回到家里,关上门,细心研究当下钢铁产业发展的大环境、大趋势,对国内一些重点钢材经销商和重点企业,都认真作了分析,将其归类,总结出他们各自的特点和优、劣势。三个月后,陈小健已俨然是个钢铁市场专家了。他并没有进入钢材实体市场,而是成立了庐钢期货市场中心。他到了上海,邀请了另外两位钢铁市场方面的期货高手,通过香港期货市场,将庐钢生产的优质钢材销往世界各地。

陈健康当然不能明白儿子到底在干些什么,倒是大女儿陈春第一个赞成哥哥的做法。陈春在幼师工作,她将这几年攒下的积蓄全都给了陈小健。耿丽萍守着家里的存折,说再怎么弄,家里也得留点底子。陈小健说:“我做期货,来往的是大钱。你留着吧。至于春儿的,就算投资。赚了,全是她的。赔了,算我的。”

丁昌吉也想投资,可是她的服装店生意大,流水来往不断。她回家劝丁成龙,说陈小健这期货生意要是做成了,那可是大买卖。都是百花井边人,此时不投,更待何时?

丁成龙手头上也没什么余钱,胡满香也不倾向。可是丁昌吉开了口,他们硬撑着投了两万。孟浩长倒是痛快,将一批画展的作品出售了,所得十余万全部给了陈小健。陈兰问孟浩长:“孟伯伯,咋就这么信我哥呢?”

孟浩长笑着,说:“因为是你哥嘛!”

陈兰正握笔画桂花,她八岁开始跟孟浩长学画。孟浩长收陈兰这个唯一的徒弟,常常被丁成龙笑话。丁成龙说孟浩长的做法就像《天龙八部》里的金龙法师收郭襄为徒一样,有强迫之嫌。不过,这个徒弟算是收对了。再好的画家,没人承授衣钵,总是遗憾。孟浩长因为有了陈兰,算是了了这一桩大心事。何况,他用于画展后的那些画,本就已不再属于自己。用它来支持陈小健,也算是对徒弟陈兰的支持。对于画,孟浩长这一生都坚持画完了,那画就不是自己的了。只有在画前和画中,画家是与画融为一体的。画一完成,作为画家便已脱离。

陈小健在上海和庐州之间来回奔波。两年后,他成了庐钢最炙手可热的销售员。他所领衔的期货生意,占到了庐钢产品销售总量的三分之一。一些庐钢的职工开始要求入股,陈小健却一个都没接受。母亲耿丽萍劝他:“都是钢厂的熟人,你就收了吧。你少赚一点,也让人家分一点。”陈小健说:“我这是生意。既是生意,随时都有可能赔本,甚至破产。接受他们,赚了,他们高兴;赔了,他们能高兴吗?”

耿丽萍说:“想想也是。要是赔了,他们说不定要扒你的皮呢!”

刚满三年,陈小健再次成为庐钢的名人。他放下了正红火的钢铁期货生意,提前办理了手续,成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退休人员。他这一步,走得连陈健康也无法接受。陈健康借着酒劲骂他:“你到底想上天还是咋的?干部不做,去做生意。现在生意又不做,退休。你这么小年纪退休,不怕人笑话?”

陈小健说:“我怕谁笑话?谁敢笑话我?”

陈小健是有底气的。可同时,他心里也有隐隐的不安。正是这两样交缠,促成了他一直想离开期货市场。而最终让他作出决定的,还是丁昌吉。这一年,丁昌吉被人举报,因为偷税而被判刑一年。陈小健立马回到了庐州,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退休手续。他到劳改农场去看丁昌吉。

丁昌吉问他:“回到庐州不仅仅是因为我吧?”

“主要是因为你!”陈小健说:“当然也还有其它原因。现在市场乱得很。没有哪一桩生意是干净的。”

“你是说钢铁期货也是?”

“当然是。你知道跟我合作的那两人是什么背景吗?”

丁昌吉摇摇头。

陈小健说:“一个是上海市副市长的儿子,一个是北京某领导的侄子。他们都有深厚的背景。做期货,他们不好出面,我正好做了他们的前台。三年做下来,说老实话不是在做市场,而是在做关系,做官场。”

丁昌吉说:“都一样。”

陈小健握住丁昌吉的手,说:“我觉得他们总有出事的那一天。如果我一直不退出,出事了,就得我来扛。早退出,早省事。何况,这三年,钱也赚得差不多了。我想过点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可是我觉得你退出得太早了。”丁昌吉抽回手。

“不早。正当时。我已经听说中央高层对期货市场有整顿的意思。真到了那时,想抽身都不可能了。”

丁昌吉问:“那你真的就退休了?”

“在钢厂那边是退休了,可对于你,丁昌吉,你听着,我才刚刚开始。昌吉,答应我,好吗?”陈小健眼神殷切。

丁昌吉却道:“会见时间到了。你走吧!”

陈小健望着丁昌吉的背影。这个背景他已经望了十几年了,从当年丁昌吉一进入百花井开始,陈小健就莫名地觉得自己这一生,会跟这个叫丁昌吉的从新疆回来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当他的井台上对丁昌吉说她像个维族人时,那个问题其实已在他的十四岁的心里盘桓了很久。他一问出,就开始后悔。这么些年,他再也没问过丁昌吉类似的问题。大学时,也有女同学曾向他示好;在钢厂时,更是不断有人追求;这三年做生意,也碰到过许多职场强女;她们各逞风采,各有特色。可是,就是走不进他的心。他由是更加明了:他这颗心十四岁那年就被丁昌吉给占据了。他只能是丁昌吉的,也必须是丁昌吉的。

耿丽萍知道陈小健去劳改农场看望丁昌吉,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着,说:“我不反对你去看她,可是,你总不能把你这一辈子就吊在她这棵树上吧?好女孩子多的是,你咋就都看不上呢?她们哪一点不如她了?”

陈小健说:“妈,你再说也没用。我只认昌吉!”

陈健康喷着酒气,过来要打儿子。陈小健稍稍躲了下,陈健康扑了个空。陈健康大声骂着:“你这个孬种,你是成心要让咱老陈家断后啊!你这个孬种!世上除了你爸,怎么还有你这样的孬种啊!都是我作的孽!”说着,陈健康开始狠狠地甩自己耳光。耿丽萍也不劝他,陈小健上前来拉住他,说:“爸,你这何必?我的事,跟你们都无关。”

陈健康骂声更大了。

孟浩长实在听不下去,便过来劝他:“老陈啦,孩子们的事,何必扯到自己身上呢?我们都老了,让他们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岂不是好?”

陈健康道:“孟老师,你当然能不问。也不知这小健被她施了什么魔法,这么些年了,就是脱不开。我早就知道,他们一家回到百花井,我们的好日子便结束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们回来是国家政策,跟你们无关。你们的好日子不还是照常过着?”孟浩长边笑边劝,耿丽萍却挺了挺胸,说:“健康这话不假!自从老丁家回这百花井后,你看咱们家哪有安宁过?先是老陈出事,接着春儿又生病;现在小健搞得好了,却又被那小狐狸给迷晕了。你说这是不是他们家造的孽?”

“要我说,不是!是你们多心了。他们家从前吃过那么多的苦,你们咋就不说了?”孟浩长道。

耿丽萍却站到了门口,更大了声,骂着:“养这个小狐狸害人,也不能害了我儿子嘛!”

她话声刚落,胡满香便风风火火地从家里冲了出来。胡满香一脸通红,大口喘气,边冲边骂:“你说谁呢?耿丽萍,你骂谁呢?是你家儿子缠着我们家昌吉,好不好?你有什么资格骂人?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这百花井里没人知道?”

耿丽萍被胡满香这一通骂,整个人给骂懵了。她指着胡满香,嘴唇哆嗦,说:“我就骂你们家那小狐狸,就骂!”

胡满香却冲到了她面前。胡满香伸出手掌,就向着耿丽萍拍了过去。

耿丽萍想还手,可是她的手根本就来不及伸到胡满香面前,便被胡满香给牢牢抓住。她挣扎着,叫嚷着。孟浩长过来拉着胡满香,说:“都别闹了。像什么话?都别闹了。”

胡满香说:“你们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我们家昌吉!要是再听见你嚼舌头,我撕了你!”

陈小健没想到这事会波及整个大院,他拉谁也不是,劝谁也不是。只好站着。好在丁成龙正从外面回来。他站在井台边看了会,便黑着脸朝这边喊了声:“胡满香,给我回来!”

胡满香放了手,边往回走边回头瞪着耿丽萍。耿丽萍忽然一上子蹲到地上,大声哭道:“我这就不活了,我这就死给你们看!”说着就向井台跑去。陈健康马上跑过来拉住她,两个人都滚到了地上。耿丽萍猛地回头打了陈健康一耳光,骂道:“不就是你个没出息的男人,要是换了别人,她敢这么欺负我们娘俩?”

整个大院子里出奇的安静。除了耿丽萍的骂声,井水覆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