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人

第二十章 一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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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司令员李长江一行到庐州访问,这是近三十年来,兵团与庐州的最高级别的访问活动。庐州上上下下十分重视,李长江此次回来,不仅仅是以副司令员的身份,同时,他还是地道的庐州人,也算是一次还乡之旅。

丁昌吉和陈小健全程策划了这次活动。

两个月前,他们回了一次乌市,将庐州这边的情况,向兵团实业进行了详细汇报。他们反复强调百花井地区的开发,要走文旅结合的综合商业体开发路子。他们的思想,与兵团对兵团实业的要求不谋而合。实业集团的老总建议他们给兵团领导作次汇报。在此之前,陈小健已经与同是庐州人的李长江有过接触。李长江十八岁参军,在新疆呆了大半辈子。因为是独生子女,且父母均已到新疆,所以他也多年不曾回到庐州了。陈小健和丁昌吉的汇报,勾起了他的乡愁。于是,兵团与庐州之间一场官方访问,正式敲定。

为配合李长江的访问,丁昌吉还策划了另外两场活动。一是寻找诗意中的古老庐州。二是《百花井——庐州的眸子摄影大赛》。

一时间,庐州的报纸、电台上,滚动播出的,都是百花井,都是古庐州。许多庐州市民走出户外,到百花井,到城隍庙,到赤阑桥……一张张精美的图片,不断出现在媒体与公众视野。就在李长江副司令员到达庐州时,摄影大赛颁奖及获奖作品展览在城隍庙街区露天举行。李长江和庐州市委书记参加剪彩。李长江说:我没想到我的故乡如此美好!今后,我的乡愁更重了。市委书记说:司令员乡愁更重,那就多回故乡。我们会将庐州建设得更加美好,让司令员每次回来,都能感受到庐州的新变化,新气象。

展览结束,李长江作了一次长达一天的庐州游。

当天晚上,在市委市政府的招待晚宴上,李长江提到了百花井地区的开发。同在宴会上的文通公司老总关文,着实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有料到:李长江访问庐州会是一次由丁昌吉和陈小健精心策划的公关活动。而且,这次活动如此冠冕堂皇,甚至给庐州高层也措手不及。市委书记对李长江的请求,痛快地表示了赞同。他甚至在讲话中希望:兵团更进一步关心庐州的发展,与庐州开展全方位的合作。期待着百花井地区的开发,能成为兵团与庐州合作共赢的典范。

关文长叹一声。她看见丁昌吉坐在李长江的边上,谈笑风生。而陈小健,正坐在另一张桌上,看着丁昌吉。她以女人的敏感,一下子捕捉到了丁昌吉能如此大手笔的关键所在。那是因为有陈小健这样的一个男人在。而回首自己,她看到了人群中那些或远或近的面孔,想到这些面孔在慢庄的那些说话与动作,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甚至在宴会的角落那边看见了丁为民。丁为民正闭着眼,谁也不知道这位常务副区长正在考虑什么。他神情散漫,但却一本正经。她给丁为民发了条短信:百花井丢了。

丁为民很快就回了条短信:那只是很小的百花井。其余的,都还在。

关文勉强地笑了下。而那边,丁昌吉正与市委书记在耳语。书记似乎很在意她的话,不住地点头。

陈小健也正与李长江碰杯。

关文想起以前听说的丁昌吉与冯娟的较量。她现在知道丁昌吉这个女人的独特了。她起身端着红酒杯,走到主桌前,对着同在桌上的副书记道:“陈书记,李司令员到了庐州,我也过来敬一杯,您给介绍介绍吧!”

陈书记稍稍迟疑了下,还是对着李长江道:“这是文通集团的关总,企业家。”

李长江点头。

喝了酒,关文又过来敬丁昌吉。丁昌吉说:“关总,庐州商界的大佬。请多关照!”

关文笑着,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还请丁总多关照!”

丁昌吉也笑着,说:“关总在庐州地产界举足轻重。我初来乍到,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请指点。兵团实业进入庐州,还望得到关总的支持。以后,希望我们能合作。”

“这当然好。”关文说:“就怕丁总看不上我们哪。哈。”

丁昌吉正要回话,关文又道:“前几天还和冯娟说到丁总。果然是豪杰,不简单。”

丁昌吉怔了下,陈小健已经过来了。陈小健与关文碰了下杯子,然后道:“听说关总的慢庄很有些诗意,下次也过去体验一下。关总不会不欢迎吧?”

“当然欢迎!”关文道。

关文还想再说,有人进来急匆匆地找她。她马上出去,不一会儿,丁为民就收到了她的短信:出事了。

丁为民心头一惊,忙问:怎么啦?

庙后巷死人了。关文回了一句,冷冰冰地,一下子戳疼了丁为民。他赶紧起身,直奔门外。

关文正在车旁等他。他焦急地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千万不要……”

“具体情况也还不清楚。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下午吊死在自家老房子里。那房子在拆迁范围之内,但他一直不同意。我们的人这几天采取了一些行动。不过都没正面与他接触。家属说要将人抬到区里。我们的人正在做工作。”关文一口气叙说完,丁为民马上道:“告诉你们的人,不惜一切代价,迅速处理完。”

关文说:“也只好这样了。我去安排!”

等丁为民回到宴会厅的时候,丁昌吉正陪着李长江出来。丁昌吉给李长江介绍了哥哥。丁为民拉过陈小健,问:“这事咋不先跟我通个气?”

“啥事?”陈小健有意问。

“就是百花井开发的事。弄得我很被动。你们早说,区里也是会同意的嘛!”丁为民道。

“哈,一样。还请丁区长多多支持!”陈小健说:“哪天,你有空了,回趟百花井,我喊丁伯伯、孟叔叔他们一道,咱们好好喝两杯。”

丁为民没有答应,也没否定。他看见市长正在站在过道那边,便快步走了过去。

丁成龙正在台灯下翻阅资料,手机响了。

是大儿子叶抗美。

抗美问:“听说李司令员到庐州了?昌吉这丫头越搞越大了。”

“是啊。到了。”丁成龙说:“不过,我也没去见他们。都是年轻一班辈。算起来,他到兵团时,我都回到庐州了。”

“那倒是。他是七几年的兵,到兵团应该是八十年代末的事。”叶抗美说:“昌吉这丫头有点子,加上小健,两个人会成大事的。不过,老爸你也得多提醒他们,要走正道。”

“是啊。不仅仅他们。我最担心的是石子。现在当官的都……风险大啊!你那边也得注意点。”丁成龙喝了口茶,继续道:“上个月,省里就有个副省长被抓了。”

“您放心。”叶抗美停了下问:“还记得刘老虎吧?”

“记得。怎么了?”

“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晚上。”

“唉。他才……才七十八吧?对,比我小两岁,比你妈大一岁。”

“是七十八。你道他是怎么走的?”

“生病呗!”

“……还真不是。是自己……寻了死。严重风湿,浑身疼得厉害。于是,喝了酒,将自己挂在楼下的树枝上了。”

“都没人发现?”

“半夜。谁知道?”

“唉!刘老虎从前可真的是头老虎,五大三粗,能吃能喝,身体棒得像个棒槌(黑熊)。没想到……”

“还有蔡桂花,那个四川婆姨。前几天也走了。最近两年,走了不少老人了。”

“蔡桂花?就是胡二团长家的那个?她年轻时候可是个俏女子。”丁成龙脑子里就闪过蔡桂花的身影:穿件枣红的棉袄,头上别着枝小野花。这女子说起来话来最中听,每句话后面都拖个长音,听得人魂儿颤颤的。她刚到连队时,就在宣传队,丁成龙有时带着她到农场演出。她那个劲啊,一上了台,浑身都是调调。那眼神勾得人心慌慌的。倘若不是那些年丁成龙怕自己又被翻老账,说不定……

“还有……”

“还有?还有谁啦?”

“还有……”

“到底是?”

“玛依娜也走了。”

“玛……”丁成龙一下子噎住了。

叶抗美道:“这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想想还是说了。毕竟……昌吉估计也不知道。我是听呼图壁那边的人说的。”

“啊!”

“昌吉生孩子那年,玛依娜曾到州里来过,要给她带孩子。但昌吉和买提明江没同意。后来,她就回了农场。上个月,在州里开会时,我听农场那边人说玛依娜得了癌症。不想,这么快就走了。”

“是快。她才六十刚出头吧!”

“是的。”

“老爸,明年夏天说什么也得回一趟新疆了。你再不回来,从前的那些老人可就都……妈妈以前也一直想回来,可后来一耽误,就没机会了。你一定得回来一次。这边变化可大了。到时我陪你好好转转。”

“明年吧!我也想回去看看。”

放下电话,丁成龙心里蓦然空落,整个人也像被突然抽空了似的,撑不住了。他起身出门,坐在百花井的井台上。阳光正从桂花树叶间透过,照在他的白发上时,发出银色的细微的光芒。而在这光芒之中,似乎有着许多的身影、许多的面容在浮现。他们犹如空气中最缩微的颗粒,浮现着,涌动着,然后又蓦然消失。你抬起头想寻找时,只能看见光芒中最后的那缕尾音,那片浮动的正越飘越高的羽毛……

是该回去看看了。

这一刻,丁成龙从来没有过的思念起新疆来。他想到胡满香沉湎于往昔中的那种神情,就跟现在的自己一样。那是一种近乎幽冥的神情,是一种超然距离的神情,是一种灵魂出窍的神情,是一种浑然忘我的神情。

丁成龙叹了口气。

他扳着手指,算着手头的《庐州地名志》。按现在的进度,在明年春天应该能完成。这是自己最后一本书了。编完了,就封笔。封笔后,他就回新疆去。他真的想去看看石河子,看看特克斯,看看大草原,看看天池,看看呼图壁,看看那连绵的葡萄园,还有一往无际的油葵地。

“丁老师,咋啦?”孟浩长从巷子那头进来,手里正提着一包贡鹅。

“没咋的。”丁成龙站起来,腿有些酸。他晃着腿,孟浩长说:“还没咋呢?都掉泪了。”

丁成龙赶紧擦了擦眼,问:“又切了?”

“是的嘛。过来,喝一杯。有人送了我两瓶陈酒。据说有二十多年了。”孟浩长像个孩子般,笑着。

丁成龙觉得孟浩长这两年益发的天真起来了。不过,他倒是真的喜欢孟浩长这样子。孟浩长除了画画,就是到处走走,吃贡鹅,喝点小酒。酒到酣处,唱上一段。他依然唱青衣,嗓音细细的,唱着唱着,就像流水一样。丁成龙喜欢看他唱戏时那手指,一勾一点,都随着眼神流转。他觉得孟浩长天生就是个青衣的料子,只可惜后来做了个教书先生。

酒真是好酒,陈年老酒,绵柔,温和。孟浩长呷着酒,说:“昌吉和小健两个硬是把这百花井给闹腾大了。这下一步,不知怎么个弄法?要是真的像他们讲的那样,倒不错。”

“那应该是。”丁成龙说:“我听昌吉说,他们要把这打造成一个样榜社区。”

“不过,老丁哪,你也别生气,商人嘛,唯利是图。都难说。”孟浩长又嚼了口鹅肉,说:“我当然不希望。我到时交这房子时,得跟他们签个协议。”

“那得签。”丁成龙说:“这年头,不保险的事多。签个协议,好。”

孟浩长又回过头来问:“刚才咋了?想嫂子了?”

“哪是,哪是?”丁成龙将口的酒吞了下去,说:“抗美来电话说那边又有几个老人走了。唉,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看看了。再不回去,就像满香一样,没机会了。”

“早就该回去看看了。你二十多年的时光都砸在那边,算起来,你生命的主要部分,不在庐州,在新疆呢。”孟浩长说:“记得上次我们谈到历史。你老丁的历史,就是你在新疆的历史。你再不回去,就真的回不了了。到时,我陪你一道。”

“那好。我已经答应抗美明年夏天回去。到时,咱们一道。”丁成龙说:“到时,我得再走一次当年的逃亡路。三门峡,石河子,伊犁,还有呼图壁。呼图壁……”

1999年的秋天,丁昌吉已经出狱并回到了新疆。丁成龙和胡满香有过一次长谈。

那时候,胡满香忽明忽暗。她清醒时,思维活跃,记忆力惊人;但当她糊涂时,则一片混沌。

当然,那次长谈也是在忽明忽暗中进行的。

胡满香问丁成龙:“这么些年了,不想对我说说?”

丁成龙问:“说啥?”

“说啥?你知道的。”

“该说的太多了。多了,就不想说了。”

“那我先说。”

“说吧!”

“天上刮着风。多大的风啊。记得我父亲吗?他把我母亲给打死了。”胡满香第一次说到这事,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她继续说:“我亲眼看见我父亲拿着枪,进到屋里。然后,我就听见他们之间争吵。我父亲让我母亲交待那个人是谁,我母亲说根本没有。我父亲于是打她,后来就……”

“这不可能。你父亲不是这样的人。那时我们在一块儿工作,他虽然脾气暴躁,但不可能杀人。”

“确实是他打死了我妈。”胡满香说:“我妈赤身**,被他捏颈子捏死了。他红着眼睛,像血,又像火。”

难怪!丁成龙想起这么些年,胡满香一直晕血,怕火。当年结婚时,第二天早晨,胡满香刚起床,就叫了起来。丁成龙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是被单上那片绽放的鲜红。他笑着,而胡满香则缩着身子,蜷缩在床的一侧。他以为她是害羞,现在想来,便一切了然。在昌吉时,有一年夏天,丁昌吉和几个孩子玩耍,不小心点着了院子里的草垛。孩子们吓得四散逃跑,而胡满香却也瘫倒在边。后来还是邻居们过来才将火灭了。连队里有人就笑话胡满香,见了火就发软。丁成龙还狠狠地骂了她一回。她也只是看着烧成灰烬的草垛,默然无声。那无助的神情,至今仍能让丁成龙记起。

“你当时为啥不说?”

“不敢。也不想。我妈当时……在俺们到庐州来之前,我妈和一个男人背着我父亲好过。好像还被我父亲当场捉到过。所以……我也恨我妈,但我不想我爸杀了我妈。可是……”胡满香哭了,突然变了声音:“不是他一个人干的,你也参与了。你看见他杀我,都不喊人。你也想杀我!你也想杀我!”这声音虽然尖利,却异常年轻,像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的声音。声音里有东北味,尖利中渗着层疼痛。

丁成龙按住了胡满香。胡满香眼睛上翻,额头上大汗淋漓。丁成龙挤了湿毛巾替她擦了,她眼睛又忽然闭上,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老丁,你和玛依娜在葡萄园里干的好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我晓得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胡满香伸出手在丁成龙的脸上抓了一把,火辣辣的。

丁成龙并没有去擦脸。他看着胡满香,胡满香却突然站了起来,她走到门边上,将门掩上。然后又回到椅子上,说:“葡萄正好成熟。果园里都是芳香。那天下午,我从农场回来,因为时间尚早,就去找你。你不在连队,也不在家。我问别人你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古怪地笑着。我再问,终于有人告诉我你到葡萄园去了。”

“……那时,我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走进葡萄园。我还抬手摘了几颗葡萄,甜,也还有些酸。我走到葡萄园深处,就看见了工棚。工棚的门是关的。我走近去,就听见了你的声音。”

丁成龙问:“你咋不喊呢?”

胡满香说:“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你那声音我太熟悉了,哼哧哼哧的,像拉大锯一样,不断地锯着一棵木头。我听见了,我喜欢听那声音,我竟然站在门外,听了半个小时。然后,我便离开了。”

“你……”

“我喜欢听那声音,我没听过别的声音,就听过你的声音。”胡满香说:“你的声音,但你和玛依娜在一块,怎么也是那种声音?怎么也是?老丁,怎么也是?”

丁成龙咳嗽了声。

胡满香又恍惚了:“那天天擦黑时,我从葡萄园走回去,路上就看见已经死了的老山东,光着身子,直往我身上爬。我推啊推啊,怎么也推不开。我哭了。我一哭他就化成了水,流到路边的渠道里去了。”

“老山东?”

胡满香忽然笑了,笑声如同风吹着油葵地,起伏且冰冷。

丁成龙也开始发冷。他从来没有窥见过这个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的内心。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却又被胡满香给拉着坐了下来,胡满香问:“你咋知道我就会收留昌吉?你吃定了我?”

“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丁成龙说:“除了你,谁还能接收呢?”

“所以你就……”胡满香眼睛睁得老大,望着丁成龙。那眼光中幻化着许多影子,交错纠缠。这些影子从她的眼睛里跳了出来,交错纠缠上丁成龙。丁成龙感觉到呼吸越来越紧,身体开始由发冷变成了打颤。他问:“你还都知道些什么?那二十多年。那二十多年,你以为是我自己想过的吗?还有那些女人,都是……如果我能回头,我还愿意走一趟那二十年的路吗?如果,如果……”

丁成龙苍老地哭了。

胡满香无措地拍着丁成龙的肩膀。接着,她又陷入了更大更持久的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那是唯一的一次丁成龙与胡满香就情感的正面谈话。那之后,胡满香一如草原上熟透的野果子,熟得太透,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而丁成龙,仿佛内心的世界被捅开了,那里面流淌的血,燃烧的火,都将那二十多年的岁月更加清晰、理性地翻转开来。他再一次想到一个人的历史。没有什么需要原宥,也没有什么值得原谅。历史永远都是过去式。而写历史的人,却只能是现在式。现在式的局限,与人性中的抑丑的本性,使我们看见的历史,都只可能是部分真实的历史。那二十多年,所有的哭泣与欢乐,俱已逝去。或许胡满香是对的。她选择了独自承受,并且以强大的回忆和沉默,诠释了一切。

丁成龙想起著名的《白桦林》,歌词里有句他特别记着——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