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人

第七章 商场情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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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为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但妻子冯娟却还没回家。他喝了些酒,虽不至醉,可头晕。他没洗漱,直接就歪倒在沙发上。等到冯娟回来,他已经实实在在地睡了一觉。

冯娟用脚将丁为民踢醒,骂了句:“脏死了。快去洗!”

“什么时候回来的?咋这么晚呢?”丁为民问。

冯娟横了他一眼。冯娟四十二岁,在同龄的女子中,她的长相绝对是一般中的一般。可她的穿着,却是上等中的上等。丁为民一开始还发表些真实意见,比如:这裙子不适合你。你太胖了。或者:这小披风太年轻了。这些真实的意见,招来的无一例外的是冯娟的痛斥。冯娟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是嫌弃老娘了,是不是?要嫌弃,当初就嫌弃,为啥等到现在?你以为现在当个副区长,就了不得了?老娘跟你说,既然能让你当这个副区长,也就能让你乖孙子一样的滚下来。你不信,走着瞧瞧!”

丁为民只好哑口。一来,冯娟说的话基本属实;二来,他也不想同她争辩。头发长,见识短,辩又何益?

丁为民将丁昌吉带的东西递过来,说:“昌吉带给你的。”

冯娟看都没看,说:“又是那些皮啊,草啊的吧?谁还稀罕这?”

“不是吧?听她说,都是香料和精油。”丁为民脱着衣服,边说边进了卫生间。

不一会儿,就传出冯娟的叫声。冯娟大声道:“我一看就是冒牌货。冒牌货!我就说,她哪有这么好心……”

丁为民装作没听见,继续洗澡。等他洗好出来,香料和精油都摆在茶几上,冯娟指着这些说:“都是冒牌货!你那个混血妹妹啊,难怪……”

丁为民瞪了她一眼。

丁为民拿过一瓶香料,看了看,都是维文,也看不懂。但从瓶子的包装上看,确实不是太精致,甚至有些粗糙。他也拿不准了。按理说,丁昌吉不会拿冒牌货来骗嫂子的。她本身就是做这方面业务的,用不着造假。他对正架着双腿的冯娟道:“这是内部供应品,当然不在包装上下功夫。你用用,就知道了!你这人啊,就是什么人都不信。”

“我是什么人都不信吗?我就是不信丁昌吉那个坏女人。”冯娟声音大了,说:“想当年,要不是她,我能亏到血本无归?还不是她,尽使坏点子,害得我到今天还回不过阳来。”

冯娟说的当年的事,丁为民知道。当年,冯娟在城隍庙开服装店,论规模,算得上是盘大店。品种齐,价格上也算低廉。而且,冯娟在庐州毕竟从小长大,父亲又是当时的人大主任,生意想不好也难。那时,市里各个单位,包括学校都时兴搞各种节庆、典礼。每个节庆、典礼,背后都藏着巨大的利益链条。一开始,这些业务基本上都是冯娟包揽。可是,渐渐地,她发现生意越来越淡,而各种开业和典礼并不见少。那么,开业典礼所需的那些礼品装,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冯娟派人一打听,很快结果就出来了。那些礼品装,都是出自同在城隍庙的另一家店铺。而那家店铺的老板就是丁昌吉。

冯娟和丁昌吉的较量就此拉开。

那时,冯娟还没有成为丁昌吉的嫂子,丁为民,当时还叫丁石子,还在东大圩的中学里教书。丁昌吉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同未来的嫂子成为对手。而她之所以走上这条较量之路,也是纯属偶然。给她最初启发的正是当时已在二钢厂当秘书的陈小健。

丁昌吉高中毕业后,没能像陈小健那样考上大学。丁成龙先是托人给她办了文化馆待业。可是,上了不到两个月班,她嫌太枯燥,没意思,就自动辞职了。辞职后,她又跟着几个女同学,到南方闯**了大半年。回来后,她就开始在丁成龙和胡满香面前嚷着要开店做生意。那几年,正是全民经商的大潮流。庐州城里,各种商店像野地里的菌子,每天早晨都会冒出一批新的来。丁成龙虽然不想,但也硬不过潮流,加上胡满香劝他:不能再跟这孩子闹了。再闹,她说不准又跑回新疆了呢。胡满香用了个“又”,这是因为就在丁昌吉高二那年的暑假,竟然一个人拿着一百块钱,悄悄跑到了新疆。这一百块钱,是她从早点钱里慢慢省下来的。可见这孩子心机之重。这让胡满香愈发担心。她劝丁成龙:就让她开个店吧,锻炼锻炼也不错。将来她想回头时,自然会回头。她这脾气,生来就像你!丁成龙没办法,这是他的软肋。他只好同意,于是,丁昌吉的服装店在城隍庙轰轰烈烈地开起来了。

等到丁昌吉与冯娟开始暗中较量时,服装店已开到第三个年头了。丁昌吉赚了些钱,而且,她眼光独到,兼具维族人的好客与汉族人的精明,硬是把服装店开成了城隍庙庙前街上最得人缘的大店。冯娟其实也经常到丁昌吉的店里走走,一来刺探下情报,二来也为自己买些衣服。说实在话,丁昌吉进货的眼光确实很毒。她的那些衣,挂在店里,就撩人。但冯娟不在意这些。她的生意主要靠那些节庆典礼所需的礼品支撑。可她没想到,丁昌吉横插了一杆子,那一杆子,让她猝不及防,几乎全军覆没。

一直到现在,冯娟都无法弄清楚丁昌吉到底凭什么抢走了她的生意?论影响,她是人大主任的女儿;论经商,她的店开得比丁昌吉的早,在城隍庙也更有年头;论实力,丁昌吉就是一个初出道的黄毛丫头;可是,这些都没能真正影响丁昌吉。丁昌吉毫不留情,不到三年,庐州的节庆、典礼礼品服装生意,都成了丁昌吉的天下。冯娟的店日渐衰落,有一次,她甚至想动用道上的同学,来修理修理丁昌吉。可是,竟找不到人。那些道上的朋友一听是要修理城隍庙的那个维族老板,都连连摇头。她问他们怎么就都被丁昌吉给收买了?那些人竟然道:不是收买,是这人够哥们!

冯娟选择了背水一战。结果可想而知。那一战让她丢盔弃甲,从此告别商场。

那一战的战火自然是冯娟挑起来的。不过,她并没有明火执仗,而是精心策划了三步棋。一是让人四处打听丁昌吉进货的渠道。后来终于打听清楚了,这丁昌吉也是个奇才,她进货的渠道,北上广都有,最近的,也是在武汉。而且,她进货的企业都是些大厂家。原来,冯娟以为丁昌吉仅仅是在庐州的城隍庙开着店,可从这进货渠道一打听,原来丁昌吉还在邻近的一些城市,开了十几盘这样的服装礼品店。这样算下来,她的进货量就已相当庞大,从进货渠道来打击她,已然行不通。二是让人了解市内那些原来跟自己做生意的企业单位,怎么就突然改到了丁昌吉那里了呢?她安排了三个人,悄悄地找了一些单位的办公室,或者企业的工会。结果,她又大吃一惊。丁昌吉的每笔生意,几乎都是先预埋了半年以上的伏笔,而且,这些伏笔都埋在了主要领导和老总们的身上。等到丁昌吉一开口,领导和老总已无退路。三是再扎扎实实实地盯住丁昌吉,看她到底是用什么功夫,笼络住了业务单位。结果,盯的人来汇报,丁昌吉主要的时间是陪人喝茶,也没见她有什么特殊行动。

这三样查下来,竟然一无所获。这让冯娟更加懊恼。

每年年底,正是各种节庆和典礼最繁忙的季节。中秋刚才,冯娟就召集业务员,宣布将策划一场大规模的商业营销。她将业务员分成几个小组,到广州、武汉和上海,对以前调查出来的丁昌吉的主要进货企业,签证了大额的进货协议。同时,暗中做通了这些企业主管业务的负责人工作,让他们停止给丁昌吉的店供货。同时,对以前市内有来往的各业务单位,也开展了公关和联谊活动。甚至,她还亲自到主要单位去拜访。一些领导见了冯书记的女公主亲自上门,自然高兴,平时,想巴结也够不上档次。于是,承诺的承诺,提前签订协议的都提前签了。她满打满算,给丁昌吉留下的市场份额已经小得不能再小。她有时候就站在自家店里二楼的办公室窗前,看着庙前街上丁昌吉的店。看着,看着,禁不住先笑了起来。

可是,三个月后,冬天来临,服装礼品店的旺季到了,冯娟所预期的胜利却没有随之来临。

丁昌吉的店里确实冷清了不少。但她的店也没有呈现出任何热门和兴旺的场面。大量的进货被积压着。她四处打电话,几乎都得到了同样的结果:省里正在明查暗访,主要目标就是借用开业、节庆和典礼之机,大量发放礼品,给社会造成了极其不好的恶劣影响。而省委之所以突然重视这项工作,据说源于来自基层的一份举报信。这份举报信对庐州近年来礼品市场的情况,做了详尽的分析。通过分析得知,百分之九十的礼品,进入了国家公务人员的私囊。举报信很快引起了高层关注,省委常委会专题讨论,最后确定在全省开展以整治节庆和典礼风气为主的专项行动。

冯娟整明白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她已无力回天。

她回家哭着问父亲,说:“冯书记,你不是人大主任吗?你咋就不知道这事呢?”

冯志国说:“我是知道。但我没想到你会那样做。专项整治,是省委统一行动。作为市委,特别是作为人大主任,我必须全力支持。现在这样也好,这几年,不少人说我纵容子女经商。干脆将那店关了吧,路子很多,再慢慢来。”

冯娟说:“怎么再来?我这些年所有的钱,都赔在这里了。”

冯志国问:“有这么严重?多少?”

冯娟说:“一千多万。”

冯志国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女儿冯娟就开那么一个服装店,几年来居然就有了上千万。他摸着“地方支援中央”式的光头,说:“现在不能再折腾了。再折腾,可能就会查到你头上。再查,说不定就……”

冯娟也是明白人,她清楚父亲所说的“说不定”后面的意思。但她心里还是难以平静,她说:“不管怎么着,你怎得替我想想办法吧?”

“有什么办法?不要想了。就此收手吧!”冯志国说着转身进了书房。

冯娟又找到哥哥冯勇。其时,冯勇正在区法院当副院长。冯勇一听妹妹说完,就整个儿回绝了。冯勇说:“眼下是全民经商,经商就有竞争。你这事,虽然与丁昌吉有关,但,主要还是省委的专项行动。这事,不说我,就是老爸,也不可能帮你。”

冯娟抹着鼻子,哭着,说:“你们都看着我一穷二白,是吧?”

“不是看着你,是没办法。大环境,大趋势。”冯勇又道:“何况那个丁昌吉,我也是知道的。这个女人不简单。据说,她父亲是个老右,在外面逃亡了两十年。”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看不惯她一肚子坏点子。我怀疑那举报信,说不定就是她干的。”冯娟竖着眼。

冯勇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第二天,冯志国又专门给冯娟打了个电话,说专项行动越来越严了。希望她不要再四处找人。同时,他也提到了丁昌吉,说他刚知道丁昌吉是丁成龙的女儿。他说:“既是这样,你们就不要争了吧!听父亲的话,没错!”

冯娟没回答,气呼呼地挂了电话。在接下来的那个严冬里,她逐渐地淡出了城隍庙。

两年后,冯娟再见到丁昌吉时,丁昌吉刚刚从狱中出来。

丁昌吉依然一身牛仔,虽然在劳改农场呆了一年,但据说她过得不算太差。她所劳改的农场,离庐州不过八十里,几乎每周,都有人专门从庐州城出发去看她。看她的人多了,连农场的管教也感到诧异。管教问她:哪来这么多朋友?她说:也不知道。只知道走着走着,慢慢地就有了这么多朋友。这些人哪,以前在一块喝茶,聊天,吃饭,喝酒,还真看不出什么情感来。这一进了监狱,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就显现出来了。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你就是拿轿子也抬他不来。丁昌吉这话是大实话,这几年开店,在市内,在市外,总共也有十几家了,要说赚的钱,也真的不少。可是,落到她自个儿手上,已是寥寥无几。大部分的钱,赚来了,又散去了。散去的钱,有的落在了朋友们的危难之中,有的干脆成了许多朋友在店里的股份,还有的,她捐了一些给养老院和希望工程。她觉得钱这东西,没有,自然不行;多了,也毫无意义。她看重的是挣钱的过程,她骨子里大概就有商人的那种**与进取欲。一路走来,她成了城隍庙乃至庐州城的名人,特别是跟冯娟之间的那场较量,更让她成了商界翘楚。

当然,丁昌吉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进了大牢。当年,父亲丁成龙为了不进监狱,选择了逃亡。而她,逃亡是不可能的了。她的罪名是“逃税”。当法官对她宣判时,她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底子:她这一年的监狱生涯,完全是由她的商业对手所恩赐。她并不怪罪对手,她只怪自己太注重挣钱的过程,而忽视了挣钱也需要法度。这些年,经她手的节庆和典礼礼品,总价值好几千万。其中确实有不少直接从批发商到了企业和单位。这中间的税收环节,就漏了。漏了,就是偷税、逃税;既然偷了,逃了,受到法律的惩罚,也是必然。所以,在劳改农场,丁昌吉从不怨天尤人。她在进来之前,将所有的店都盘给了别人。陈小健曾劝她将城隍庙的店留着,由他来经营。这样,出来后,也有个着落。丁昌吉坦然一笑,说:到处都是江山,随手便是出路。都盘了吧,你也拿一份。这些年,你跟着我,辛苦了。

陈小健一直跟着丁昌吉。大学毕业后,陈小健到了二钢厂。因为会写会画,他很快成了厂办秘书。除了上班外,他的所有时间,都耗在丁昌吉这里。丁昌吉入狱后,陈小健每周至少来看望一次。有时,丁昌吉并不见他。他只好将带来的食物放在管教那里。时间长了,管教问他,与丁昌吉到底是?他说是邻居,同学,姐弟。管教说到底是哪种关系?是不是男女朋友?他眨巴着眼,问管教:你说那是吗?我也不知道。管教拿这事问丁昌吉,丁昌吉说:比男女朋友还要好的朋友。管教懵着,摇摇头走了。

丁昌吉刚出来,一大帮朋友嚷嚷着要替她接见。她回绝了。她说要去一趟新疆。就在这当口,她与冯娟再次相遇。生活之奇妙,往往无法想像。这两个从前的对手,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

冯娟同丁昌吉的小哥丁石子确定结婚了。

按年龄,这两个人都到了早该结婚的年龄了。丁石子已经三十四,而冯娟也已经三十二。介绍他们认识的是市教育局的王局长。王局长同冯娟的母亲叶红翠是老乡,叶红翠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中间还发过一次心梗。她一直有个心病,就是女儿冯娟的婚事。冯娟有个性,长得一般,又经商,见的场面多了,一般男人看不上。而且,叶红翠心里也知道女儿早年曾暗恋过一个有夫之妇。或许是那场无望的爱情,让冯娟受伤太重。因此,她从此缄口不提爱情。可是,眼看着都三十多了,再不论婚嫁,将来人老珠黄,难道打一辈子单身?前五年,还经常有人给她介绍,她连面都不见,直接拒绝。这两年,介绍的人都没有了。叶红翠心一急,就只好拉下老脸托老乡、同学和朋友们帮忙。王局长当时正好在东大圩中学检查工作,听校长说丁石子老师家在市里,大学毕业,现在三十多了,还未成家。正是好事多磨,得来全不费功夫。他马上向叶红翠作了汇报。叶红翠说赶紧稳住,让那校长直接问问那丁石子的意思。若是能成,我们将他改行调到市里。将来,他跟冯娟的一应费用,我们来出。王局长又让校长找丁石子谈谈。校长说这丁石子老师以前好像也曾谈过,是东大圩老李家的那个女娃。去年,那女娃出国留学去了,听说是丁老师主动要断了关系。这半年多来,丁老师意志比较消沉。能不能跟冯书记的女儿谈,我也不能保证。王局长骂了句:你保证个啥?大男大女,你把他们拉进洞房不就得了。

校长找丁石子谈话,心里本来还惴惴不定。可是,等他一说完,没料到丁石子硬梆梆地甩出来一句话:“我愿意。行!”

丁石子同冯娟见了两面,两个人就基本上确定了关系。大龄青年的婚姻,来得实在。这种实在,让叶红翠十分高兴,她让冯志国赶紧给丁石子调动。儿子冯勇却劝她不要太急,也得把婚事定了。否则,真的把人给调到了市里。这小子要是放了手,咱们岂不是竹篮打水,空忙活一场?

叶红翠于是张罗起订婚仪式。冯志国说:“都老大不小了,也别搞什么仪式,两家人见见面,订下来就可以了。”

于是,在鎏金大酒店,丁昌吉再次见到了冯娟。

丁昌吉本来是不准备来参加的。但父亲说这是你小哥哥的人生大事,再忙,也得参加。其实,在此之前,一家人,包括父亲和母亲,都只听丁石子说自己谈了个女朋友,至于这女朋友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曾介绍。父亲态度明朗,儿女的婚事,儿女作主。丁石子说女方要搞个订婚仪式,两家人在一块吃餐饭。丁成龙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而且,他还专门请了孟浩长一道。

结果,就在宴席开始之前,丁成龙和胡满香以及孟浩长突然告辞。丁石子没有能拦住他们。当后到的冯志国问起这事时,丁石子说父亲突然心脏不舒服,只好先回去了。冯志国便问起丁石子父亲的名字,当听到“丁成龙”三个字时,冯志国移了移身子。叶红翠也在旁边遮掩,说:“既是身体不好,那就回去得了。这边还有妹妹在呢。”丁昌吉看见叶红翠说话时,眼神闪烁。她意识到这里面或许有些蹊巧,包括父母及孟叔叔的突然告辞,冯志国的不安,叶红翠的掩饰……

冯娟见到丁昌吉时,也是一震。倒是丁昌吉先开了口。

丁昌吉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倒真的是一家人了!以前的事,咱们就别再提了。以后,你待我哥好,我就会待你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