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就在丁石子到庐州的第三年,他考上了师范大学。大学就在庐州。按丁石子的年龄,他应该是至少早两三年读大学的,可是,他在新疆那边回来时,读高二。新疆的课本与学习都与内地有些区别。丁成龙怕他跟不上班,就让他从高一重新开始。这样,就延缓到了八五年才参加高考。好在丁石子聪明,那看着高考的录取率是很低的。他考取师范大学,一时轰动了百花井。胡满香高兴地张罗了三桌饭,请百花井所有的住户吃了一餐。就连远在东大圩的李天大,也让儿子李光升送来了五块钱和一百个鸡蛋。
酒喝了,饭吃了,丁石子成了大学生。四年后,他又成了毕业生。这回,丁石子没有像高考时那样的幸运。他没有能回庐州城。甚至,学校通知他可能会被分到大别山区。这下,胡满香急了。她一个劲地促丁成龙找人。要知道,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人情关系越来越重要。做什么事,干什么活,不找人不拉关系,几乎是黑道一条。丁成龙自然也不愿意看着儿子分到遥远且还在脱贫路上奔波的大别山里。但是,他在庐州几乎没什么可靠的官场关系。从新疆回来后,他就给自己定了个规则:没特殊情况,不与官场中人交朋友。想来想去,就只有孟浩长了。
孟浩长一口应承下来。他闭门在家画了三天,计有大小画作十幅,然后,他找到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孟明月。
孟明月看着孟浩长,冷冰冰地问:“有事?”
“是有事。”孟浩长道。
“那就快说吧,我正在忙!”孟明月盯着他。
孟浩长竟然有些心虚。他的声音也有点定不住了。不过,很快,他就说:“教育局那边有熟人吗?我有个朋友儿子大学分配,你给我找找路子。”他说着,将装在信封里的十张画递过去,说:“这是十张画,你可以安排送人。”
孟明月接过信封,将画抽出一半,又塞进去,说:“现在分配大部分都定了,搞迟了。”
“不迟。还没发派遣证,就有机会。这孩子要求不高,只要不到山区就行。当然,能到市里更好。”
“市里肯定不行。”孟明月将信封放在抽屉里,然后夹起公文包,说:“名字呢?哪个学校?”
“丁石子。师范大学。历史系。”孟浩长说着,掏出张纸片,放到桌上。
孟明月拿过纸片,看了眼,说:“行。我先看看,回头再说。”
“不是再说。这事你一定得办了。”孟浩长复了句脚。
孟明月说:“那可难说。等着吧!”
孟浩长出了公安局的大门,长叹一声。孟明月是孟浩长与前妻朱平的儿子。他们离婚时,孟明月才六岁。离婚后,他和朱平两个人都没再婚。可是,也压根儿没想到过复婚。这些年来,孟明月一直跟着朱平。以前,孟浩长每年会给一些生活费。与孟明月一年也就能见上三五次。朱平把对孟浩长的仇恨都灌输给了孟明月。因此,孟明月从来没有给过孟浩长好脸色。孟明月到公安局工作后,就明确地向孟浩长宣布:不再接受他的任何资助。孟浩长也无奈。这次为了丁石子的事,他是硬着头皮找儿子的。他知道孟明月会划关系,公安局联系面又广。只要孟明月真的出力了,事情就一定能办成。不过,看孟明月这态度,孟浩长还真的有些不放心。所以回到百花井后,他对丁成龙说:“尽力而为。要是没办成,你也别怪我。”
丁成龙说:“哪能怪你?你能替我办,就该谢一壶老酒了。当然,还得加上一只贡鹅!”
三天后,孟明月到了百花井,他站在孟浩长的门前,递给他一张纸条,说直接去教育局找这个人就行。说完,转身就走,好像百花井里有野蜂会随时来蜇他一样。
孟浩长顾不得这些了。他赶紧将纸条拿给丁成龙。这是一位市领导写的条子,抬头写着:“冯局长”。丁成龙也没多想,就往教育局跑。教育局已不是当年他在上班时的文教局了。教育局搬到了市政府一块,他进了办公楼,向人打听冯局长在么?一个中年女人盯着他,问找冯局长有事吗?他说是有点事。这女人用手指着楼上,说:“二楼,上楼梯后左手最后一个房间。”说完,她大概是想再确认一下,又问道:“是找冯志国局长吧?”
“是……”丁成龙答着。
“今天不在。明天上午来吧!”
丁成龙直到出了办公楼,脑子里才开始转动。冯志国?难道是他?
不会吧?难道他这二十多年还一直在教育局?而且已经干到了局长?也怪自已虽然回到庐州七八年了,可基本上不与官场打交道。何况自己也只是在区文化馆,与市里的官场本身就勾搭不上。可就是这给自己定了规则的人,还偏偏得跑到这官场中来。甚至,还偏偏就遇上了冯志国。
冯志国啊冯志国!
丁成龙回到百花井后,并没将这事告诉孟浩长,只说这冯局长不在单位,明天才能过去。孟浩长说这事不能拖,夜长梦多,大学生分配安排工作就由教育局负责,这冯局长怕是躲着不见人。你可不能上了他的套。
丁成龙想:我可是真的上过他的套的。但他没说。事实上,这些年来,虽然在心里他一遍遍地质问过冯志国,可是他没对任何人,连胡满香在内,他都没提过冯志国。他不想把疤痕揭开来给人看,更不想把对造成疤痕的人揪出来。那是那个特定时代的做法,他是受害者,他不想再做加害者。
可是现在,他皱着眉头。孟浩长问:“有什么为难么?”
“正是。”
“说说。”
“那好。这事藏在我心里二十多年了。你知道当年是谁告发我的吗?”
“谁?”
“就是这个冯志国!”
“……是他?”
“就是他。他当时刚刚到文教局上班。那天下午,我们局里开会,主题是检举揭发。结果会议一直开到天黑,也没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检举。局长说散会,明天继续开。检举不出来戴帽子的人,这事没完。会议结束后,我还同冯志国开玩笑,说戴个帽子也不错。反正单位必须得有人来当。我当时真的是开玩笑。而且,我还说了句:这中央搞这事,不是折腾吗?说完,我就回家了。晚上十一点多,我那在公安局的战友就跑来告诉我第二天要逮捕我。我问是谁检举了我?他说是冯志国。我一听这下完了,干了十几年革命,到头来还将被人民逮捕,这……于是,趁着胡满香睡了,简单收拾了下,拿了一点钱,就跑了。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一跑就是二十多年。可没承想,这个检举我的人,如今当了教育局长。而且……唉!”
“世事难料。真的难料啊!生在这个时代,我们每个人都是一部可写可叹的历史。你是,我是,连冯志国也是。这些年来,他的心安了吗?丁老师,你说,他的心能安吗?”
“没有安心的人。”丁成龙道。
当天下午,孟浩长拿着纸条找到了教育局。他见到了冯志国,一个个子不高、有些虚脱的中年男人。冯志国在他的纸条上签了名字后,还问了他一句:“怎么孩子姓丁?”他答道:“跟他娘姓!”
半个月后,丁石子接到了派遣证。他被分配到了东大圩初中。
东大圩初中就坐落在东大圩的东埂上。学校离李光升的家不远,丁石子刚到学校报到的第三天,李光升就找到了学校。
李光升说他到百花井去看望父亲,就听说石子兄弟分到了这里。他说:“既然到了东大圩了,就把这当家。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丁石子其时心里正愁闷,他也不想多看李光升,只好敷衍道:“真的不需要什么。都添置齐了。如果真的需要,于跟李大哥说。”
李光升自从前些年第一次到了百花井后,每年便都要过来几次。后来,还带了妹妹李光雪过来。李光雪长得俊俏,又聪明,深得孟浩长和丁成龙的喜爱。丁成龙从第一次见她,就决定出钱资助她读书。因了这层关系,丁石子和丁昌吉兄妹两个跟李光长兄妹两个都很熟悉。李光升当时刚刚成家,妻子也是东大圩人,两口子都实诚,把个家操持得像模像样。妹妹小雪虽然一直接受着丁成龙的资助,可后来也渐渐成了名义上的资助。李光升说以前咱家穷,供不起。现在日子好过了,就得靠自己努力。小雪考了科大,成了东大圩远近闻名的状元。丁成龙一高兴,就和孟浩长一道亲自到东大圩每人送了三百元。那三百元可是相当于他当时的一个月工资。李光升不太爱说话,李光雪却相对活泼。这两兄妹同丁家的两兄妹恰好相反。胡满香对丁成龙给李光雪的资助,心里是有些想法的,但她不说出来。而丁昌吉则表现得明显。她很少与李家兄妹说话,特别是对李光雪。大概是她自己知道,她与李光雪从骨子里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既非同道,何必相缠?
丁石子对李光升的到来并不欢迎。他甚至在心里对这种因为找人而产生的分配结果,感到屈辱。本来他就讷于言,这一下更木讷了。在学校里,除了上课,他几乎都呆在房间里。即使上课,他也基本上是照本宣科。这样不到半学期,学生们给校长告状,说丁老师不是给我们上课,而是给我们念书。什么也不讲解,只顾念,念完了事。校长是个精明人,知道丁石子是有一些背景的,何况当时历史在初中考试中,并不占分。就算了吧!任其自然。但丁石子的发展却越来越让人担心。他将上课的四十五分钟缩减成了二十分钟,后面的二十五分钟干脆让给学生们复习其他功课。这样,他乐得轻松,学生们也获得了更多时间,好用在中考必须考的那些科目上。
闲暇时间,丁石子就绕着东大圩转。他从圩埂上捡来大量的石子,黄土,瓦片。有时,他还跑到圩内,用小锄头瞅准一个地方,不断地向下挖掘。他这新鲜而古怪的举动,吸引了圩埂上住的老百姓。他们站在圩埂上看他,也笑话他。这笑话传得多了,李光升便又跑到学校,悄悄对丁石子说:“石子兄弟,外面对你有些闲话,听见过么?”
“我不想听。”丁石子回得很绝。
李光升却还是说了:“他们说你这……有毛病。”他指指头部,补充说:“不然怎么天天在圩里面转呢?”
“管他呢。说吧!”丁石子又埋头看他的瓦片了。
李光升只好叹气离开。回家后还是不放心,就又跑到百花井,找到胡满香,说石子兄弟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不好好教书,却整天在圩埂上折腾。胡满香一听,心里直犯嘀咕。她想我这孩子虽然不太说话,可是精神却是没问题的。怎么到了东大圩就……她还要细问,被正回家的丁成龙给打住了。丁成龙说:“没事的。石子这家伙有想法,他是在考古呢!”
“考古?”李光升问。
“就是。东大圩历史悠久,几百年来,这里曾有过许多建筑,但一次次被洪水淹没。所以东大圩的土层下,有不少古物。石子这是在寻找这些古物呢!”丁成龙一说完,李光升就道:“难怪。他捡了许多东西回去。我们平时在田里劳作,也经常碰到瓦块,破铜烂铁的。只是都没注意,随手就扔了。”
那天中午,胡满香留李光升吃饭。孟浩长也在。喝着酒,就说到李天大。孟浩长说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李天大跟在父亲李老实后面,到百花井来时,总是站在大人后面,你不问他话,他能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他没想到后来孟小书会去投靠了这个老实男人。现在想来,也只有这个老实男人能接受她,爱护她。孟浩长端着杯子,对李光升说:“清明时候,要替我给天大兄弟烧点纸。我对不住你娘,更对不住天大兄弟!”
胡满香在边上问道:“听说天大兄弟是一个人……了结了的。他一个瘫子,咋能自个儿了结呢?”
“下了必死的决心,什么事都能做成。”丁成龙道。
李光升说:“丁伯伯说的是。我爸他从我娘走了后,就暗自下了决心。我这人粗心,有两次还是小雪发现他将衣物搓成了绳子,赶紧拿走了。小雪让我也注意着点。可是,我还是犯了错误。那时小雪正将高考,住校。我睡在我爸的隔壁。半夜里听见有响动,起来看,他睡得安稳,便回房又睡了。可不想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他人已经躺在地上,他是用一条裤腿将自己吊死在床板上的。不过,他走得很安详。村子里老人们都说:他这是去找我娘了。我想想也是。除了我娘那里,他还能去哪里呢?”
孟浩长叹气。他猛喝了口酒,开口唱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关外有山,
心头不平起巨浪。
怅望中原,一切皆是烟尘一场,
且去也,琵琶声里,醉看斜阳……”
丁成龙听着落了泪。胡满香也落泪。胡满香说:“这听着就像在口外那大风里走,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风太大了,草原太大了。”
“风太大了,草原太大了!”丁成龙重复了句。
李光雪是在听了哥哥李光升对丁石子的描述后,决定到学校看看丁石子的。
那年李光雪大三。
李光雪出落得亭亭玉立。往东大圩初中的操场上一站,从各个教室里都探出了人头,发出了啧啧赞叹声。校长更是迎了出来,说这是我们学校培养的状元,回来看望母校,必须得迎接,而且要给学生们讲一讲学习的事。李光雪没料到会出这么一招,她有些后悔到学校来。可已无退路,她只好硬着头皮给初三学生讲了半个小时,都是学习中的一些小技巧。讲完后,她便提出要去看丁石子丁老师。校长说丁老师正在房间里,研究瓦片。李光雪说那我自个儿过去,您就去忙吧。
敲了三次门,门才开了条缝。丁石子一见是李光雪,居然一点也不惊讶。李光雪道:“听我哥说你在研究东大圩?”
“搞着玩。”丁石子将门全开了,李光雪进门就看见房间里到处都是瓦片,破铜烂铁,还有枯树枝。窗子被报纸糊上,房间里阴暗冷寂,还透着股霉气。她赶紧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股新鲜空气立马钻进来,丁石子浑身激凌了一下。
“研究出什么了?”李光雪拿起一块瓦片。
“放那!别碰碎了。”丁石子马上制止,同时道:“玩儿。能研究出什么?不过,我可能真的发现了一件当年沈括修建东大圩的证据。”
“沈括?”
“就是当年东大圩最初的设计者。他是北宋大科学家,曾在庐州做官。对东大圩地区冲积平原的形成进行了深入研究,并且主持设计了东大圩,构筑了这座庐州粮仓。”丁石子说到这些,一点也没木讷之态。而且,他的眼睛竟然闪着微微的光亮。
李光雪道:“那你找到的证据呢?”
丁石子从床后拖出一只纸盒,打开纸盒,里面用报纸包着一块高约两尺,宽仅一尺的青砖。他小心地吹去砖上的灰尘,说:“就是这。”
“就这?”
“这是一块碑。上面有文字,记载着当年沈括带人在东大圩考察规划的情形。说到东大圩地区土地低缓,由上游雨水冲积而成。倘若能依势建圩,则会兴利无穷。”
李光雪凑到碑前,年代太久,碑身发出一种幽冥气息。她问:“这些字你都认得?”
“当然认得。我可是学历史的。”丁石子道。
那天下午,就在丁石子的房间里,李光雪听了一堂生动而有趣的历史课。丁石子说:“研究历史,其实就是通过这些历史的碎片,发现历史的奥秘。回过头来想,历史惊人的相似。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声音,挣扎,反抗,流血,和死亡般的沉寂。”
“这太高深了!”李光雪说:“不过想想也是。你这研究的是人文科学。而我现在学的是自然科学。两者异曲同工。”
“所有的研究,最后都回归到人。比如我们研究一个人,就是研究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历史。我有时想:像我父亲,像孟叔叔,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打上了太多的时代烙印。他们本身就是一部历史!”
“是啊!”李光雪心想:这个看似木讷的哥哥,心里其实藏着许多深刻的想法的。她不由得抬头看着丁石子,他那瘦白的额头,让她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她赶紧低下头,问:“经常回市里吗?”
“一个月一次。乡下多好。有这些瓦片,有清风明月,多好!”丁石子眼神遥远,说:“或许终老此地,亦是一种幸福!”
黄昏,李光雪请丁石子到她家去吃饭,说嫂子已经烧了小河鱼,哥哥特意开了陈年老酒。丁石子也没推辞,两个人沿着圩埂慢慢往家里走。落日融金,宁静安谧。长长的圩埂一直伸向远方的地平线。整个东大圩,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丁石子说:“这就是陶渊明当年所写的桃花源!”
李光雪说:“农耕文明的缩影。不过,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没有过去。它会一直活在人们的心里。”丁石子道。
快到家门口时,李光雪说:“要是这么一直走下去多好!”丁石子看着她。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这个叫李光雪的女孩。李光雪比他小三岁,从前在百花井,虽然见过多次,他一直拿她当一个乡下来的学生妹。没想到,她也长大了。而他,却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暮年之感。
那天晚上,丁石子与李光升一杯一杯地喝着老酒。喝着,他想起父亲丁成龙与孟浩长喝酒的情形。月光如水,这喝的已不仅仅是酒。他这时候真正理解了父亲常感叹的那句话:“酒如人生。一醉解千愁。”
可是,父亲和孟叔叔真的解得了千愁吗?
丁石子那埋在年轻心灵深处的忧伤,又真的能被这老酒给寸寸化开吗?
酒醉之时,一轮明月正悬在东大圩的上空。李光雪看着丁石子紧皱的眉头,蓦然贴近了他心中那些被压抑了意气。这缕意气,后来陪伴着她走过了多年的时光。当若干年后,她坐在美国加州的阳光中,决定回到百花井时,她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缕意气。
可是,意气还在,而人事已非。一如那个注定是个被掩埋和消失太多的年份,所有的意气,最后都必然成为了被别人考证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