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升从东大圩坐车到庐州城,然后坐公交到百花井,等到他叩响孟浩长房门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
孟浩长不在家,门上贴着个纸条:有事外出,敬请谅解。
这纸条李光升看着亲切。1982年春天,他第一次一路问人,转了七八个弯,走进了百花巷。然后,沿着巷子,看着高墙上密密的爬山虎,心情五味杂陈。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谁?那将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个子是高是矮?身材是胖是瘦?更重要的,他无法揣度这个男人会怎样对待他?会怎样对待他所要述说的故事和将要提出的那些他们在“山穷水尽”之后所想出来的没有办法的最后办法?
李光升那年25岁,在东大圩,这个年龄绝对是个应该成家立业的年龄,可是,他仍是光棍一条。父亲长年瘫痪,母亲孟小书多病体弱,妹妹才十五岁,正在读初中。这几年年成不好,建成于宋的东大圩本来是庐州的粮仓,可现在,三年两头灾,不是旱就是涝。李光升三年前曾由媒婆介绍,定了一门亲。本来议定去年腊月成亲。可是,临到过门,女方提出了八千块钱的彩礼钱。母亲咬咬牙,要卖家中的仅剩的那件皮袄子,被躺在**的李天大给制止了。李天大说:那是你最后的念头了,再不能卖了。母亲含着泪,说:天大,我这一生拖累你了。李天大也抹着泪,说:不是你拖累我,是我拖累了你。我要是早死了,也不会把这家拖成这样……
李天大说的也有理。他长年瘫痪在床,药物不断。家里稍有点积余,便花在给他看病上。一家人总是希望李天大有一天能站起来,虽然无力回天,但也勉为其力。眼见着东大圩实行了农业责任制,田分到了户,家家都在田里下功夫,李天大这个从前的农活老把式更是难耐。儿子李光升劝他:也别急,分田到户了,日子会出头的。你躺在**,不要管别的事情,只要将做农活的那些老把式教给我,我保证能将咱们家的那些田种得比谁家都好。李天大流着浊泪,开始教李光升如何在田里精耕细作。果然,到了秋天,李家的收成远远高出了其它人家。卖了粮,家里一下子有了积余。母亲便张罗着再给李光升娶亲。可就在这当口,母亲病了。
母亲不仅病了,而且是重病。
医生对李光升说:“拖得太久了。回家去吧,有好吃的,就吃一点。别的,也没办法了。”
李光升拉着医生的手,哭着哀求:“真的没办法了?哪怕有一点办法,都求求你救救我娘。”
医生摇摇头。
李光升又拉着母亲,到了省立医院。同样的结论,同样的腔调;他还是不甘心,又去医学院附院,托关系找到一位老专家。老专家反反复复地问了半个多小时,然后请李光升到了里面的小办公室,摇着头说:“要是早来三个月,估计还能想想办法。现在,真的是太晚了。我看你这孩子人也诚实,就别再折腾了,好好地让你母亲走舒坦些吧!”
回东大圩的路上,母亲一直沉默。临到家门口时,母亲对李光升道:“记着,从现在起,一是不能告诉你爸爸,二是不要告诉小雪。我知道自己的病情,你也不必太操心了。”
李光升喉咙发紧,却哭不出来。母亲掏出手帕,说:“都这么大人了,还哭?别没出息了。回到家,不要慌张,就说我这是老毛病,吃点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记住没?”
“记住了。”李光升哽咽道。
回到家,李光雪缠着哥哥,问妈妈到底是啥病,怎么人突然就一下子瘦了。从前妈妈可是那么好看的,现在瘦得突了形,只剩了骨头。李光升看着妹妹,想说,却又不敢说。他只好转过脸,装作若无其事,说:“老毛病。调理调理就会好的。”
光雪说:“我看不太像。哥,你没骗我吧?”
“我咋要骗你?”李光升嘴里这样说着,声音却变了。
光雪虽然才十五岁,可她伶俐精明。哥哥突然变了声音,她一下子猜出了几分。她先是呆着,望着哥哥;然后又问了句:“哥,妈妈是不是不能治了?”
“这……”李光升颤抖道:“这事别跟爸说。”
李光雪又呆了下,李光升怕妹妹承受不了,想过来拉她。她却跑着出了门。她一口气跑到庄子外面的南坡上,西边夕阳正渐渐沉进山里,一大片火红燃烧着,慢慢地变成暮霭中的苍青色的灰烬。李光雪痛苦地望着夕阳,和更加苍黑的暮霭。她一直觉得母亲是个有故事的人,母亲的大度、优雅,以及她对父亲的那种小心翼翼,都让她想更深一点地走进母亲的心里。可是……
病来如山倒。何况孟小书的病,并非突然到来,而是积劳成疾。即使儿子李光升也帮她瞒着丈夫李天大,女儿李光雪也一如既往,笑着跳着。可是,孟小书心里早已在做着告别这人世的准备。她趁着能动,将简朴的家好好地收拾了一遍。那些衣物,都被她归置得井井有条。一些衣服上的破洞,她也细心地给补缀上。她又请人在老屋后面盖了两间瓦房,好给儿子李光升娶亲。这一切办妥当了,她歇下来,捋了捋,她在这个人世上还要办的只有两件事了。一件是为李天大的将来做个安排;第二是见见孟浩长。
孟浩长这个名字,近二十年来,从来没人在口头上提起过。当然,在心里的默念,也许超过了千次万次。孟小书终于捡了个晴好的日子,对李光升说:“我要进城去!”
“进城?”儿子有些吃惊。最近母亲的状况越来越不好,走路都有些艰难。如此身体,怎能进城呢?
“是的。我得进城。我只到城隍庙和百花井去看看就回来。”孟小书态度坚定。
李光升不再言语了。他带着母亲,坐车进城。然后再坐公交,到了城隍庙。孟小书硬撑着上了城隍庙的二楼,她站在楼台上,朝四周一望。庐州城跟十几年前的庐州城大不一样了。但再怎么变,在她的心里,她依然记着城隍庙,记着城隍庙前的那家贡鹅店。记得孟云生老爷和李晴儿太太带着少爷,还有她,坐在店里吃贡鹅;她似乎还能闻见贡鹅的香气,还能看得见少爷孟浩长吃着贡鹅那种甜润的模样。庙前街依旧繁华,只是不见了当年的影子。她赶紧收回了目光,对儿子说:“不看了。回去吧!”
儿子问:“咋又不看了?不去百花井了?”
“不去了。”孟小书复又站在楼台前,望向东边。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条藏身在诸多房屋之间的百花巷。巷子就是指引,缘着巷子,她看见了那片空阔的大院,连片的公主府第,她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那棵桂花树,和桂花树下那井台。
她长嘘了口气。这一口气,使尽了她平生的气力,她慢慢地瘫了下去。
半个月后,孟小书弥留之际给了儿子李光升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百花井,孟浩长。”儿子问“这是……”她说出了这一生最后一句话:“他是你亲爸!”
孟浩长正提着毛笔,眼看着李光升。这个年轻人长相朴实,目光沉着。他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的。我找……”李光升将攥在手上的字条打开,又看了一次,说:“我就是找你!我九点就到了,您不在。门上贴着条子,知道您没走远。这不,就又转过来了。”
“找我?为什么找我?”孟浩长慢慢地往画案前移。他的眼睛还在盯着那画到一半的山石。
“是我妈让我来找你的。”李光升努力着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你妈?”孟浩长眼光还是盯着山石没动,嘴里不经意问道。
“是我妈。我妈她……认识您!她叫孟……”没等李光升说完,孟浩长却猛地转过头来,眼睛炯炯有光。他几乎是抢过了李光升手里的小字条。他扫了一眼,便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李光升忙上前扶住,问道:“没事吧?您没事吧?”
孟浩长摆摆手。他又看了眼小字条,这是孟小书的笔迹。这笔迹他太熟悉了。这笔迹最初就是从孟浩长的手把手中流淌出来的。这笔迹中浸润着孟浩长和孟小书两个人的绵绵不断的气息。
孟浩长拿着纸条凑到鼻子边,闻着,闻着,又闻着。
李光升显然是被孟浩长这举动给镇住了,他攥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只是说:“没事吧,这……”
“你妈妈她……”孟浩长问,声音有些颤抖。
“她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了?”孟浩长刚问完,就觉出了这“走了”的弦外之音。他手开始微微发抖,他重复了句:“走了?真走了!”
“难怪我十几天前做梦,还梦到她。梦到她来跟我辞行,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现在,她可真的去了!”孟浩长望着李光升,问:“她是哪天走的?”
“十一月初七。”
“初七?应该是这个日子。那天,我同丁老师去城隍庙吃贡鹅,晚上回来就做了那梦。”孟浩长喃喃自语。
李光升看着孟浩长一头银发,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白脸,清瘦,而显得不同于一般的乡下老人。他悄悄地拿孟浩长跟自己的长相比了比,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比性。自己生得壮实,而孟浩长去清秀;但是,母亲孟小书临走之时,可是一字一顿地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难道?其实李光升一直在心里难以释怀。当母亲告诉他这一切后,他只觉得大脑里立时被彻底地被震裂了。他看着瘫在**的李天大,这个苦命的男人难道不是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自己知道这一切吗?母亲又为什么要在临走之前将真相告诉他?还有,既然他是这个姓孟的男人的儿子,那么,妹妹小雪跟这个男人有没有关联?
百思不得其解。李光升在忙完母亲的丧事后,一直沉浸在这种不解的苦恼与愤懑之中。
终于,他决定要来庐州城,要亲自见一见孟浩长。
在来庐州城的路上,他一路默念着孟浩长的名字,反复在手心里比划着“百花井”三个字。他有些明白母亲非要坚持抱着病体再走一次庐州城,再登一次城隍庙的心意了。母亲是想最后看看这些。母亲这一生,在李光升的眼里,似乎都一直与东大圩联系在一起。只是这几天,因为动了要见孟浩长的心思,李光升会在夜晚静静地对往昔作些回忆。这样,在他记忆的最深处,仿佛曾经有过庐州城的影子,也仿佛有过一条小巷,一片院子,一大片房子,还有高高的山墙,母亲抱着他站在桂花树下的身影……当然,一切都已模糊,有的,甚至仅仅只是李光升的想像与揣度。然而,它却形成了一种潜在的指向,那就是在他最深的记忆之初,也正是与母亲临终前给他的纸条上面所写的“百花井,孟浩长”有关。
一个人如果永远活在一间秘不透风的黑屋子里,也是一种幸福。在黑屋子里,他能看天,听风,识雨,能自由思想,心生满足:然而,当有一天,外来行脚的人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子,他便萌生了知晓外面世界的好奇与勇气。而且,这种好奇与勇气也便成了一种动力,推着他走出黑屋,扑向无限的未知。
李光升现在就是这样。他想知道的太多了。可是,他却一句也不能开口。
他怕!他怕他这一开口,会将二十多年的岁月彻底砸碎;会将这百花井里的曾经有过的一切彻底砸碎。
然而,孟浩长却开口了。
孟浩长端详着李光升,问:“你是她儿子?她几个孩子?”
“两个。我,和我妹妹。”
“就两个?”
“就两个!”
“你多大了?”
“25.”
“25?”
“是的。过年就26了。”
孟浩长刚才还在颤抖的身子,此刻竟然好了。他站了起来,拉过李光升。李光升比他高一个头,身材壮硕。他伸出手,半仰着头,摸着李光升的额头,说:“你妈妈让你来的?”
“妈妈她只给了我这字条,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我想弄明白。”李光升感到孟浩长抚摸他额头的手,太过于细腻了。不像李天大那粗糙的大手。那大手虽然粗糙,却比这细腻的手更有力,更温暖。
孟浩长停下手,让李光升坐下,然后开始泡茶。他将茶杯端到李光升手里时,又问了句:“她还告诉了你什么?”
“她说您是我的亲生父亲!”李光升舒了口气。
孟浩长身子一震,声音又颤抖了。他道:“你妈妈说的是真的,你是我的儿子。是我和你妈妈的儿子!”
李光升突然觉得心里空****的。他喝了口茶,便起身要走。孟浩长有些惊讶,说:“怎么就走了呢?既然来了,怎么着也得吃餐饭。”
李光升说:“我还有些事。家里还有人要照顾呢!”
“还有?是……”
“我爸!他瘫了好多年了。”
“啊!我记得他叫李天大,是吧?”
“是的。”
“他是个好人!”孟浩长停了停,说:“我得去看看他!”
丁成龙直到老了,还时常跟孟浩长提起当年到东大圩的事情。在此之前,丁成龙也曾经到过东大圩。
东大圩,出庐州城四十里,相传为北宋大科学家沈括所设计修建。圩广万亩,处巢湖下游,得地利与水利之便,向来为庐州粮仓。自大圩圈建之日,这里就一直是庐州城里富商巨贾们的觊觎之地。大批的银钱开始投向东大圩,东大圩也由此成了庐州外围最大的租田。上万亩良田,被近百个大户人家垄断。这些大户人家又将田地出租给周边农户,靠收租盈利。部分长年耕种在东大圩的农户,就成了一些大户在东大圩的老佃户。一应耕种事务,悉数交给这些老佃户处理。大户们只是到了秋天,收取租钱。当然,每年春天,大户们也例行到东大圩走一圈。有些大户与老佃户建立了数代的关系,亲近犹如亲戚。在这样的关系之下,他们之间走动得更加频繁。逢上闲暇,城里的大户们也会带着家眷,到东大圩来体验一把乡村生活。
东大圩的规制与体制,到了一九四九年,土崩瓦解。东大圩成了集体所有的大粮仓。庐州农业的亮点和重点,也就集中在东大圩。像丁成龙这样的在文教局工作的国家干部,自然少不了也要经常下乡到东大圩。
在丁成龙的眼里,东大圩就是一处普通的圩口。一九五四年,巢湖大洪水。丁成龙和文教局的其它人被组织成抗洪小分队,赴东大圩堵口。洪水肆意,张牙舞爪,漫天铺地,随时要撕碎东大圩堤。丁成龙和部队的战士,还有周边的老百姓,排成人字长队,站在齐腰深的洪水中,堵口筑坝。但最后,圩还是破了。不仅仅圩破了,还有九个参与抢险堵口的人被冲走了。洪水之后,丁成龙再到东大圩,一片浊黄色的东大圩,跟他当年在战场上所见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战场那是人祸,而这是天灾。他看见一些农民正在圩埂上徘徊,神情凄苦。他想起了古人那句著名的唱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从那年大水后,丁成龙再没去过东大圩。当孟浩长跑到文化馆来,说要请他一道去东大圩时,他还真的愣了下。接着,他问:“怎么突然要去东大圩呢?去写生?”
“不是。是去看一个故人。”孟浩长道。
“故人?”丁成龙有些惊诧。
“是的。好多年前的故人。其实你也认识。”孟浩长说:“你曾在百花井见过。”
“哪是?”丁成龙立即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没有答案。他问:“到底是谁呢?”
“等到了就知道了。”孟浩长拉着他,出了文化馆大门。
一年多前,丁成龙正式回到了庐州。他的帽子问题得到了平反。在重新安排工作时,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要么回到文教局机关,要么到下属馆站。他选择了文化馆。他对机关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机关如同一只对开的门,曾狠狠地夹疼了他。他不想再踏进去。而文化馆,正切合了他这些年在新疆所从事的工作。在新疆二十多年,除去那些逃亡与奔波之外,他干的工作,大多与文化宣传有关。
丁成龙随着孟浩长到了城隍庙。孟浩长切了一只贡鹅,又卖了些点心,然后两个人到车站乘车。
东大圩之冬,多少有些萧瑟。圩埂上的柳树,全秃着光杆子,黑漆漆的;草已发黄,有些已开始零落进泥土。圩埂上,不时有低矮的房子。圩区房子,因为地势问题,基本上都是沿着圩堤兴建。因处在迎风口,所以房子一般较低矮。路不太平坦,架子车的车辙,压出了两道深沟。沟里积水,浑黄。
孟浩长手里捏着孟小书写的字条,从进入东大圩开始,他就不断地感叹着。他一会儿指南,一会儿指北,告诉丁成龙:那南边原来有个大庄子的,现在没了;但那棵大树似乎还在。那北边曾经是东大圩的村部,再早些的时候,他的父亲孟云生曾带着他在那本是保长办公室的小房子里住过一晚。母亲李晴儿早晨会蹲在水边,照水梳头。父亲指着母亲,对孟浩长说:“那就叫临水照花!”在父亲眼里,母亲就是一朵花。父亲不曾想到: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第三年,母亲这朵花就插到了别人的袖口上了。
父亲到紫蓬山后,孟浩长再也没到过东大圩。解放了,东大圩已经属于了人民。父亲当年购买的租田,也全部交给了集体。东大圩与孟家的联系,变成了单纯的佃户李老实与孟浩长的联系。那时,孟浩长与高巧云住在百花井,李老实每次进城,都拐到百花井来。他背着个大袋子,袋子里是新鲜的蔬菜瓜果。他放下袋子,接了高巧云递过的茶水,擦着汗,感叹一声孟先生怎么就舍得出家了呢,再无话。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他会带着他的儿子李天大一道。李天大同他的父亲一样,甚至更加沉默寡言。孟浩长很少跟他们父子说话,只有高巧云,张罗着给他们一点点心。换季的时候,也会送他们一点布料。逢上年节,李老实会偶尔送来鸡、鱼和猪肉。孟浩长便让高巧云去城隍庙切一只贡鹅送给他们。这一来一往,直到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才戛然而止。
孟浩长走得很慢,丁成龙几次催促。可孟浩长就是耐着性子,他似乎是要数清楚路上的蚂蚁。
日将中天,终于到了中庙。
李光升的家正对着圩埂。屋基坐落在圩埂下面的一处平台上。门前是一大块场子,四围栽着些树木。树木大都光着头,伶伶而立。孟浩长只是随便看了看,他的目光被南角的一处井台拉了过去。那井台圆形的台面,青石的井圈,同百花井的那井台井圈如此相像。而井台旁边,也有一棵桂花树。
丁成龙当然也看出来了,他对着孟浩长道:“这……简直就是搬了个百花井来了呢!”
孟浩长正要回答,屋里传出咳嗽声。接着就听见屋内人问:“谁呀?进屋里来吧!”
两个人进了屋。正对着大门,便是一张床。**正半躺着一个男人。苍白的脸,将发黄的胡须映得有几分凄惶。孟浩长嘴动了动,却没问出话来。倒是丁成龙说了:“我们来找个人”。
“找人?找谁?”男人问。
“李……李光升!”孟浩长道。
“啊,那是我儿子!早晨出去帮窑场上砖去了。马上应该回来了。你们等等。”男人说:“桌上有茶水,你们自己倒。我这……”他苦笑着。
孟浩长盯着男人的脸,慢慢地就将他同二十多年前跟在李老实后面的那个年青人重叠起来了。即使那脸色再苍白,再凄惶,但眉眼和格局不会变。他是个画画的人,能看出皮相之中的骨骼。这就是那个青年,只是岁月将他磨倒在了**。算起来,他应该比自己年长。当年,这个青年跟在李老实后面,高巧云让孟浩长喊他“哥哥”,而李老实则说:“要不得,直接喊天大就行。你是少爷,不能乱了礼节。”孟浩长其实什么也没喊。可他记住了李老实说的这青年叫天大。天大,天大!这名字有意思。是说天真的大?还是说要说比天还要大?
当年没问。现在自然也不会再问了。孟浩长凑近床边,仔细地看了看李天大。
李天大却别过脸。墙壁上画着一道道的深痕,像一只被囚禁的蛛网。
丁成龙走出屋子,恰好李光升回来了。李光升刚想同丁成龙打个招呼,孟浩长就出了门。李光升张着嘴,说:“你……你怎么?”
孟浩长伸出手指挡在嘴唇上,示意李光升不要再说。出了门,他拉着李光升,三个人到了圩埂上,孟浩长介绍说:“这是丁老师,你丁伯伯!”
“丁伯!”李光升说:“刚才我爸没觉出什么吧?”
“没有。”孟浩长说:“我就是拉丁伯伯来看看。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这样吧,光升,我也帮不了什么,这点钱你拿着,给他治治。真治不了,就多弄点营养品。还有你妹妹,读书也要钱。”
“我不能收!”李光升道。
“拿着!”孟浩长将钱塞在李光升手上,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他们的!你替我给他们用就好了。”说完,他又问:“你妈坟在哪?”
“在紫蓬山上。”李光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