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排扣

林雪的自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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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背着背包,牵着女儿的手,下了公交车。前面就是我要去的体育广场,我们要到那里集中,然后坐大巴去川县,参加女儿所在的幼儿园举办的夏令营活动。

我们刚刚过了十字路口,迎面走来了夏风。尽管他的穿着与平常人一样,黑色的圆领T恤衫,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运动鞋,但还是掩盖不住他那与众不同的气质,那一米八四的个子、笔挺的身材、矫健有力的外形,仅仅是一种外在,更重要的是,那张棱角分明不染风尘的脸上,有种雕刻般的冷峻,有种狂放不羁的孤傲,这是别人无法企及的地方,是他的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迷人魅力。看到他,我一下心慌了起来,本想回避开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主动打了招呼过来:

“你好,好久没见,还好吗?”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仍然那么冷峻,可是他的面色却有些灰暗,人也明显瘦了许多,我不免心里一揪,就关切地说:“我还可以。你呢?还好吗?看上去很憔悴,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他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最近有点失眠,可能没有休息好。”

“那你,应该到医院去看看,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没事的,小毛病。”

我一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便问:“听说你离了婚,现在还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人。”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无牵无挂。”

“说得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也许,这正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

“你们要去哪里?”他接着问。

“放假了,她们幼儿园在川县组织夏令营活动,要家长陪同,我就陪她去。珊珊,怎么不向夏叔叔问好?”

“夏叔叔好!”珊珊亲切地叫了一声。

“真是个好孩子,长得跟你妈妈小时候一样漂亮。”他蹲下身,在珊珊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然后问:“珊珊今年几岁了?”

“六岁了,在幼儿园上大班,妈妈说,明年就送我上小学了。”

珊珊高兴地说。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珊珊都六岁了。”他抬起头,不无感叹地说。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无奈。

“你们大概去几天?”

“四天,来去四天。”

“哦,四天。祝你们玩得开心。”

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没有说,然后又看了我们一眼,摆了摆手,走了。

自从那年在金龙大酒店分手后,这么多年了,女儿珊珊都这么大了,可我,还是不敢回想那一幕,一想起,心里就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痛,那是钻心的痛,痛得直流血。有时,不经意间遇到了某件事,听到了某首歌,或者想起了某个敏感词,见到某一个人,都会触景生情,勾起隐藏在我心底的这种痛。比如,现在、此刻,就是这样。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问自己,为了守住那枚双排扣的秘密,我这样做,值吗?可是,当这个疑问在脑海一闪之后,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为了他,我值。以我后来对段民贵的了解,他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卑鄙无耻得多,为达到目的,他什么缺德事儿都能做得出来。那天,如果我真拒绝了他,毅然决然地走出那道门,丧心病狂的段民贵一定会捏造出许多事实来栽赃陷害夏风,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爱情、婚姻固然重要,但它能比一个人的自由和生命更重要吗?所以,我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没有尊严地活着,也要保住夏风的一世平安。

那次别后,我和夏风再也没有相约过。我没敢约他,是不敢面对他。他没有约我,可能觉得我是个见利忘义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去爱。这样也好,彻底忘了我,彻底恨上我,也许他会活得更好些。

就这样,很多话,很多事,既然不想让对方知道,我只好选择了止于唇齿,湮于岁月。

我与段民贵婚后不多久,夏风很快也结婚了,听说他找了一位同校的老师。我曾默默地为他祈祷,希望他一切安好,可是,没承想过了三年,又听说他俩分手了。我不知道他们真正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就结果而言,还是令人遗憾的。我们也会邂逅,就像今天这样,在某个路头或者路尾,几年来曾遇到三次,见了,也只是客气地打声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仅此而已。我从他的目光中,并没有看到恨,也许,岁月早已将他的恨尘封了起来,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有对我产生过恨。盛满在他目光中的,却是忧伤和无奈,抑或还有一缕温情。

我带着珊珊径直来到体育广场,许多小朋友和家长已经聚集在了那里,又说又笑,珊珊看到了幼儿园的好朋友桃桃,高兴地跑过去会面。看着她们一个个开心的样子,我的心也不由得开朗了起来。

这些年,我活得太压抑了,如果不是珊珊支撑着我的人生,也许我活不到今天。为了她,我必须活着,无论怎样,我不能像我的父母那样丢弃我不管,我要尽一个母亲应有的责任,决不能让女儿重演我的悲剧,受到我曾受到的伤害,哪怕是一点点,也不允许。

车一上高速公路,珊珊就犯困,她的头依偎在我的怀里,渐渐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梦呓般地咕噜了一句,然后吧嗒吧嗒小嘴,像是在吃什么好吃的东西。末了,又安静了下来。我从包中拿出披巾,盖在了她的身上。珊珊长得是有些像我,幼儿园的老师这么说过,刚才夏风还说,珊珊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样漂亮。而我小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也有过幸福的童年,虽然有些短暂,但是,留给我的记忆却是美好而久远的。

我的童年是在南方一座四季如春的美丽城市度过的,那座城市的名字叫珠海。当时,我的父母在珠海打工,我出生在珠海,幼儿园和小学也上在珠海。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我所上的幼儿园叫大地幼儿园,我所上的小学叫北岭小学。那时的我,虽说家境比起别的同学来说并不优越,但是有了父母的关爱,过得还是很幸福。从幼儿园到小学,我都是受老师喜爱的好孩子,我天生爱唱歌,爱跳舞,每次举办文艺活动,我都会成为小朋友们中的主角。

我的厄运其实就是从我的父母离婚后开始的,父亲有了另一个女人,母亲知道后就与父亲闹别扭。那些日子,我一回到家,总是母亲一人,父亲要么很晚了才回来,要么就干脆不回来。父亲在一家日本人开的电器厂里当主管,受人尊重,那家电器厂大部分工人是女的,父亲成天生活在女人成堆的地方,难免会出现一些情感上的偏离。而母亲又很尖酸刻薄,动不动就与父亲吵架,大概吵了一年多,两个人终于吵烦了,只好选择了离婚。

我被判给了母亲,当时母亲在一家制鞋厂打工,收入很低,供不起我越来越高的学杂费。她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姥姥在西州市,我的户口所在地也在那里,于是我就成了西州人,与姥姥生活到了一起。那年,我正好十二岁,转到了区三小五年级一班。从此,我的人生便进入了一条黑暗的隧道。我知道隧道的尽头肯定有光亮,但是,那漫长的黑暗却恐惧得令人窒息。

仿佛在梦里,仿佛又是现实,我从甄老师的房间里出来时,就像是从隧道中爬出来的感觉一样。当时的情景我已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学校里一片死寂,夕阳拖着黄昏的尾巴,在地平线上弱弱地照着,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只感到头重脚轻,一阵阵地恶心,来到马路边的树沟里,想吐,可又吐不出来。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出校门之后,才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家的路让我感觉非常漫长,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却不敢回头,我怕碰到他。拐进了通往我家的巷口,我的下身和小腹一阵阵疼痛。我实在走不动了,想坐下来休息休息,可又找不到坐的地方,就用手摁在腹部,蹲下了身子。

“林雪,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赶过来,轻声地问我。

“没……没什么,可能是走得太急了。”我不用回头,从声音里就听到应该是他,我的同班同学夏风。

“你要病了,我就送你去医院。”

“不,不要,没事的。”

“那我,送你回家吧。”

“嗯!”我应了一声。

夏风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算是邻居。好多次,我都能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他。有夏风陪着我,我的心踏实了许多。

我们俩就这样,在小巷走着,谁也没说什么。

走了很久,我突然说:“夏风,我想退学,不想上了。”

夏风“啊”了一声,吃惊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上了。”

“你学习那么好,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为什么不上?”

“能考上大学我也不想上了。”

“你还这么小,不上学要干什么去?”

他的这句话,一下击中了我的要害,泪水就哗的一下涌满了我的双眼。

夏风一看我哭了,有些慌乱,就急忙说:“对不起,林雪,我没有欺负你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让你退学才这么说的。”

我说:“我知道,你是好意,是关心我,可我,还是想退学。”

夏风不知道怎么劝我才好,就说:“林雪,算我求你了,别退学。”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加难受了,真想放开嗓门大哭一场。但是,我还是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这是我听到他第二次对我说这样的话。

第一次,在我刚转入区三小不久。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外校的几个男生截住了,他们说我是区三小的校花,说要带我去玩儿,我不肯,他们就死拉硬扯,我拼命地挣脱他们的拉扯,可又挣脱不了,就被吓哭了,大声喊着救命。就在这时,夏风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了。夏风说,放手,不许你们欺负女同学。那几个男生流里流气地说,你是她什么人,关你屁事。夏风说,她是我家的邻居,是李奶奶的外孙女。另一个混蛋小子说,哟,我还以为是你媳妇哩,要不是你媳妇,你就别管闲事了。几个男孩一下哈哈大笑了起来。夏风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那男孩说,欺负了你又能怎么样?上去就给了夏风一拳。夏风说,你们要是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那个打了他一拳的小子上来想给第二拳,夏风一个闪身躲过拳头,反过来又给了那小子两拳,一下把他打得趴下了。另外两个一看同伙吃了亏,松开我的手,一窝蜂上去把夏风打倒在了地上。我正为夏风捏着一把汗,不知道怎么救他才好,就只好扯着嗓子喊,救命,救命!没想到夏风突然从地上翻起来,一拳打翻了一个,然后突然掏出了一把水果刀,挥舞着说,你们谁要是不想活了,就过来,我今天就同你们来个鱼死网破。那几个小子一看夏风跟他们玩命了,一下被吓怯了,谁也不敢再靠上前去。就在这时,夏风迅速过来拉起我的手说,走!趁那几个小子还没有清醒过来,我们已经跑出了他们的包围圈。

跑了一阵,我们安全了,夏风这才松开了我的手。我很感激地看着夏风问,刚才,他们要是再打你,你是不是真的要动刀子?夏风笑了一下说,为了保护你,我敢!我真的被他的这句话感动了。

就在那一刻,我在想,我要是有他这么一个哥哥该多好呀。可是,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说,夏风,你别犯傻了,不可以随便动刀子的。夏风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样的镇定,镇定得像个大人。然后又对我说:“不要怕,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此刻,当他又说出那句话时,我依然像当初一样感动。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关切的一句话,直抵我的心灵深处,我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忍不住哭出了声。

夏风一看我哭了,以为我受了什么委屈,就说:“谁欺负了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听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凶了,就摇了摇头说:“没,没有人欺负我。”

夏风好像有点不太相信我的话。

我只好又说:“是我想我的爸爸妈妈了。”

话一出口,我真的很想爸爸妈妈,如果有他们在身边,该多好!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我怕我哭得越伤心,夏风会越担心。

夏风好像相信了我说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安慰我说:“想他们了,就打个电话,听听声音就不想了。”

我“嗯”了一声,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夏风是我转入区三小后说过最多话的男生。同学们都认为我是南方来的,学习好,人又漂亮,骨子里很高傲,其实,我一点儿都不高傲,我的内心里一直很自卑,因为自卑,才内敛,不愿意多说话。

回到家里,我又认真想了想夏风说的,终于打消了退学的念头。只好硬着头皮先上着,要是实在忍受不住了,再做最后的决定。

第二天清早,我走在上学的路上,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一声“林雪”。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夏风。我停下了脚步,等着他。他小跑着来到了我的身边,涨红着脸,气喘吁吁地说:“走,我们一起去上学!”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感到了一阵温暖,就“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他衣襟上的双排扣少了一枚,而且,他的头发也被烧焦了。我哧地笑了一下说:“夏风,你的双排扣少了一个,头发怎么也烧焦了?”

他突然有些惊慌地看了看衣服,又用手捋了捋头发,果然捋下了不少碎焦末,然后红着脸说:

“昨晚点着蜡烛找东西,不小心烧了头发。”

“没关系的,长几天就好了。”

“不,我要回去把烧焦的剪掉。你先去学校吧,不要对人说。”

他说完,一转身,飞快地跑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稍稍有了一种失落感。

到了学校,我听到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我们的班主任甄初生老师被火烧死了。几个围观过现场的男生绘声绘色地讲,说甄老师的房子被烧成了一个黑洞,据说甄老师被烧成了一包黑灰,好吓人的。还有的说,警察也到现场了,怀疑有人放火烧死了甄老师。

听到这些议论,我心里既高兴、刺激,又惊悚、害怕。我说不清究竟怕什么,只感到头皮一阵阵发紧。直到我们出操时,夏风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心才安静了下来。夏风剪过了头发,已经看不出头发有烧焦的痕迹了。跑步结束后我们开始做操,大家还在议论着甄老师被烧死的事儿,我听到后面的夏风好像问谁,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要换谁了?大家的注意力好像又被吸引了去。有人说,王老师好。还有人说,许老师也好,她还当过优秀班主任哩。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学校给我们派来的班主任是新分来的吕老师。

吕老师很年轻,长得十分漂亮,她一进教室,大家的目光就一下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不仅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好听,课也讲得好。很快地,我们都喜欢上了她,尤其是男生,好像都很兴奋。

王北川说:“甄老师死得真好,死得光荣,死得其所,如果他不死,吕老师就当不上我们的班主任,吕老师不当班主任,就是我们六年级一班的最大损失。”

苏小雷说:“如果甄老师在天有灵,请他安息吧,我们失去了他,活得会更好!”

段民贵接着说:“甄老师虽然生得不伟大,死得不光荣,但是,看在他给我们当班主任的情分上,我们还是抽空给他开个欢送会,欢送他到天国当学生去,大家说好不好?”

在他们几个人的起哄下,大家哄堂大笑,气氛非常热烈。我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放肆地哈哈大笑,但是,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笑了。

就在我们的笑声刚刚落下,校长进来了,校长说:“同学们,前几天发生火灾的事大家恐怕都知道了,你们的班主任老师不幸罹难。为了查清事故原因,警察来我们学校要了解一些情况,请同学们不要害怕,也不要惊慌。警察要抽个别同学叫去谈话,问一些情况,你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大家听清了没有?”

我们一齐说:“听清了。”

校长说:“第一个叫去谈话的,是班长刘成得同学。刘成得同学谈完,警察会告诉你们下一位是谁,大家听清了没有?”

我们又一齐说:“听清了。”

在大家的一片调笑声里,刘成得走出了教室。

2

叫去谈话的同学一个又一个,段民贵、王北川、夏风、吴春花、王大友等好多同学去谈过了话。我是第八个被叫去谈话的。谈话的地点就在校长办公室里,校长不在,只坐着两个警察,一个很年轻,一个老一点。我进去后,那个老一点的警察说:“你是林雪同学吗?”

“是。”我说。

“我姓李,叫李建国。那位做记录的警察叫宋元。林雪同学,你不要害怕,我们随便谈谈。”

我点了点头。

“听说你是从南方转来的?”

“是的,我爸爸妈妈在南方打工,我是在那边上到小学五年级,今年转来区三小的。”

“哦,我想问问你,你插班后,班主任甄老师平时对你关心不关心?”

“还算关心吧。”

“那你说说,他是怎么关心的?”

“他给我补过几次数学。”

“你能记清吗?大概有几次?”

“记得清楚,上学期,补过三次。这学期补过一次。”

“他在什么地方为你补的课?”

“在他的办公室。”

“就是那个发生火灾的房子里吗?”

“是的,就是那间房子里。”

“是他叫你去的,还是你主动去的?”

“是他叫我去的。”

“你最后一次补课是哪一天?”

“是上周星期三那天。”

“哦,也就是九月十三日。是什么时间补的课?”

“是下午放学后。”

“他只叫了你一个人去补的吗?”

“是。”

“他给你讲了些什么?”

“讲了几个应用选择题。”

“除了讲数学题,他有没有向你说过别的什么事?”

“没,没有!”

“他讲课的时候,离你的身体有多远?”

“隔得不远。”

“他有没有碰过你?”

我怔了一下。老警察一直微笑着问我,可他的目光却是那么的锐利,好像能看透人的一切。他看我有些犹豫,仍然微笑着说:“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警察是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没有。他没有碰过我。”

“哦,大概讲了多久?”

“我记不清了,就是半个多小时,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课时。”

“你出他办公室,有没有碰到过别的老师或同学?”

“没有。当时同学们都回家了。不过,我在走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了门卫的大爷,他在值班室里。”

“他与你打招呼了没有?”

“没有。他又不认识我。”

“你出了学校后再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有去别的地方,我直接回了家。”

“那天晚上,你一直在家吗?”

“一直在家,我哪儿也没去过。”

“你几点睡觉的?”

“九点睡的。”

“有谁能证明?”

“我姥姥,她可以证明,我一直睡到了天亮。”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据我所知,你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数学成绩也很好。老师补课,应该给差生补,他为什么要给你补?”

“不知道。他叫我去补,我就去了。当然,每个老师总想培养几个尖子学生出来,也可能他是把我当成了尖子学生。”

“那天你在甄老师的房间里有没有闻到过一种特殊味道?”

“什么特殊味道?”

“比如说,汽油味?”

“没有。”我摇了摇头说。

“甄老师遇难,你心里难过吗?”

“班主任突然死了,当然难过。”

“如果有人故意放火烧死了甄老师,你会怀疑谁?”

“你们真觉得是有人放火烧死甄老师的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不知道谁会放火,所以也没有怀疑过任何一个人。”

“还有,你平时与班上的哪位同学关系比较密切?”

“都差不多。”

“我是说,相对而言。”

“这样说来,可能就是我的同桌魏彩云。”

“那么,你和男生哪个相对关系密切些?”

“都差不多,没有密切的。”

“好吧,林雪同学,我们今天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你谈得很好,如果你想起什么需要对我们说的,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好的。警察叔叔再见!”

走出办公室,我的心还在怦怦怦地直跳。

刚才我是有些紧张,那个老警察看上去很和蔼,可是他的目光像是能把人看透,我不敢盯着他看,就微微勾了头,只要不看他的眼睛,我就能按我自己的思路来回答问题。我承认,在好几个地方,我没有说出我的内心话。我那样说,主要是想撇清与任何人的关系,我不想把自己牵扯进去,也不想把他人牵扯进去。现在,我什么都不担心,唯一担心的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他问我和男生哪个相对关系密切些,我本来想说出夏风的名字,但是,我还是没有说。现在,我担心他们要是向夏风问同样的问题,夏风会怎么回答?他若说与我的关系相对密切些,警察就会认为我说了谎。或者,怀疑我有意隐瞒了什么。

这样一想,我不免有些不安。

我决定放学后问问夏风,警察有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我与夏风好像是早就商量好的,在学校里,我们谁也不太理睬谁,假装很平常的关系,到了回家的路上,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他才显出了对我的关心,我也显出对他的信任。其实,我们从来没有商量过要这样的,但是,看起来就像是商量好的。

下午回家的时候,我故意迟走了几分钟。我知道,夏风会在路上默默跟着我的,他一直这样。本来我并不知道他会默默跟在我身后,自从那次我受到了外校同学的欺负后,我才知道,夏风是在悄悄跟在后面保护着我。我不想道破,怕他不好意思,就假装不知道,心里却感到十分地温暖。

这一次,我有意在拐向我们家的那个巷口等着他,他果然就从后面走了过来。我说:

“夏风,你过来,我有话要问。”

“好,你问。”他小跑了几步,来到我的身边。

“警察问没问过,你与哪个女生关系相对密切些?”

“没有问。”他摇了摇头说,“他问你了?”

“嗯!”我点了点,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回答的?”他有些急切地问。

“我本来想说,我与你相对关系密切些。但是,我想,这是我与你的秘密,我不想让外人知道,就没有告诉他。”

“你真聪明!”夏风高兴地笑了一下,夸奖我说。

夏风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么咧嘴大笑过,这是第一次,他笑起来真好看,我看到了他的两颗小虎牙在太阳照射下白得耀眼。

“你还有两颗小虎牙,真好看。”我由衷地说。

“我都差点儿让医生给我拔了。”他马上收拢了嘴说,“我嫌它不好看,不整齐。可我的妈妈不让我拔。”

“傻瓜。我想长还长不上哩,你长了还要拔?”我忍不住咯咯笑着说,“幸亏你没有拔,要是真拔了,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

“真的吗?”他一下开心地笑了。

“当然是真的。”

“你说好看,我就不拔了。”他显得很开心。

“没想到你还很臭美的。”我开他的玩笑说。

“你才臭美,啥时候都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从南方来的。”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要不告诉你我是从南方来的,你也不知道。”我开心地笑着说。

“能看出来,一看就知道。”

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我又笑了。我觉得他认真起来很可爱,像大人一样。我正笑着,不经意间又看了一眼他的双排扣衣服,掉了一枚扣子,有点遗憾。我认真地看了看衣扣的样子,想着抽空找一枚相似的,为他配上。

说笑间,我们不知不觉就到了岔路口,向左转是我家,向右转是他家,我和他家只隔了两个院落。我说了一声拜拜!他说了一声再见!就这样,我们各回各家了。

这几天,我就像坐了过山车,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恐惧,忐忑不安中见过夏风之后,心情好了许多,我仿佛觉得北方的秋天是那么美好,气候不冷不热,天空一片湛蓝,瓜果到处飘香,物价是那么便宜。

星期天,我一个人悄悄去逛街。我走了很多地方,逛了全市最大的商场,又逛了混乱不堪的集贸市场,去了旧货店,还进了缝纫铺。我跑了这么多的地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为夏风配上那枚丢失的双排扣。我帮不了他什么忙,能做的仅此而已。

我终于在一家缝补衣服的地摊上找到了一枚相似的纽扣。那枚纽扣混杂在地上的一个曾经装过皮鞋的纸盒中,里面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纽扣,我翻来覆去地找了半天,才在众多的纽扣中扒拉出那一枚,也是金黄色,上面也有一条飞龙,所不同的是,这枚纽扣看上去要比夏风衣服上的稍微小一些。这是我看过的纽扣中唯一近似的,我只好掏了一块钱,买了下来。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我把夏风叫出门来,给了他这枚纽扣以后,夏风居然把那枚纽扣当成了是他丢失的,他惊奇地看着我问:

“你从哪里找到的?”

我忍不住笑了说:“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你丢失的那枚。”

夏风急忙拿着纽扣与身上的纽扣做了对比,才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找到了哩,原来是你给我配的。”

“是不是比原来的小一点?”

“是小那么一点点,如果不认真看是看不出来的。”

“这就好,我总算没有白辛苦。”

“你从哪里买来的?”

“是从一个补衣服的地摊上找来的。”

“谢谢你,林雪,辛苦你了。”他认真地说。

“没什么,不就是一枚纽扣嘛。”我故作轻松地说。

“我这就让我妈妈给我缝上。”

看到他这么开心,我也很开心。

在此后的一春一秋季节里,我总能看到夏风穿着这件双排扣的衣服,直到他个子长高了,衣服变小了,穿着不合适了,才没见到他穿。

就在那年,我们俩考上了不同的中学,从此,我们的人生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3

我与夏风的恋情究竟始于何时,连我自己都很难说清楚,也许就在小学,我被外校男生欺负时,他舍身相救的那一刻,抑或是从他说出“别怕,有我保护你”那句话开始。当我们俩都上了大学之后,我们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无须双方的表白,更无须海誓山盟,似乎都觉得对方早就成了自己的人。

爱无须说出口,却能彼此感受到相互的爱,这才是真正的爱。

到了大学,离开了过去的环境,远离了过去的人与事,我才真正觉得自由了。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拉着夏风的手,大胆地在滨河马路上散步。黄河两岸的夜景令我们陶醉,安宁区的桃花园让我们以身相许。我们彼此为对方守护着内心的秘密,我们谁都不去触碰对方心灵深处的那道防线,而防线与防线构筑起来的却是一个属于我俩的强大的内心磁场,那个磁场是严重排外的,除了我们彼此感应对方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入侵。

所以,即便段民贵已经挣到了很多的钱,即便他为我带来的水果有多新鲜,即便他对我承诺什么,我都不为所动。因为我的心里有了夏风,就有了一种强大的定力,任何人,都无法进入我的内心。

说实在的,当我的同室密友晓菲告诉我说,有一位男士在外面等着要见我,我还以为晓菲在开我的玩笑。要是真有男士来找我,除了夏风,还能有谁?可是,晓菲一脸认真地说,不是夏风,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问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晓菲说,人长得一般般,个儿也不算高,尽管西装革履,还是有些土气,从他说话的口音上,好像是你们老家那边过来的。我实在有些意外,想不起西州能有谁来看我。走出公寓,远远地看见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正深情地朝我这边看着,到了近处,我还是没有认出他是谁,他却主动地向我打了招呼,说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段民贵。

对于这个名字,我是有点印象,对于他这个人,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对他的突然造访以及他的这般热情,我能理解,但,却不想接受。所以,我一直虚与委蛇,不想与他多说什么。当他问到夏风时,我也是轻描淡写地随便一说,我不想别人评头论足,更不想让别人揣测什么。我的幸福与他人无关,仅此而已。我提前与晓菲说好了,过一会儿她要假装有事叫我一声,这样我好脱身,同时不得罪人。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知道段民贵还恋恋不舍地看着我,但是,我没有回头,我不想给他留下任何希望的念头,也省得他再来纠缠我。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劫,以为我断绝了他的念想,他再也不会来纠缠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对于他这种厚颜无耻之人,即使我再怎么设防,再不给他机会,他也会想出别人想象不到的阴招。世界正因了这种人的存在,才会给周围人带来伤害。

这事儿过去不久,夏风来找我,我向他说了段民贵找我的事。

夏风坏笑着说:“那一篮子的水果,没吃坏吧?”

我打了他一下说:“去你的,我一拎进门,就被我那些猪一样的室友抢着吃完了,晓菲竟然还厚颜无耻地说,以后让他多来看你,我们也好沾沾光。”

我说的晓菲,是个活泼开朗大胆风情的美女,夏风算是真正领教过了。

那还是大二的时候,学院举行足球赛,商学院对决师大,夏风是师大代表队的。在球赛开始之前,我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晓菲,没想到正式比赛时,晓菲却把同室的其他四位女生一起发动过来给夏风助威。

两队交战时,晓菲就问我:“宝贝儿,你的男神是几号?”

我压低声音说:“8号,就是穿红衣的那个。”就在这时,右边锋一个左传,夏风接到球后迅速带球过人。我赶紧说:“就是带球的那个。”

说时迟那时快,蓝方的队员刚要阻截,夏风飞起一脚,球飞起一道弧线,嗖的一下进了门。

场上立刻爆发出了一片欢呼声。

我忍不住地鼓起了掌,晓菲一边鼓着掌一边故意用身体撞了我一下说:“妈呀,好帅的男神,姐们儿真有福气,嫉妒死我了。你看那身条,那胸肌,真想上去咬一口。”

我悄悄地捣了一下她说:“不害臊,花痴。”

那场比赛非常精彩,比分打到2∶2的时候,场上氛围越来越紧张,双方都紧紧地咬着对方。我的目光就像追光灯一样,一直聚焦在夏风的身上。

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当他的价值被充分体现出来时,才能彰显出他的个人魅力,就好比演员登上了舞台,老师上了讲台,模特登上T型台,官员登上政治舞台,大厨拿起菜刀,民工上了脚手架,赵本山上了春晚。此刻的夏风就是如此,球场就是他的疆场,而他就像一匹驰骋在疆场上的马,风一般的影子,矫健勇猛。观众席上都在夸奖着他,还有人议论说,他就是师大队的梅西。

精彩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夏风进攻时,右边锋又给他传来了一个球,早有防备的商学院队两名队员封住了他的路,夏风纵身一跳,一个鱼跃,一甩头将球又传给右边锋,此刻的右边锋正面对空当,马上切入,一脚踢进了球门。这一配合实在是太完美了,场上的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就在大家还在期待着商学院翻身时,终场的哨声响了,比赛结束,师大队以3∶2赢了商学院队。

比赛结束后,好多球迷还久久不肯离去,尤其是女球迷们,想跟队员们来个亲密接触。而我的闺蜜晓菲,就在这时,故意先我一步,冲上去狠狠地给了夏风一个熊抱,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大喊了一声:“夏风,我爱你!”惹来场上观众的一片掌声,搞得夏风满面通红。

事后,夏风才知道晓菲是我的闺蜜,就坏笑着说:“好呀,原来幕后主使人是你?”

我哭丧着脸说:“我傻呀,我怎能唆使她去抱你?”

看着得意洋洋的晓菲,我又故意气夏风说:“下次晓菲的男朋友来了,我也给他来个熊抱!”

没想到我没有气到夏风,却惹怒了晓菲。她突然拧着瘦长的脖子说:“你敢!你要敢,信不信我立马把夏风从你手中抢过来。”

我马上向晓菲求饶道:“好好好,我收回成命。交上这样聪明霸道的闺蜜真是我的不幸。”

晓菲得意地说:“这还差不多。要是不老实,等到夏风下次比赛时,本姑娘就喝倒彩。”

夏风看着我们斗嘴,只能在旁傻笑。

有了这样的过往,夏风也就成了我们同室闺蜜们的开心萝卜。

她们每每说到夏风在球场上如何如何,我的心里就乐开了花。

爱情不仅美好,而且能产生强大的力量,正因为如此,才使我的大学时光过得无比灿烂,即使遇到了生活上的困难,我也能乐观地对待。

我早就说过,我的家庭很特别,在小学和中学时,妈妈的打工收入还勉强能够支撑这个家,我上了大学,妈妈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每年的学杂费生活费至少得两万,那时,我妈妈一年的打工收入还不够这个数。妈妈让我向爸爸要。我没有要,他若心中有我这个女儿,自然会寄钱给我,他若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去要?他与妈妈刚离婚的那几年,还每月给我寄生活费,后来他结婚了,又有了孩子,就寄得越来越少了。直到我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后,他只是偶尔寄一点,刚上大学,他寄过一次学费,后来就不寄了。没有办法,我只好一边上学一边当家庭教师,挣一点生活费。好在我的英语学得不错,发音也比较标准,这为我当家庭老师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我的家庭情况夏风知道,夏风的家境我也知道,他家境也很一般。他父亲原是八冶建筑公司的工人,受了工伤,一条腿被倒下的脚手架砸折了,成了残疾人,就在他家附近开了一家杂货店,勉强可以度日,母亲一直在公司做临时工,收入也是微乎其微。夏风的生活也很窘迫,可他还要帮我,我拒绝了多次,还是拒绝不了。他说,他也打了一份工,兼职为一个少年班当足球教练,收入还算不错。我相信凭他的资质,当一个少年班的足球教练应该不成问题。

一次周六,我去了他的宿舍,本想陪他一起去看看,他是怎么训练孩子们的,然而,他不在。我问了他的室友,那位同学说,夏风去火车西站了。我又问,他去那里做什么?同学说,他去打工,当搬运工,每逢周六和星期天都去,你竟然不知道?同学把我问住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还以为他在当教练,谁知他却当了搬运工。

我匆匆赶到火车西站货运站,看到十多个民工一个个扛着麻袋装货车。我终于在那些民工中找到了夏风,他正扛着一个大麻袋,瘦高的个子被压成了一张弯弓,摇摇晃晃地向货车走去,那样子,与球场上健步如飞英俊潇洒的夏风绝然无法等同,原来他资助我的生活费就是这么得来的?刹那间,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眼睛就湿润了,继而,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而流泪。

夏风装上货车,回身时,看到了站台上的我,不好意思地赶过来说:

“林雪,你怎么来了?”

“不要,我不要你这样为我挣生活费!”我几乎失声地哭着,一头扎在他的怀里,紧紧揽住了他的腰。

他呵呵地笑了一下说:“我这样做,是想好好锻炼一下自己,增加体能。别哭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哭坏了怎么办?”

“我就哭,谁让你说谎,谁让你欺骗我?”我一边任性地把泪水擦到他的衣袖上,一边哭着说。

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吗,才编造了这个谎言,不过,这是善意的,不是有意欺骗你。”

“可是,你还是欺骗了我。”我仰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他。

“对不起!以后不敢了。”他苦笑了一下说。

“跟我回去吧,这样干下去会累垮你的,这个钱咱不挣了。”我摇着他说。

“傻丫头,我就是专拣体力活儿来干的,这是学校里找不到的体能训练,你知道不知道?这样一练,上了球场,才能脚步生风,强劲有力。”

“骗人,那么重的麻袋,压得你都喘不过气来了,还脚步生风?”我嘟囔着说。

“别担心,没事的,压一压,才能把身体压结实。那些绝世武林高手,哪个练功时没有背过沙袋站过木桩?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乖,你先回去,等活儿干完了,我去找你。”他嘿嘿笑着安慰我说。

“我不!”听他这么一说,我虽然不怎么担心了,还是有些舍不得他,就撒娇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乖,听话!”他从后面拥着我,一步一步地推着我,一边推着走,一边说:“搞体育的,就得靠体力,这不算什么,正好是个锻炼。你先回去吧,否则,别人还以为我在故意磨洋工。”

就这样,他一直把我推着走到了站台,才松了手。

我回头看着他默默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我真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为他,也为我。

大学四年,我们就这样快快乐乐、连滚带爬地过来了,到了临近毕业的时候,去留便成了一个问题。其实,从我踏进大学校园的那天起,我就把将来的目标锁定在了省城,我要永远离开那个让我产生噩梦的西州,离开那些过往的人,我要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度过我未来的人生。现在,这个愿望终于要实现了,省城就有好几家公司看中了我们学院的这个专业,我自然也在他们的选用范围之内。

可是,夏风是定向分配,只有回到西州,由市教育局统一分配,才能成为国家事业单位的正式一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的父亲是个残疾人,他家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也想回到西州,好对父母有个照顾。

当夏风的去留与我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后,他为了迁就我,勉为其难地说:“要不,我不去西州了,也留在省城。”

我说:“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留在省城,只能被聘用,解决不了公职,说到底,就是打工的。”

他装作无所谓地说:“嗨,打工就打工吧,这样还自由。”

他为了我,能够舍弃自己的愿望,难道我就不能为他牺牲一下自己吗?我说:“这样吧,你还是回西州吧,毕竟那是个铁饭碗,况且,到了西州你也好照顾你的父母。”

他疑惑地看着我问:“那你呢?”

“我吗?”我故意卖了关子说:“当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好呀,你竟然把我比成鸡和狗了?”他一下高兴了起来,稍后,又担心地说:“可你,放弃了省城的优越环境,跟我去西州,岂不太委屈了?”

为了不让他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西州也不错,毕竟是家乡,回去后,我还可以照顾姥姥。再说了,能与你在一起,我还能受什么委屈?”

“好!既然你同意回去,我们就一起回西州。”他突然抱起我,打了一个旋说:“有我在,永远永远不会让你受委屈。”

4

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车,我们终于来到了川县,在县城的一家餐饮店里匆匆吃过了晚饭,天已擦黑。带队的老师安排我们住在县城,休息一个晚上,次日,我们又坐了两个小时的车,终于来到了小朋友们的活动地——八个家大草原。

一下车,我们好像从夏季突然进入了秋季,感觉舒服无比。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有飘扬的彩旗,有洁白的毡房,有成群结队的牛羊,有盛开的格桑花,还有远处传来的悠扬的牧歌,让我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感到既陌生又新鲜。

小朋友们一个个像撒欢儿的小马驹,蹦蹦跳跳,高兴得不得了。家长们个个拿出手机,给小孩们拍照,拍完了照又交换了手机相互拍,拍完了还不尽兴,有的人就抿着嘴,睁大眼,做出千娇百媚的狐狸样子来自拍。我也被此情此景融化了,拿出手机,急忙为珊珊抓拍了好几张。

看着草原,让我无端地想起了大海。留在我童年记忆里的大海,是那般湛蓝,浩瀚无边,让人意想万千,与眼前的大草原有着异曲同工之美。去年,我带着珊珊去珠海看望我的母亲,故地重游,感慨万千。母亲早些年改嫁给了一个澳门老头,生活也算圆满。大海,却与我童年记忆中的有了很大的改观,因为海中竖起了一座高架桥,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海的辽阔,却又为大海平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那座高架桥就是传说中的港珠澳大桥,全长五十公里,横跨三地,号称世界之最的海上大桥。尤其到了夜晚,灯光一亮,大桥就成了海上的一道美丽的彩虹。

我喜欢大海,也喜欢草原,它们虽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宽广、辽远。看着它,就能置身事外,放飞心灵。此刻,当看着这无边无际的绿野,听着这悠扬的牧歌,我多么希望从此与世隔绝,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回到那个令人伤心欲绝的家,再也不用见到那个不想见的人。

别人总以为我放弃夏风,嫁给段民贵,是嫌贫爱富,而我,对此却无法辩解。如果事情仅仅如此倒也罢了,我背负的只不过是一个骂名,而事实上,我不但背负了这个坏名,还要忍受着来自段民贵对我的种种折磨和羞辱,让我没有尊严地苟活着,这才是我痛彻心扉的关键。正因为如此,我才成了这场悲剧中名副其实的女主角。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在我婚后最初的日子里,段民贵是对我挺不错的,凡事都让着我。他无法走进我的心,就试图用他的耐心和他丰富的物质生活慢慢让我屈服。我也明白,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只能认命,也试图慢慢地适应段民贵。可是,许多事情是可以勉强的,唯独情感上的事勉强不得,他每次参加别人的宴请或者招待客人,总想带上我,一是想改善一下我们紧张的关系,二是也想在朋友面前炫耀一下。可我,却毫不留情地一次次拒绝了他。即便是去单位上班,我宁可坐公交车去,也不愿意坐他的小车。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好几个月,他终于露出了本性,在外面过起了花天酒地**不羁的生活,有时夜不归宿,有时喝得醺醺大醉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也不安生,不是对我实行强暴,就是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我真的无法忍受了,大学时读过一位女作家写的名叫《弑夫》的中篇小说,妻子不堪忍受丈夫的残暴,每次强行**,妻子就觉得有一根钢管捅进了身体。妻子终于忍受不住了,趁着丈夫酒醉,杀死了丈夫。现在回想起那篇小说,让我感同身受,我真佩服那位妻子,如果我有她那样的勇气,也想杀了段民贵。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怀孕了,我正在犹豫是把孩子生下来还是趁早做掉时,却听到了夏风结婚的消息。

“夏风结婚了,王北川今天参加了他的婚礼,说他娶了同校的一位老师。”晚上回来,段民贵点了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高兴地说。

“他结婚不结婚与我有什么关系?”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我的心里却不是个滋味,我为他高兴,也为自己难过。

“知道没有关系就好,所以,你心里也别再装着他了,该腾出地方装装我了,毕竟与你过日子的是我,而不是他。”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事已至此,即使是错,也只能错到底了。

“这是一张新开的高级会馆的美容卡,在新华南路金莎大酒店,里面存着五千元,你有空去体验一下。”说着,他把卡放在我的面前,又顺手拿起我的病历诊断书。看了一会儿,突然高兴地说:“你怀孕了?”

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应该为你好好庆贺一下。”

“怀孕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那好,那好,等生下来后,好好庆贺一下。医生查出了没有,是男还是女?”

“现在才刚刚怀孕,哪能查得出来?”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喜欢。”

看他一脸高兴的样子,我觉得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既然命运已经把我与他绑到了一起,我再执拗,也拗不过命运。

没想到几天之后,段民贵很晚了才回家,他一改往日的习惯,倒头就睡。我还以为他生意上遇到了什么问题,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本想问一句,话到嘴边还是停下了。哪承想他一夜之间成了名人了。这个名,不是好名,而是坏名。他去王北川的桑拿中心嫖娼时,正赶上了全市扫黄打非专项活动的风口浪尖上,他被公安局抓了个正着。抓着倒也罢了,问题是被随行采访的新闻媒体曝了光,段民贵捂着下体,与半遮半掩的小姐一起上了电视,更可怕的是,照片还被挂到了网上。

这是事发后的第三天我才知道的,到单位上班时,同事们正在交头接耳,见到了我,马上停止了议论。我觉得好生奇怪,问打扫卫生的阿姨,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马上打开电脑,在百度中输入“西州扫黄”,冒出了几十条信息,点击开来,段民贵那丑陋猥琐的样子马上映入我的眼帘。我不忍再看,马上关闭了电脑。

“我们离婚吧!”深夜,我一直等他很晚回到家,才对他说。

“什么?离婚,你没开玩笑吧?”他哈着满嘴的酒气,反问我。

“我当然没有开玩笑。”

“别开玩笑了,不可能。”他倒了一杯水,一边喝着一边说。

“我无法忍受与嫖娼上了电视、照片被挂到网上的名人一起生活。”

“别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约定又怎么了?我们约定的是婚姻,并没有约定让你去嫖娼!”

“嫖娼怎么了?每次碰你,你都不愿意,搞得像我强奸你一样。我只想找个出口,发泄一下,谁知就撞到枪口上了,这能怨我吗?”说着,他摆出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又来强暴我。

“你真让我恶心!”我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一把将他推开!

“恶心?”他突然一把揪着我的头发说,“你以为你有多干净?

老子只不过是嫖了个妓,况且,还戴着安全套,而你呢,十二三岁就和那个老家伙滚到**去了,你让他搞的时候他戴套了吗?还说我恶心,老子一直包容着你,不说破,是怕伤了你的自尊。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也只不过是个妓,还说别人?”

骂完,他使劲地扯着我的头发一摔,把我摔到了地上,我的额头撞在了茶几边上,磕破了,也气急了,一把抓起茶几上的茶杯,就向他砸去。他一闪身躲开了,然后用手指着我说:“你给我听好了,这次咱俩算是扯平了,你再别在我面前装清高。”

“段民贵,你不是人,你简直就是个畜生,连畜生都不如!”

我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骂。我感觉脸上脖子里湿漉漉的,摸了一把,原来是额头上流下来的血。

段民贵大概看到我受了伤,马上又缓和了口气说:“好了,算我不好。你看,不小心把额头都擦伤了,赶快包包吧。”

他从医药盒中拿出了药水和纱布,来为我包扎。我一把推开说:“用不着。”我顺手扯出几张纸巾,摁在了流血的额头上。

“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出了那种事儿,我也觉得对不起你,心情不好,晚上喝了点酒,没防着摔了你。”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既然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这样一个人,两个人过下去还有意义吗?明天,我们就去离婚!”

“别别别,刚才在气头上,话赶话就说了那些伤人的话,我承认,是我错了,别再说离婚的事好不好?”

“我意已决!你要离就痛快地离,要不离,我就上法院起诉!”

说完,我一转身进了客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上了锁。

然后,背靠着门,无声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让我遇到了这样的垃圾。

门外,段民贵在不断地恳求着我:“林雪,你就原谅了我吧,你打开门,打我也行,骂我也行,我任你责罚。我错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喝多了酒,才胡说八道。林雪,你开门,你不原谅我也行,但是,额头破了,得及时处理,不要留下疤痕了……”

不管段民贵怎么求饶,我已经铁了心,必须离婚,哪怕这里堆着金山银山,我都不愿意多待一天。

“我知道你还念念不忘夏风,你说我哪点赶不上他?他就是一个穷教书的,一月挣那两个钱,还不够我段民贵的一顿饭钱呢,你跟了我,吃啥有啥,用啥有啥,银行卡就在你的梳妆台柜子里,你想买什么随便买,你说,我哪样对你不好,你何必这样对待我呢?

再说了,夏风已经结婚了,你离了婚也和他成不了一家子了,你还跟我闹个啥?”他说着说着,竟然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知道我刚才骂你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我骂你,是戳着我的心。那种骂,说到底还是爱,因为爱你爱得太深了,得不到你的回报,才想故意刺激你。是的,我承认我是有些变态,甚至还有严重的人格分裂,即使在小姐身上发泄欲望时,我脑海里想的还是你的身子,但是,你知道吗?那都是因为爱,是因为爱你才分裂了我的人格。”

我一阵阵地头晕目眩,胸脯里仿佛堵了块什么东西,感到非常恶心。我实在坚持不住,捂住嘴,推开门,径直跑向卫生间,对着洗脸池呕吐了起来;吐出来的都是酸水,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吐了出来。吐完了,抬头一看,血水已经染红了我的半边脸,也染红了我的衣领。我用清水洗去,额头上的血还在继续流,我用纸巾轻轻摁在上面,出了卫生间,拿起包,穿起鞋,打开门,就赶快去了医院。

刚进电梯,段民贵赶来了,嘴里喊着,等等,我陪你一起上医院。电梯的门刚好关闭了。我冥冥之中感觉,这大概就是一种人生的兆示,我与他,只能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