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没有孟浩长,丁成龙也许不会在1981年那年留在了庐州。在那之前,兵团已通过函调的方式,完成了他的的平反。也就是说,从1980年秋天开始,丁成龙不再是一个顶着帽子,在外逃亡的人了。胡满香劝他就留在兵团。反正在新疆也呆了二十多年了,对新疆的熟悉,远远超过了对庐州的熟悉。确实不假,丁成龙在庐州仅仅呆了六年,而在新疆一扎下来就是二十二年。二十二与九,这其中的情感不言自明。可是,丁成龙却像心里爬进了蚂蚁,变得狂躁、不安。他甚至一分钟都不想再在口外呆下去。他一门心思重回庐州。他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重回庐州。多年后,还是孟浩长一语点破了他:是为了寻找心底里残存的那点自由与尊严。
应该是。也确实是。丁成龙为此踏上了回程的慢车。
庐州火车站早已不在原址。庐州的东边,是大片的钢铁企业,包括一钢厂、二钢厂等。数万人形成了与钢花共舞的庞大格局。而且,在上世纪八0年代,钢厂是庐州经济的巨大支撑。火车站离钢厂不远,丁成龙走出车站时,面正朝西,一天的火烧云,燃烧得格外沸腾。他沿着长江路,漫无目的地行走。走着走着,不禁心生空旷,甚至有了一种阅尽沧海般的苍凉。
接下来的几天,他在从前的文教局、人事局和市政府间奔波。他打定主意要调回庐州重新安排工作。可是,这其中的环节,让他感到层峦叠幛,困难重重。他在不同的单位之间周旋。举止一望,曾经工作了六年的庐州城里,了无亲人。他只能一个人跑东跑西,晚上睡在小宾馆的**,失眠;起床到街上找酒喝,却没有。他干脆自己买了点酒和下酒菜,一个人自斟自饮。一周后,他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再寻求调回庐州了。他打电话给胡满香。胡满香说:“本来就不该回去。哪里有啥好留恋的?”
大儿子叶抗美是最不主张父亲回到庐州的人。叶抗美说:“你回去到底会得到什么呢?要说工作,这边有;要说家庭,全家人都在这;你回去干吗?何况那地方对你来说是个伤心之地。”
丁成龙决定了不再调动,心情就一下子放松了。他决定好好看看庐州。也许此生就这一次了。他在淝河边上转悠,又到包河、赤阑桥、李府都走了一遭,还在城隍庙吃了贡鹅,喝了庐州老酒。这样,转了,吃了,喝了,他正准备回新疆时,遇见了孟浩长。
那是在百花井。
孟浩长正等着他。他一走进百花井,就看见了孟浩长。他将百花井留在他告别庐州的最后一站,而孟浩长正提着酒,待在百花井旁。孟浩长见了他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回来了,就别走了。这井水多好,这桂花多好,这……还有我这人,多好啊!留下吧!”
于是,丁成龙留下了。
一个月后,孟浩长替他办完了所有调动手续,还要回了丁成龙和胡满香当年在百花井的住房。一年后,又让人帮他办了胡满香、丁石子和丁昌吉的随迁手续。在分配工作时,丁成龙选择了文化馆。孟浩长说这个选择好,你丁成龙骨子里是个文化人,又有这么多年的特殊经历,到文化馆去正好发挥特长,说不定会写出传世之作来。丁成龙一笑,说:“我不是想写传世之作,我只是不想回机关而已。我怕那里!”孟浩长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也是,想想这二十多年,多少人被蛇咬了?就是现在,那些咬人的蛇也还有许多在。远离了它,更好!”
丁成龙第一天到文化馆上班,居然是孟浩长送他去的。
孟浩长与文化馆的人都熟。虽然他本身是个散淡之人,而且也不喜欢交际。可是,他是庐州著名的画家,又是一中的名师,文化馆这样的文化单位,自然要笼络他。馆长亲自接待,孟浩长说这是丁成龙丁老师,从前在文教局,后来被戴了帽子,跑到新疆二十多年。现在调回来了。丁老师也是个文化人,在新疆写了不少文字。我劝他到文化馆来,说这里有用武之地。馆长笑着说:感谢孟老师推荐丁老师来馆。馆里现在正缺专业人手。丁老师来了,那就好了。今后我们的文学创作、还有其它活动,就能更好地开展了。
丁成龙被分在创作科。整个科就两个人,他和开远。
开远其时不到三十。短发,刘海。皮肤稍黑,大眼睛,有点娃娃像。笑起来,左脸有个酒窝,右脸却没有。因此,形成了让人忍俊不禁的笑感。她负责小戏创作和辅导,她来文化馆之前是市庐剧团的演员。因为嗓子倒了,所以才改了行。她一见丁成龙到了创作科,就笑着说:“这科里清闲。丁老师可得作好准备啊!”
“清闲好。我可是逃亡了二十年呢。”丁成龙道。
开远问:“我是听他们说了。说你被戴了帽子,就跑到新疆去了。怎么想跑了那么远?”
“漫无目的。到处都是目的。”丁成龙说:“其实是边逃亡边找地方的。一开始也并不在新疆。是一路逃着逃着,就到了新疆。”
“二十多年,唉,不容易。受了不少苦吧?”
“那……一言难尽。”
“哪天等丁老师有空了,我慢慢听你说。”
丁成龙虽然到了文化馆,心却时常还在新疆。毕竟二十多年了,他的所有美好的时光,几乎都扔在新疆那广袤的大地上了。有时,坐在办公室里,他会发呆,他脑子里会响起马嘶羊叫,会涌现无边的油葵,会飞满连天的黄沙。如果说命定他最后会走上文化这条路,那么,也是与二十多年的逃亡相关。在三门峡,因为出色的工地报道,他成了总指挥指定的要招工的对象。在指挥部正式告知他时,他逃离了。他不仅逃离了三门峡,也离开了那个小旅馆的老板娘竹花。三年后,他到了石河子,战友吴大山不在,却幸运地碰见了另一个战友贾天雷。他在石河子呆了两年,塞外风光与思乡之情交织,让他再次拿起笔,写下了一系列的文章,发表在行署和兵团报纸上。他再次成为了被转正的对象,而一旦转正,第一关仍是政审。他故伎重施,逃到了最边远的县城特克斯。一年后,回到伊犁。到那时候,他已在新疆呆了四年了,离他离开庐州是第五个年头了。三年自然灾害接近尾声,从口内跑到口外寻生活的人越来越多。他问那些从口内来的人,对于五七年戴帽子的事的处理现在怎么样了?那些人说:都快饿死了,谁还有心思管那些戴帽子的?他于是觉得政治空气也许是松了些。他反复斟酌,终于给胡满香写了封信。在那封信中,他化名王功,声称是胡满香老乡,想打听一下胡满香的父亲胡仁义的情况。信在庐州转了半个月,最后到达了胡满香手中。其时,胡仁义已经去世。胡满香回信感谢王功记挂着她的父亲,并且在信封上写下了详细地址。丁成龙于是又写了第二封信,向胡满香告知了真相。一个月后,他接到胡满香的来信,说她带着大儿子抗美,到新疆来找他。他想劝阻,可她们娘儿俩已经出发……
开远想听丁成龙的故事。而丁成龙也确实有一种想倾诉的欲望。于是,工作稍有空隙,他们便在一说一听中回到了新疆。当然,丁成龙回避了胡满香带着大儿子一路找他的经历。胡满香带着儿子从庐州出发,到了西安,身上仅有的一占钱就被小偷给摸走了。她和儿子卧在火车站哭泣。幸好碰上一个东北老乡,问了情况,给她们买了车票。她们又到了乌市。从乌市开始,胡满香便正式进入了新疆民工的生活。她沿途给连队收麦、种菜,靠此养活着自己与小抗美。半年后,她找到了伊犁。一打听,丁成龙早已走了。至于走到了哪里,没人知道。而且,当地的连队领导说:丁成龙这人就是奇了怪了,我们要给他转正,他却……不知是脑子坏了,还是……她相信丁成龙一定是另有隐情。她在伊犁一住半年,被民工办安排在连队厨房。厨房人多嘴杂,有一天,她终于听人说在昌吉碰见了丁成龙。她二话没说,搭上连队的车子便找了到昌吉。她见到丁成龙时,丁成龙正坐在地头上抽烟。黑瘦,颧骨高突,胡子拉茬。她扑上去就给了他一拳,丁成龙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她打了第二拳。打完,她才放声大哭。丁成龙问:“咋找到这了?”
胡满香说:“你在这。就找到了这!”
丁成龙鼻子一酸,他狠狠地抽了口烟,问:“娃呢?”
“在伊犁。我明天就去讨过来。”胡满香说:“我们就在这边不走了。”
丁成龙后来给开远说到胡满香来新疆这一段时,轻描淡写。他也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出于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的私密与掩饰。开远也没多问。她觉得丁成龙的每一次重新逃离,都是一次新的苦难的来临。而作为个体的丁成龙,在这些苦难和大的现实面前,无能为力,只有逃离。她问丁成龙:“你后悔过吗?”
“不后悔。”
“你恨过吗?”
“从前有。现在没了。我是到新疆之后才知道,像我这样逃亡的人,还有很多。何况还有更多的人,死在了那个年代。”
“这么说,你是个幸运者?”
“相比于那些逝者,我是个幸运者。相比于那个时代,我是个受难者。”
“我父亲就是那个时代的逝者。而你就是那个时代的受难者。你真的不恨吗?”
“真的。不恨。何况恨能让一切重新开始吗?恨只能阻碍前行。我都五十多岁了,我需要的是时间,是前行。”
开远说:“你应该把这些写出来。这个时代需要它!”
半年后,丁成龙和开远坐在淝河边的长椅上,开远头发的香气,不时地冲击着丁成龙的脑神经。丁成龙侧了侧身子,开远却又往他这边靠了靠。终于,暮色之中,两个人靠到了一起。
丁成龙吻着开远的额头,问:“为什么?”
开远说:“不为什么。”
“我可是戴着顶帽子呢。”
“我就是喜欢你这帽子。我的父亲也是老帽,只是他被打死了。”开远的父亲是著名的大学教授,哲学家。
“……我有家!”
“我知道。”
“那……”
“你骨子里有苦难,我喜欢。”
“说不通的逻辑!”丁成龙掠着她的头发。开远却张着嘴,像只蚌壳,吸住了丁成龙的双唇。
淝河水无声,两岸的树影,越来越浓重。
丁成龙道:“我们该回去了。”
开远没说话,却更加贴紧了。丁成龙有一种被窒息的感觉。他挣扎着,他明知徒劳却依然挣扎着。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身体却在不停地颤抖。那些在他身体里积攒着的**,如同大戈壁上的流沙,似乎随时都会喷涌而出,熔化一切。他极力克制着,他的心里一边边地默念着“胡满香”三个字。然而,开远这只丰饶的河蚌,不断地缠绕,吮吸,错杂,电与火,光与热……开远说:“我要到百花井去!”
后来,丁成龙与开远之间有过一次长谈。
丁成龙问:“如果说爱,到底是爱一个人本身,还是爱这个人的历史?”
开远说:“我更多地爱的是你的历史。”
丁成龙:“这就对了。”
开远:“在男人中,你并不算相貌出众;论气质,也并非高雅。但是,撇开单纯的一个男人的外在,你所经历的历史,吸引了我。我虽然经历了那个年代,但不曾深入。尤其不曾深入到一个人的漫长的逃亡的历史。”
“一个人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国家的历史。”
“不错。”
“我并不抱怨历史。但我也无法改变历史。”
“没有必要,你就是改变了,从前的历史不能改变。历史是过去式!”
“那么,你是爱着我的过去吗?”
“说不清楚。你也知道,我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他是我们团的一名小生演员。后来他死了。他得了抑郁症,跳楼死的。”
“难道你一点也没发觉他有病?”
“我以为他只是性格忧郁罢了。哪曾想……所以后来我倒嗓子了,正好就改行离开了剧团。”
“离开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可是,现在你选择我,却并不明智。”
“两种不同的选择。从前是选择婚姻,现在是选择情感和历史。我只爱你,而并不期待婚姻。”
“……”
“最近看了张贤亮的小说。觉得那里面有很多东西就是你的经历。”
“也包括性?”
“包括。想起我们第一次时,你……”
“我不想对你犯错误。”
“我不是上帝派来补偿你的,而是让我来爱你、阅读你的。”
“可这是本千疮百孔的书。”
“那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历史!这个民族同你一样,也曾千疮百孔。”
“没想到你如此哲学!”
“哲学只应用于苦难之心。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哲学。后来唱戏,我觉得人世间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哲学,都在戏文中被唱出来了。”
丁成龙停止了谈话。他用身体和更加猛烈的动作,代替了他的所有语言。他没想到开远这个有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孩子,竟然也有如此深刻的思考。而事实上,当一个民族正在重新觉醒时,思考是一种常态。不仅仅学者们在思考,政治家们在思考,广大的民众也在思考。丁成龙也正在酝酿写一部小说,题目就叫《思考者》。或许开远将成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他搂着开远,这个从不谈物质的女孩子,不,女人,接触久了,深了,你会发现:她一直游离于许多人之外。她建立了内心的城堡。然而,那坚固的城堡,却在丁成龙的千疮百孔的历史中,轰然坍塌。丁成龙到这一刻为止,也无涯确定他将来到底会给予开远什么。而开远真正需要的,又到底是什么?他在停止动作的那一瞬间,竟然有落日之慨。
在文化馆里,开远从不避讳别人对她与丁成龙的评论。有时,她甚至高昂着头,这让丁成龙感到为难。这个逃亡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如同一株植物,需要站立、蓬勃,但他的脚底下还是阴影。可开远不是。开远似乎希望全世界都知道:她正轰轰烈烈地爱着平反后的摘帽分子丁成龙。
丁成龙由此时常在黑夜里的百花井游**。孟浩长切了贡鹅,拉他到月门内喝酒。只喝了三杯,他颓然而醉。孟浩长说:“你这不是身醉,是心醉。”
丁成龙望着他,问:“如何解?”
“任他去!”孟浩长倒挺洒脱。
“我怕……再说,石子也回来了。明年,胡满香就得回来了。我怕……”丁成龙说:“馆长也找了我,让我尽快作出决定。要么跟胡满香离婚,要么跟开远断了。可是……”
孟浩长慢慢咀嚼着贡鹅,笑道:“我知道你,老丁哪,鱼与熊掌都要得。这美事,危险着呢。”
丁成龙竦了下。
孟浩长又道:“胡满香跟了你快三十年,开远跟了你几时?你这回浪漫也浪漫过了,爱也爱透了。想想吧,早同开远断了。你这一生哪,被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可不能再自个儿耽误自己了。”
丁成龙又一竦。
过了不几天,丁成龙接到大儿子叶抗美的电话。叶抗美说:“我妈她们不回去了。”
“怎么了?”
“怎么了,你不知道?石子可都跟妈妈说了。整个庐州城都轰动了事,你还想瞒着?”
“这……那,都是外面瞎说。我们,我和……”
“不必解释了。我妈说不回去,我也赞成。你就给个痛快话吧!”
“这个……我得考虑考虑!”
“那好。三天。我妈说她从口内找到口外,找了你一年;又陪了你二十年。她也尽了心了。”
“你妈她……我是对不住她!”
“事到如今,说多无益。你做个了断吧!”
三天后,丁成龙告诉叶抗美,胡满香和丁昌吉必须尽快回到庐州。叶抗美说:“我打心眼里不希望我妈回去。但我尊重她和昌吉的选择!”
一个月后,开远调走了。她主动要求援疆。她被分配到了石河子文化馆。除了丁成龙,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新的单位。她希望丁成龙也别再去找她。她去援疆,不仅仅是为了丁成龙,更重要的是想沿着一个人的历史,再重溯一回。那样,她就能完完整整地爱一个人,和拥有一个人了。
丁成龙答应了她。
丁成龙后来从孟浩长那里知道了开远父亲开尚的事情。开尚是省立大学的哲学教授,同时也是一位有影响的美学家。这个人才气十足,英气逼人。年轻时候在北大读书,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后来从文,五七年运动时,他被戴了帽子。他拒绝写任何检查,宁愿到劳改农场,也不改变自己的观点。当一九六六年运动开始,他自然成了被批斗专政的主要对象。革命小将这回不仅拉着他自己批斗,还将他的妻子剃了阴阳头,拉到台上陪斗。当天晚上,开尚将女儿小远送到朋友家,自己和妻子双双上吊自杀了。
孟浩长述说完开尚之事,长叹三声,说:“那是一个纯粹的人,可惜……”
丁成龙也感叹。个人历史何其相似,然而有人以死抗争,有人苟活于世,有人出卖亲朋,有人躺进小楼;有人一过即忘,有人铭记于心。在大的民族史之中,个人史何其渺小、微弱甚至无能。
每个人有每个人个体的历史,那是个人史;而所有的个人史,都无一例外地被概括在民族史之中。探询一个人的历史,最终探询到了必将是这个民族的历史。而且,即使探询再怎么深入,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真正进入他人的个人史。所有进入的,只不过是最接近历史的历史。
多年之后,丁成龙已是八十岁的老人,胡满香也去世经年。他突然收到一本书,这本书直接寄自海外,书名就叫《丁的个人史1959——1979》。作者:开远。
丁成龙并没阅读这本书。他将之放在书橱里,同一枚一九八三年捡到的鹅卵石一起,默然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