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人

第十八章 终有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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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健是在秋天的第一个霜日回到百花井的。他刚下飞机,打开手机,便接到丁昌吉的短信:我在出口处等你。

他的心头一热。

十四岁时,陈小健在百花井的巷口第一次看见丁昌吉。那次,丁昌吉刚刚随母亲胡满香回到庐州。丁昌吉穿一身鹅黄色的套裙,这在当时的庐州还是极少见的。大街上,还都是蓝色、灰色,偶尔有一些红色和黄色,都十分显眼。丁昌吉因为一直在新疆长大,新疆是个少数民族地区,服装比内地本身就多彩、鲜艳。陈小健看着这个有一张洋娃娃脸的小女孩跟在母亲身后,大眼睛,长睫毛,四处瞅着,嘴里还在唱着歌曲。他当时正拿着一只风筝,他刚刚从淝河边上与几个小伙伴一起放风筝回来。他看着丁昌吉,不知怎么地就:“嘿”了一声。

丁昌吉回了头。

丁昌吉问:“你认识我吗?”

一口普通话。好听。这是陈小健的第一感觉。接着,他十四岁的心里涌出第二种感觉:好看。

“现在不是认识了吗?我叫陈小健,就住在这里。”陈小健指着井台那边的房子,说:“喏,就在那!”

“那是你家?那以后我们成邻居了。”胡满香停了脚步问:“你是哪家的?”

“我爸爸姓陈。”陈小健对着丁昌吉说:“我叫陈小健。你呢?”

“丁昌吉!”

半年后,陈小健在井台上问丁昌吉怎么长得像个维族人,那时候,丁昌吉卷曲的头发,显出微微的金黄。她的睫毛更长了,眼睛比一般人要蓝、要深。丁昌吉虽然才插班入学半年,但已成为学校里最有影响每日的关注和牵挂。当他在井台上问出那句话时,他心里隐约就觉得:也许这一生,他就注定与这个女孩子离不开了。人就是这么个怪物,命定之中,总有一些事物会让你一生都想融入、亲近和无私地奉献。而且,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机场的嘈杂声中,陈小健到了出口。他一眼就看见丁昌吉站在出口处,她手里居然还举着张牌子,上面写着:小健!

陈小健眼睛立即湿了。

陈小健假装检查旅行包的拉链,停下来,蹲下身子,通过人群杂乱的脚步,看着不远处丁昌吉。丁昌吉眼神幽深,湖水一般在人群中扫过。他站起来,朝丁昌吉挥手。丁昌吉眼睛停止了扫视,嘴张了张。他快步走上前,隔着出口的黄色的拉线,他伸出手摸了下丁昌吉的脸。

丁昌吉笑着,身子往前靠了靠。虽然隔着黄线,她的身子还是靠进了陈小健的怀里。陈小健说:“昌吉!”

丁昌吉抬起头,蓝眼睛里有泪花。她点着头,说:“小健,咱们回家!”

路上,丁昌吉将百花井拆迁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陈小健说:“大方向是对的。必须把握住文旅地产这个关键。这是我们的杀手锏。”

丁昌吉说:“集团已同意了我的想法。下面的事,就靠你了。你回来了,我就……”她侧着头看着陈小健。这个男人,现在轮廓分明,坚毅而沉着。她的脑子里迅速地滑过这些年来这个男人的影像。她突然问:“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到百花井时的模样么?”

“记得。你穿着鹅黄色的套裙。”陈小健说。

丁昌吉没说话,只望着他。然后,将手缓慢而自然地放在他的掌心里。这动作,就像一对几十年的夫妻,一点也没有做作。

兵团实业庐州办事处的牌子就挂在城隍庙前的府前街上。陈小健与丁昌吉商量:文通公司既然前期做了大量的工作,而且这家公司还是家专业的房地产开发公司,那么,兵团实业要想横穿插一杠子,成功率不会太大。据丁昌吉的了解:文通公司早在三年前就进入了庐州房地产市场,兴建了一大批中高档商品住宅。特别是从今年开始的庐州大拆违,文通公司积极参与。有内部人士透露:一些难啃的骨头,最后就交给了文通公司。企业有企业的做法,只要政府暗底里许可了,企业不仅仅能按市场的规矩,更能按流氓的规矩来操办。因此,文通也同时得到了大量的政府地块。诸多政府官员,与文通之间关系密切。就连丁昌吉的哥哥现在的副区长丁为民,也经常与文通的女老总关文一道出入庐州著名的慢庄。可以说文通已经深入到庐州政界的核心,要想在百花井拆迁再建项目上,兵团实业能有所斩获,可谓是难上加难。

陈小健对此却表示乐观。他分析道:文通正因为与政府的关系太过密切,这是优势,也是竞争的劣势,这不符合现代企业竞争法则。第二,文通的房地产开发案,他已做了些研究,大多是单纯的房地产开发。复合式开发与多功能开发,尚未出现。这正是兵团实业的长处。所以,在这一场战役中,必须出奇制胜,力求一击必成。

丁昌吉问:如何个出奇制胜?

陈小健说:文旅地产。以历史文化街区功能作为定位。

丁昌吉又问:如何一击必成?

陈小健说:不到决胜时刻,不透出底盘。一旦透出,则必成功。

丁昌吉让陈小健将这些想法好好地作了总结,报给兵团实业总部。在此之前,实业的副总已经过来进行了考察。陈小健建议尽快邀请兵团领导来庐州访问,在庐州高层加深对兵团实业特别是丁昌吉丁总的印象。

晚上,丁昌吉和陈小健一道,将丁成龙、孟浩长、陈健康夫妇和陈兰都请到了庐州食府。一轮酒罢,丁昌吉正式宣布:“从今天起,我和小健在一块了。”

丁成龙鼓掌,说:“你这丫头,要好好珍惜,好好珍惜!”

陈健康鼓掌。耿丽萍哭了。

孟浩长说:“我得送你们一幅大画!”

陈兰道:“其实早就应该在一块了。是圆月,终究是圆月。祝福你们!”

丁为民车子刚到区政府门口,就接到电话。是秘书小刘。

小刘说:“丁区长,最好别过来。又有一大帮上访的人过来了。正堵在院子里呢!”

丁为民问:“没人处理?”

小刘说:“书记出差。区长开会去了。其它人都在等着您过来。”

丁为民是常务副区长。他捏着手机,想了想,让司机在路边稍微停一会。然后对小刘说:“这样,我先到市政府去一趟。你让信访局接待。”

司机手扶着方向盘。他并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要去哪里。果然,丁为民道:“去慢庄。”

慢庄在淝河的半岛上。淝河流进市区后,在赤阑桥下不远,突兀地形成了一个宽近百米、长两百米的半岛。从前,这里是淝河管理处。后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里变成了淝河小公园。到了新世纪的第四年,小公园里逐渐开始增添了一座仿古园林。有假山,泉水,亭台楼阁,有小榭,有长廊,内中植有竹木和各种观赏花草。沿水而建有数十处古雅木屋。每座木屋均为二层。一层为会客室、娱乐室与餐厅。二层为起居室、健身房。一开始,庐州的老百姓并不知道这慢庄到底是何来头,他们只知道小公园关门了,代之的是一座铁艺大门。每天,特别是到黄昏,不断有各种高档轿车出入。夜晚,慢庄里灯火掩映,竹木扶疏。然而,你细看,那些灯火却在狭小的半岛上,各自独立,互不干涉。这便是慢庄的最大妙处。时间久了,人们从猜测到后来确认:这是一座现代庄园,名叫慢庄。出入其中的,几乎都是庐州有身份有地位或者手里头有钱的各界大佬,当然,也还有许多庐州名媛。慢庄,渐渐成了庐州最具影响力和最能彰显身份地位的高级会所。

丁为民喜欢到慢庄。

车子直接把丁为民送到了慢庄荷香苑。丁为民下了车,直接进门。文通集团的关文关总正在亲自泡茶。她一见丁为民进来,便问:“心情不好?”

丁为民坐下。关文上前将两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边按摩一边说:“我就知道区长有事,不然,区长也想不起来我。”

丁为民笑笑,说:“烦!当这个区长也真的没什么意思。哪比你们自在?”

“我自在?”关文低着头,凑近丁为民的脸庞,说:“我一点也不自在。你们这些领导不自在,我们怎么会自在?”

“就你会说。”丁为民拉过关文,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亲了下她的脸,说:“我是不自在。到你这寻自在了!”

关文抱着他的头,笑着,说:“那就自在呗!”

两个人上了楼。一番云雨之后,下楼来喝茶。茶正好。丁为民看着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还有一些短信。他扫了扫号码,其中有信访局的,有秘书的,有其它各类人等。他一一删除,但却回拔了书记的电话。一接通,他就道:“书记,我正往滨河街道这边赶。想看看这边的拆迁情况。”

书记说:“好!上访的事,你得过问一下。”

丁为民说:“我的想法是必须态度坚决。不能有任何余地。”

书记说:“要注意方式方法。”

丁为民说:“我知道。请书记放心。”

关文递上杯茶,说:“这天天上访,也不是事。你们得想办法。我们背后该做的都做了,政府不能软!”

丁为民点了点头,喝了口茶。电话又响了。是区长。区长说他开会马上就回来,市委高书记马上要去检查大拆违。他让丁为民马上到百花井片区等他。书记主要是看百花井那一片的拆违,可能也会涉及到百花井的拆迁问题。

丁为民放下电话就起身。路上,他给百花井街道的书记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带人到各个重点拆违点。要及时发现问题,要果断处理问题。既要让书记看到真实的拆违现状,又要保证不由此影响整个区的拆违工作。他这话说得原则,又有具体的要求。作为街道领导,自然心领神会。

等到高书记和区长以及其它领导到了百花井时,丁为民已在此等候。他戴着头盔,显得匆忙。高书记专门看了一条巷子,其中大量的违建,特别是一些市直单位宿舍楼的违建十分严重。有的甚至在楼顶上加盖了两层木楼。高书记看完,黑着脸,一言不发。区长示意丁为民汇报。丁为民拿捏了下,说这些地方的违建,区里和街道上都做了大量工作。现在的主要问题我们正要向市委汇报,那就是这些市直单位宿舍,因为都属市管,所以对区里和街道上的规定,他们根本不理踩。甚至,我们做工作的同志都进不了小区大门。丁为民这么一说,既突出了区里和街道工作,又点出了问题症结,同时将主要矛盾上交给了市委。区长也觉得这丁常务处理问题越来越有一套了。

高书记问都是哪些市直单位?

丁为民马上让人递上了名单,他刚才先到一步,主要做的工作就是突击出了这份名单。高书记拿着看了眼,立即对身边的秘书长道:“下午你就开这些单位的一把手会议,将拆违任务与各单位主要负责人挂钩。”

下午,市里刚开完相关单位负责人会议,丁为民便接到好几个市直单位主要负责人电话。这些负责人几乎异口同声讨伐他,说不该把这难剃的头交到各个单位。这不是明摆着推脱责任嘛!他一个个解释,说并不是区里的意思,是市里主要领导的意思。作为区里,会尽力配合各个单位,来做好拆违工作。大环境嘛,咱们还分什么责任不责任?是吧?回头我请你喝酒,要不,就到慢庄去,喝普洱茶。

单位宿舍的问题基本解决,但上访却日渐严重。丁为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敢到办公室了。他与区长商量,也都没什么好办法。上访户的有些要求,显然违背了市里的拆违规定。倘若一开口子,就难以收拾。可是,如果放任他们继续下去,或许哪天就上访到了省里、北京。现在,上访是一票否决,谁敢怠慢?可是,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丁为民为此也很恼火。最后还是关文给他出了个主意:瞅准带头的那几个,由文通公司私下接触,各个击破。估计有一半人会瓦解。对于顽固到底的,请人给他们做一些手脚。几轮下来,不怕他们不同意!

丁为民有些担心,关文说这方法其它地方用得太多。没事!丁为民让她跟下面人打个招呼:千万别露馅,同时,一定不能出人命。

关文说:放心。我知道分寸。

三年前,庐钢改制,陈小健在带着下岗工人们完成了一系列的维权活动后,悄然离开了庐州。他直接去了新疆,但他并没有去找丁昌吉。

当然,他首先到了昌吉州。

西部的苍茫无垠,让生长在内地的陈小健,一下子心胸开阔。天,如此的高远;地,如此的广袤;空气与植物,也如此地奔放。他一个人背着背包,到天池,在那深如翡翠的古老的池水边,静静地待了半天。临水照影,他似乎看见了水中也有一条坚定的道路,那条路通向深邃的地下未知世界;那条路,同他心中的那条路一样,最终都将把生命导向自己命定要去的地方。在公路边一望无际地葵花地边,落日熔金,一派辉煌。他站立着,想像当年丁成龙一个人来到新疆,逃亡中那种孤寂而执着的心情。在酒吧里,他听着新疆小伙子们唱着当地民歌,幽默、深情,他突然有了另外一种感觉:要爱一个人,必须爱她脚下的土地;那么,他问自己:真的爱吗?一直爱?

答案是肯定的。

陈小健接下来的日子,几乎走遍了北疆和南疆。他并不是单纯的行旅,而是考察。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住上一段时间,与当地人交朋友。两年下来,他的朋友遍及了新疆大地。第三年,他回到了昌吉。这一次,他决定去看一下丁昌吉。

陈小健先找到了叶抗美。

叶抗美请他喝酒,同时告诉他:妹妹丁昌吉已经在半年前跟买提明江离婚了。

陈小健并不诧异。他觉得这只是尽早的事。叶抗美说:“昌吉个性太强,买提明江又很散漫。两个人生意越做越大,矛盾也越来越多。终于离了。孩子也归买提明江。昌吉自己打理着生意,到处跑。”

“那她的生意?”

“主要是新疆农特产。以前由买提明江经营。他们结婚后,就是昌吉负责。”

“那现在还在做这个?”

“还在做。”

陈小健说:“相当好。我这两年跑了大半个新疆,对新疆的农特产品也是很感兴趣。不过,不能只在新疆做,而是要往内地做,往周边国家做。”

“这个,昌吉也有这想法。可是她一个人,难哪!”叶抗美说:“她不像我。我现在已经是完全融入到了当地的文化和生活之中。而她,还在游离。”

“游离?”

“对,游离!”叶抗美说:“她的心一直没定。就连当时跟买提明江结婚,一半也是因为想摆脱庐州那边的影响。”

“啊!”

叶抗美喝了杯酒,他喝酒的神态与丁成龙喝酒的神态十分相似。都是先低着头,看着酒杯,然后端起杯子,递到嘴边,闻闻,然后一饮而尽。他喝酒时,眼光好像在看着你,但其实是在看着酒。他将空杯子放下,说:“昌吉当初过来要结婚,我是坚决反对的。爸爸妈妈也反对。可是后来昌吉说:跟你们说,只是尊重你们,并不是要取得你们的同意。而且,她说:我早已经是他的人了。我后来想想:他们可能就是在昌吉高二回来的那一次认识的。昌吉那年回来找她母亲,买提明江一直陪着她。昌吉回口内后,买提明江结过一次婚,是和和田的一位维族姑娘。他们生了两个孩子,然后离婚了,据说那姑娘跟别的男人去了哈萨克斯坦。他离婚后性情变得古怪,暴躁,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躺在大街上;或者到处找人打架。有两次,他伤了人,还被派出所抓进去关了几天。”

“那昌吉她……”

“昌吉刚刚回到新疆,就去找买提明江。那时,他离婚已经两三年了。回来后,她就说要跟他结婚。我和她嫂子都劝她,她根本听不进去。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她认准的路,九条牛也拉不回头。婚后头两年,买提明江有所收敛。但第三年开始,故态复萌,而且变本加厉。昌吉经常在睡梦中被他给拎起来挨打。做生意赚的钱,很大一部分都被他给挥霍掉了。更不能让昌吉容忍的是:他在外面有了不同的女人,有时还将这些女人带回家……”

陈小健牙齿“咯嘣”响了下。

叶抗美又喝了杯酒,说:“也不能怪昌吉。她自从知道她的身世后,内心里就一直很难过。她回新疆,跟买提明江结婚,其实是她对爸爸妈妈的报复。当她知道这种报复错了的时候,已经回不过头了。最后那次,买提明江居然要带别的女人跟她同睡。这下,她忍无可忍,跑来找我。最后离了。买提明江拿走了孩子和现金,听说跑到边境去了。”

“这些,我父母都不知道。”叶抗美同陈小健碰了下杯子,说:“你回去也不要再说。现在,昌吉的生意渐渐上了路子,市场不断打开。而且,兵团这边也正在酝酿成立兵团实业总公司,有意跟她合作。她现在可是个大忙人了,只是……”

陈小健知道叶抗美所说的“只是”后面的内容,一个女人,特别是丁昌吉。她的内心,并非只在生意的海洋里游弋。她的内心的丰富,一如海洋。他能想见丁昌吉的寂寞。他也能抚摸到丁昌吉的痛苦。

叶抗美问陈小健:“下一步怎么打算?回口内了吧?”

“不!我已经决定留下来,陪——昌吉!”陈小健端着杯子的手,微微地颤了下。

叶抗美望着他,又将各自杯子斟满,然后道:“有你,我就放心了。昌吉就拜托你了。小健老弟!”

可事情并非陈小健想像的那么顺利。丁昌吉拒绝了他。丁昌吉说:“你的爱与怜悯只会让我更加痛苦。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远离我。我们都过好各自的生活吧!”

陈小健没有和她争论,他明白:除了时间,没有什么能成为他们之间桥梁。

他抄了一段仓央嘉措的情诗发给了丁昌吉:

《见与不见》

——仓央嘉措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