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人

第十五章 追思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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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满香经常一个人坐在百花井的井台上。桂花树春天发芽,长出紫红的新叶。夏天叶子不断增大,肥厚,犹如婴儿的小手。到了秋天,叶子越发浓密,所有的枝干都被叶子遮蔽。乍一看,整棵树就是一座被叶子包裹起来的叶雕。可是,不经意间,往往是在黄昏,你坐在树下,或者走进院里,蓦然闻到一缕清香。桂花的香浓而不腻、贵而不骄、密而不奢,这种花,在庐州城里,尤其是小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庐州人爱桂花,因此早年庐州曾有“木樨城”之说。桂花一种平民的花。如今高楼不断竖立,桂花却宁愿宁在巷子里,宁在僻静处。它也是一种宁静的花,淡泊的花。胡满香喜欢桂花,这在大院里子人所皆知。她坐在井台的桂花树下,看着桂花,听着桂花。事实上,丁成龙知道:这个跋涉了一生的女人,她内心的深处也开着一朵朵桂花。

女儿丁昌吉从劳改农场出来后,胡满香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她本来的一副大嗓门,她在家中一说话,老陈家和孟家都能听清。可现在,她坐在井台上,一坐就是半天。丁成龙刚刚退休,被馆里留用。退休后的工作似乎比退休前还忙活。群众宣传这一块,随着城市的增大,活动越来越多,需要文化馆写的小戏小本子,也越来越多。丁成龙毕竟是庐州城里有名气的剧作家,他写的本子就是好看,就是被老百姓喜欢。因此,请他写剧本的人一直不断。丁成龙也乐得如此,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剧本和指导演出上。胡满香的情绪变化,他也不是一点也没察觉。他总以为这是正常的。一个女人,到了快六十岁了,更年期的晚期,性格上有些改变,也是正常的。他依旧天天在单位与百花井之间来回折腾。丁昌吉出来后,他也曾想替她找份工作。丁昌吉态度坚决的否定了。他与胡满香商量。胡满香说:“你的女儿,你做主!我管不了她。”

胡满香这话有些牢骚,却也是事实。大儿子叶抗美远在昌吉,小儿子丁石子在区里当个干部,加上新婚不久,忙得两个月也见不上人面。偌大的百花井大院里,从前的人气越来越淡。好在隔墙不远的百花井小学,书声朗朗,总算给这寂静的大院子,添了一些生动。

有时候,胡满香会在树下睡站。

这两个,她老是喜欢睡觉。有时,站在客厅里说话,说着说着,头就慢慢地沉下去,人也有些空濛;有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便进入梦乡;特别是跟人说话时,她委会难再心思集中,而是感觉脑子里总有什么在旋转。那是时间之轮吗?要把她旋转回往昔的岁月?

是的。的确。胡满香越来越沉湎于往昔。四十多年来,她很少回头。就连走路,她也是个不愿走回头路的人。既然走了,就往下走;既然走过去了,就别再回望。从一九五六年她嫁给丁成龙开始,她所有的岁月都在往前奔跑中度过。现在,大概是应该停下来回望的时候了。

她想到与丁成龙一起第一次到百花井时,院子里的人都看着他们。那时他们年轻。丁成龙一身旧军装,她穿着红色的毛线衣。那天晚上,院子里的人都来他们的新房子看热闹。孟浩长家的那个巧云,还特地给她煮了碗鸡汤。想到朽云,她由不叹息了一声。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女孩子,在丁成龙逃亡庐州后很长一段时间,曾是她唯一可以聊天的伙伴。巧云喜欢孟浩长,可是,在骨子里,她依然觉得孟浩长是少爷。她告诉胡满香:少爷心情不好,少爷有心事,少爷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泣,少爷父亲死了,娘跑了,少爷是个苦命的人……胡满香劝她:干脆嫁给少爷算了。她摇头,说她不配。再过半年,胡满香回到娘家。后来就听说巧云也离开了百花井。

十多年前,胡满香重回庐州后,庐州城对于她来说,比昌吉比新疆陌生。她站在百花井旁,看着大院,问丁成龙:“从前哪些人家呢?”

“孟浩长家还在。其余都搬走了。”丁成龙说:“都二十多年了,就种稻子,也二十多茬了。”

胡满香眼神一亮,问:“那巧云妹子……”

“她早已离开百花井,嫁到了东大圩。前年就死了。”丁成龙说:“老孟家现在就孟浩长一个人。”

胡满香眼神立即黯淡了。

胡满香后来问过孟浩长:怎么不娶了巧云?孟浩长说不是他不想娶她,而是……胡满香骂道:“你们男人啦!可怜的巧云妹子。”

也就在那一年,李光雪第一次到百花井来。丁成龙让胡满香烧几个菜,请光雪和光升兄妹俩吃顿饭。胡满香见了光雪,欢喜得不得了。她一个劲地给光雪夹菜,弄得丁昌吉在边上鼓着小嘴。胡满香说:“这孩子跟她妈真像,剥了个壳似的。”

李光雪那年高二,虽是乡下孩子,可出落得格外高挑,人也大方。胡满香对丁昌吉说:“看看人家,只比你大一点。可是,多懂事!”

丁昌吉头一歪,说:“那你让她做女儿好了。”

胡满香说:“我正在这个意思呢!”

当然,胡满香后来并没有认李光雪做干女儿,而是爽快地同意了丁成龙给予李光雪的资助。每次,光雪到百花井来,胡满香都会烧些好菜,留她吃饭。过年过节,还会给光雪扯些布料,做件衣裳。可是,光雪似乎永远与她和百花井,甚至与孟浩长,都隔着一层。光雪温和有度,那种度让你总觉得她心里有一堵墙。丁成龙曾同胡满香说过这事。胡满香说:“也难怪。这孩子不容易!”

一晃,都十几年了。李光雪上了大学,接着又出国了。胡满香曾经对李光雪还寄予过小小的心愿,随着丁石子与冯娟结婚,这小小的心愿也破灭了。有时,李光雪隔洋打来电话,胡满香总是要问一句:“有人了吗?”

李光雪给的回答也永远都是那一句:“没呢。不急。”

胡满香叹了口气。李光雪劝她:“别叹气,我真的很好的。真的!”

胡满香开始沉浸在对往昔的回望后,往昔就像一条大蛇,吞噬着她。这种吞噬有让人看不见的疼痛。一如九月沙漠上的风沙,细小却坚硬的沙砾,密集地打击你。疼痛涌进内心,伤痕却从不显露。

一个人的一生,就如此被覆盖了么?

当丁成龙在一九五七年冬天的那个夜晚突然失踪之后,胡满香一开始觉得天塌了下来。一个刚刚结婚的女人,丈夫莫名消失,她找不出答案。父亲胡仁义倒是有些警觉,他对回家哭诉的女儿说:“别哭了。成龙也是迫不得已。他走有他的理由。等着吧,他总会来找你的。”胡满香说:“他不该就这么走了。要走,也得带上我,还有……孩子。”胡仁义道:“他不也是太匆忙了吗?而且,现在大家谁都不能肯定他逃走了。上面正在查。要是问你,就说不知道。事实上,你就是不知道的。”

大儿子出世,胡满香用了丁成龙曾经说过的名字:丁抗美。孩子长得粉嘟嘟的,眼睛像极了丁成龙。胡满香为此又哭了一场。别人劝她:做月子时不能哭的,哭多了,将来眼睛会一直流眼泪。她还是止不住哭。果然,这话真的应验了。当她到了新疆后,每遇风沙,泪水直流。丁抗美,后来叫叶抗美问她:“妈,你咋总是流泪?”

胡满香说:“风吹的。”

抗美说:“风也吹我,我咋不流泪?”

“你是孩子。到我这么大年龄,就会的。”胡满香想:到了我这么大年龄,你就不会再问了。

胡满香带着大儿子从庐州一路寻到新疆,她离开庐州时,父亲已经过世。母亲也已回到东北老家。她五月出发,年底才见到丁成龙。丁成龙请求连里给他多分了一间房子。这样,他们便在昌吉城外的农场里,有了两间房子,加一间厨房。丁成龙在连部上班,主要是写写画画;胡满香被安排在厨房,主要工作是种菜。新疆不比内地,种菜也是一件技术活。一般的菜在这生长特慢,胡满香就掏来马粪,委在菜棵子底下。因此,她种的菜长得快,且个头大。第二年,连队便让她到后勤班去负责全连种菜指导。昌吉临近乌市,城市外围有十数个兵团农场,大都是以连建制。农场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有从部队直接转下来的,大多当了干部;有从其它地方调动来的,一般也在班排长的位置上;农场工人几乎都是从口内逐渐转移过去的。这里面情况相对复杂,一半是干部们从老家带过来的亲属、朋友,另一半中既有盲流,又有当地的主要以汉人为主的老百姓。农场里语音混杂,囊括了全国各地的方言。胡满香一直说东北话,虽然侉气,但好懂。她心眼儿好,为人实诚,很快就在农场里得了人缘。等到她生小儿子丁石子时,她已经是后勤班副班长。丁成龙酒后总是笑话她:说整天乐颠颠的,真像个官儿。说到底还不是鼻子插大葱——充象。她也不恼。自从到了新疆,胡满香就很少有恼的时候,她寻思着找到丁成龙不容易,能有个工作更不容易,能在新疆这地方,踏踏实实地活着那是更大的不容易。所以,她处处事事都想得开,在农场里,跑前跑后,甚至怀孕了,也挺着个大肚子,在田地里跟别人一样劳动。

丁石子出世时,团长叶大胡子专程到家里来祝贺。说起叶大胡子,也算是丁成龙的战友。他早年在豫南打过游击,后来加入了野战军,随王震入疆。部队整体改制兵团后,他先在石河子,后来调到昌吉。叶大胡子一个人,没妻没子。每天,他总在裤腰上挂一只酒葫芦,唱着豫剧小调,边唱边泯一口白酒。据说也有不少人给他介绍过对象,还有些女孩子会主动追求。但都无结果。他似乎对女色从不感兴趣,对待女性,他也没有什么性别感,跟大老爷们说话一个样。胡满香初到农场,丁成龙找到叶大胡子,问能不能安排个工作。叶大胡子说:“当然安排,来了就是我的人。”丁成龙笑笑,后来叶大胡子总喜欢到丁成龙家来喝酒。一来是因他跟丁成龙是从桐柏山出来的生死战友,二来是因为胡满香烧的菜好吃。

每喝必醉,这是叶大胡子喝酒的最大风格。可是,倘若你不让他喝醉,他便会站在门外,高声骂娘。整个团,八个农场,很少有人愿意请叶大胡子到自己家里来喝酒。他们控制不住这个每喝必醉的团长。丁成龙有这个手段。他每次拿出来的酒恰到好处。酒喝完,菜吃完,叶大胡子正好到了醉点。他额头冒汗,眼睛发红,坐着傻笑。胡满香会递上热毛巾,叶大胡子擦着汗,抓住胡满香的手,望着丁成龙说:“大妹子,把你家的大娃给我吧!”

胡满香吓了一跳。丁成龙也呆着。但他们心里立即都明白:叶大胡子团长这话这是醉酒后说的,而是瞅了很长时间才说出来的。就像搞侦察,他是摸清了底细,选准了突破口,然后才开始进行这必胜的战斗。

当然,叶大胡子胜利了——丁抗美成了叶抗美。

这事胡满香虽然一开始就明白了叶大胡子的心思,但她不同意。儿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怀了他,生了他,又带着他千里迢迢跑到新疆,现在养大了,怎么能送给别人家呢?何况自己家又不是养不起这个孩子,要是真送了,让孩子难过,也让农场里的人笑话。丁成龙并不这样认为。丁成龙劝胡满香:既然叶大胡子动了这心思,他就必定是有把握。你想想看,我们都在农场里。而且,我的身份还是……我要是出了事,你们几个还能安稳?你们不安稳,就是抗美在家里,又怎样?叶大胡子现在提这么个要求,我看也不过份。一来,他是单身一人,要个孩子,无非是在心理上有个做父亲的名分;二来,他看上了咱们家抗美,那也是瞅了很长时间的,他觉得抗美这孩子好,他才会要;农场里养不活的孩子多着呢。还有就是叶大胡子一个人过,工资高,老家又没什么牵绊,抗美过去只会比在家过得好。最后呢?大胡子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让抗美跟他姓,户口转到他一块。但同意抗美两头住。你想想,咱们两家都在一个农场,搭把手就能望见。抗美在他那儿跟在家里有啥区别?

胡满香还是不同意。胡满香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他揭了你的老问题,你在这呆不下去。呆不下去,咱们再跑不就得了?”

“哪有那么简单呢?从前我跑,那是一个人。现在是四个人了。”丁成龙叹道。

胡满香仍然不松口。

僵持了个把月,这中间叶大胡子也不来喝酒了。路上见着,只是看着你,不说话。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大儿子抗美。

抗美对着丁成龙和胡满香说:“我愿意去叶伯伯家。你们都别再闷着头吵了。我明天就去!”

胡满香一把搂过抗美,话没说,先哭开了。

丁成龙问:“抗美,你真想好了?这可不是爸爸妈妈要你过去的。”

“是我自己愿意的。”抗美重复了句。

胡满香将儿子搂得更紧。第二天,抗美便拎着简单的小包袱,去了农场东头的叶大胡子家。叶大胡子特地摆了桌酒席,请丁成龙夫妻上座。酒酣之时,叶大胡子对丁成龙说:“叶老弟,如今,抗美虽然跟我姓了叶,但他还是你的儿子。我们共同的儿子!你也不要介意,也不要以为我手里拿着你什么把柄,在要挟你。真的不是!我这一大把年纪了,就想要个儿子。就想要个儿子呢!”

丁成龙说:“我知道,知道!”

叶大胡子将丁成龙拉到里屋,递给他一摞信件,说:“这都是庐州那边的函调信件,说有人举报你可能藏身在兵团。上级转到我这儿,我一个人看了,然后给他们回了公函:查无此人。这事都一年多了,我从没跟你说。这信,给你了。你将它烧了。”

丁成龙拿着信,身子禁不住发抖。他没料到:逃亡这么多年,还有人在举报他,还有组织在函调他。这太……他手一抖,信掉到了地上。叶大胡子弯腰捡起信,又递给他,说:“我们都是战争中过来的人。我知道你。下一步,你改个名子吧,我来给你重新建个档。满香也得改,不然将来再函调,就麻烦了。”

丁成龙说:“我这名字是我祖父取的。改不得!”

“真不改?那……”叶大胡子再问道。

丁成龙这回语气坚定,说:“坚决不改!”

事实上,后来丁成龙和胡满香的档案上,名字都被改了。丁成龙改成了叶成,胡满香改成了王兰英。只是这改名的事,他们俩压根儿也不知道。叶大胡子替他们一手做主,把个档案做得天衣无缝。这些做过的档案,在后来的运动中,果然取了作用。丁成龙是在79年平反时,才看到这些的。他当时就拎了两瓶老酒,与叶大胡子相对而饮。只可惜,那时候叶大胡子由于高血压,已很少喝酒了。

胡满香去世前几年,都沉浸在这种漫无边际的对往昔的回忆之中。而且,她的回忆也几乎都集中在新疆的那些年。她很少回忆自己的父母,偶尔会想到当年的百花井。她更加让丁成龙不理解的是:她很少记得起当下。一些事情,她刚刚做过,便忘记;一些话,她刚刚说过,便想不起来。丁石子说这是健忘症,也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奏。因此,专门带她到医院就诊。一圈检查下来,医生说身体没有器质性病变,主要还是心理原因。那时候,女儿丁昌吉已经从劳改农场回来,又去了新疆。大儿子叶抗美打电话告诉这边:丁昌吉结婚了,与一个维族人,叫买提明江。胡满香这回突然清醒,问了许多买提明江的情况。叶抗美说买提明江在昌吉做生意,前不久刚离婚。听说昌吉高二那年回新疆时,就与他认识了。丁成龙有些生气,呆在文化馆里三天没有回家。胡满香头两天也不问,到了第三天,她亲自到文化馆。丁成龙正闷在办公室里抽烟。她只说了一句:“咋了?想不开了?本来就是维族人,这婚结得挺好的。回去吧!”

丁昌吉是丁成龙的软肋,这点,胡满香比丁成龙更清楚。

丁成龙回到了百花井,正遇上孟浩长和另外两位画家喝酒。他迅速加入,且浮一大白。喝完酒出了月门,他看见胡满香正坐在井台上,一派幽冥。他心里禁不住有些心酸。这个跟了他四十年的女人,曾经像一条河流般宽容和温暖着他。而现在,她自己却正在一天天地枯瘦下去。当然,这枯瘦并非仅仅是身体,而是灵魂。胡满香用前半生把所有的灵魂都预支了,因此到了现在,她渐渐流出了原野,流向了天边。

胡满香发呆的时间愈来愈长。一天中,有一半的时光,她在发呆中度过。

有一天,她在自己的心里一个劲地掏着往昔,于是,她忽然就想到了呼图壁的那个“老山东。”

那年冬天,白雪皑皑。丁成龙被革命小将押着去了乌市批斗。其实运动一开始,因为有叶大胡子的暗中保护,加上后来他们才知道的档案上早已作了修改,丁成龙平安无事。可是,到运动的第二年,兵团里来了一批从北京串连至新疆的大学生。这些学生将北京运动的经验和方法运用到了各个农场。背对背揭发,面对面表态。丁成龙这只漏网之鱼,再次被打捞起来。当丁成龙被抓去批斗时,胡满香一点也没意外。丁成龙这人一生的缺点就是:好了伤伤疤忘了痛。他在三门峡,写写画画,临到要招工时吓得跑到了石河子。在石河子蛰伏了不到一年,又写诗写戏,被领导看上,临要转正时,又跑到了伊犁。在伊犁,他算是过了几年平静日子,结果闲不住,又写了个剧本,且获奖。他奖都没来及领便逃到了昌吉。胡满香到了昌吉后,一直劝他不要再写东西了。那些文字招惹人,容易被盯上。丁成龙也着实消停了,他开始喝酒,到处逛**,跟维族牧民到草原上放牧。但运动号角一吹响,他的神经又绷紧了。革命小将一开始并没盯上他,而是盯上了叶大胡子。农场里都知道丁成龙文字上是把好手,革命小将便要他写叶大胡子的大字报。丁成龙的倔劲再次发作,不仅没写叶大胡子的“反动”,反倒写了叶大胡子的“伟大”。他被抓到乌市作为典型批斗,胡满香也连带着被写了个“反动分子家属”,被派遣到呼图壁农场喂猪。

就在这里,她遇上了“老山东”。

说老山东老,其实并不老。他比胡满香只大一岁。作为农场的副场长,他主要负责后勤工作。呼图壁离乌市也就一百多公里,中间要经过昌吉。老山东每次到乌市,总要安排胡满香跟车。胡满香先是不太理解,后来发现每回跟车,老山东都让她直接在昌吉下车,他到市里办事。办完事,回头在昌吉再带上她。这样,胡满香就有了半天在家的时间,正好洗洗涮涮,搞点卫生。丁石子跟着她。抗美呆在叶大胡子家。叶大胡子也被批斗了,她还得为抗美做点吃的备着。三天两头下来,胡满香对老山东心存感激。只是这老山东一天到晚黑着脸,包公似的。他很少与人说笑,做起事来也一板一眼。胡满香难得说上句感谢他的话,他也不求。有时,他会到胡满香的宿舍,逗丁石子玩。丁石子长得清秀,又会说话,惹得老山东背着他在农场里转悠。有人就打趣问:“老山东,咋的就有儿子了?”

老山东黑脸开着笑意,也不回答,只是继续背着丁石子。胡满香也听说了,她背后对老山东道:“场长,以后就别再背着娃了。让人说闲话。”

老山东脖子一梗,说:“说啥?俺不怕说。说了也白说!”

半年后,昌吉那边传来消息,说乌市决定处决一批反动分子,这里面或许就有丁成龙。这一下,把胡满香真正给吓瘫了。她跑去找老山东,还没说话,就哭了起来。老山东过来拍拍她的肩膀,问:“咋啦?被人欺负啦?”

她撩起袖子擦泪,边擦边说:“丁成龙要被……被处决了。”

“谁说的?”

“昌吉那边传的。”

“这……”老山东攥着手,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然后道:“我去趟乌市。你等着。”

胡满香说:“我也去!”

车子到达乌市已是黄昏。老山东让胡满香在车子上等他,自己去找一个在市委工作的战友。结果,胡满香一直等到晚上十点,老山东才歪歪扭扭地回到了车子上。老山东说:“没事了。”胡满香再问,他已打起呼噜。

下半夜两点,卡车才回到呼图壁。胡满香和司机将老山东搀扶着回了宿舍。胡满香又烧了热水,泡了杯姜茶,才回家睡觉。老山东说丁成龙没事,那就应该真的没事。老山东这人说话一向实诚,说一不二。第二天上午,胡满香没像以往那样看见老山东出来,便去宿舍找他。结果,老山东已经在睡梦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