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4. 苍狗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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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原本还挂着叶的树枝秃了,又挂满破塑料袋,不歇口气的风从西北赶来,似要吹走大家的寂寞,吹走秋天的残枝败叶。整个沙洲的天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旧抹布。

黄浩讨厌的就是这种风,他的着装不再笔挺了,头发也不再有形状了,起床就扣上一顶帽子。郑总领他和几位专家去农场考察,他皱着眉头,心里不停地恨叶飞。

郑总经过仔细的考察论证,决定收购农场。胡红国四方游说国有资产流失,极力阻拦李刚出卖农场,但李刚开发农场时就将农场注册为私营企业。加上沙洲开放,吸引外资的政策,胡红国只有睁睛干哈气的份儿。沙洲太需要外资了,郑总的一句你发展,我发财的话,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前德的死,令胡红国的如意算盘落空,现李刚又卖出了农场,恼得他大动肝火,天天领着审计上一帮人来公司查账,妄图找到机会,以雪羞恼。

正是上班的时间,陆陆续续进入的人互相淡漠地点头打打招呼进入各自的巢穴。邱月去上海探亲,叶飞上班感觉如同嚼蜡。其实办公室所有的人都侧着耳朵,倾听二楼李总办公室里胡红国的声音。

前德生命的终结,给胡红国心里灌满了凉水。他没想到,苦苦企盼的结果只剩一个开始发瘪的皮包,李刚早对他的此举看得明明白白。昌盛公司有今天的业绩倾注了李刚所有的心血,而农场又是公司依托的基石,卖它犹如卖自己的儿女,没有彻头彻尾的思考李刚能出手吗?

叶飞曾问李刚为什么要卖,李刚说:“卖,也是一种痛定,农业的第一次创业已到了尽头,要产出必须要有投入。粗放的,广种薄收已难适应日益渐盛的时代。中国已解决了13亿人口的吃饭问题,粮食不再是农业的主流。照此下去,农场的前景是十分惨淡的。”

叶飞又问台湾人为什么要收购呢,李刚说:“农业,必须要经过第二次创业,必须走产业经营道路,必须把产前、产中、产后三个环节整合成一个农工商和贸工农一体化的组织经营模式。昌盛公司在,农场以此形式发展下去,仍大有可为,可有人不允许啊。”

“台湾人收购农场作为原料基地,这种操作模式是今后农业发展的必由之路。郑总有很强实力的加工企业,收购了农场作为基地,就可减少流通上的耗费,降低成本,以增强成品的竞争力。市场经济其实就是资本经营。胡红国骂我是卖国贼,他懂什么,他只懂享乐,他只想把昌盛公司占为己有,作为自己不合理开支的退水沟。我能交给他吗?”

黑瓜子并没有因前德的晦气而让人尝出腥味,它一如既往地按市场规律一个劲儿地上升。人们喜悦地数着手中的钞票,留下个对生命惋惜的感叹后,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胡红国为前德举行了一个追悼会,并亲自致悼词历数前德的种种伟绩,痛斥歹徒的种种残暴。

叶飞本不想参加,确切地说他不想再忆起那血淋淋的一幕,可胡红国不依,他指名道姓让叶飞参加并要历数歹徒的暴行,以慰前德天灵。胡红国说得很是悲壮。叶飞却在胡红国还没致完悼词时溜了出来,回到家中,拉开被子,倒头大睡。他心里有点沉,没法抹除刻在脑中前德的面孔。

天渐渐沉了,叶母叫起叶飞,叶飞扒着干粒粒的米饭,很没胃口地艰难吃下一碗,又倒头去睡了。母亲虽不知道儿子的事,但儿子大了,追问只能自讨没趣。母亲七猜八想地吃完饭,便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

门铃响了,叶母擦擦手去开门,叶飞听见母亲说:“邱月来了。”母亲的声音挺高,充满喜悦。叶飞知道母亲的声音是给他一个信息,叶飞的心不禁慌了起来。

“阿姨,飞子在吗?”邱月低着头,不敢拿眼看叶飞的母亲。

母亲从上海打来电话,让邱月来上海,邱月一直举棋不定。母亲是上海知青,上山下乡来到沙洲,和父亲成婚,并生了邱月和一个弟弟。知识青年回城热潮使邱月的母亲犹豫了近十年,最终还是禁不住大城市的**,终于和父亲离了婚,带着弟弟邱洁回到了上海。

人到中年,感情虽旧却醇。虽说离了婚,但那是为了回上海,父母间的感情仍是依旧。每年春节,不是父亲带着邱月到上海,就是母亲带着邱洁回沙洲团聚。一家人一南一北,很是费力、费感情。一家人都在等待父亲退休,商定父亲退休后一同去上海生活。

母亲在上海找着空,先让邱月搬到上海。邱月接到电话后,想起最近发生的事,就回了趟上海。

母亲在一家外企为邱月找了份工作,并带邱月去面试,双方感觉都很满意。回来的晚上,邱月对母亲讲了叶飞,讲了她和叶飞的关系,母亲没有说话。

邱月最终还是放不下叶飞,决定回到沙洲。临行前,母亲说:“作为母亲,我希望你能来上海,但作为母亲,我不可能和你过一辈子,你大了,对自己的事有自己的选择。母亲这一生,你也看到了,你应该深有体会。”

邱月知道母亲不希望自己重复她的路,她别过脸生怕让母亲看见她潮乎乎的红眼圈,但她知道,自己也怕看见母亲潮乎乎的红眼圈,心被一团似棉花的东西堵住。

回到沙洲,她第一件事便是给张洁打电话,张洁听完她略带哭泣的询问,咯咯地笑着说:“邱月你多疑了,我和飞子只不过是一对文友,你放心地爱,大胆地爱吧。这么棒的男孩,如果你不要,我可要准备上了。”

放下电话,邱月便来找叶飞,她去公司,公司没人,听说去参加前德的追悼会,赶去,仍没见人,便折回家来找。

邱月脚步又停在楼下,太阳渐红渐斜地夹在楼窗之间,她仿佛看见自己的身影置身于向往的玻璃窗内,扎着围裙,洗菜做饭,像个家庭主妇,有板有眼地摆弄着。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慈祥的脸,她一拿起擦布,叶母就会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拉住她说道:“我来,我来。”邱月的心涌起一股暖意,这暖意支撑着她踏上楼梯,敲响了门。

邱月低着头进来,叶母关好门,对邱月说:“邱月,你先坐,我去叫他。”

叶飞听见她俩的对话,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将被子一把拉过头,假装入睡。母亲进来叫他不醒,只好出来对邱月不好意思地笑笑,邱月说:“伯母,我进去看看他。”说完,走进叶飞的卧室,看见叶飞蒙头知道他醒着,就静静地坐在床头。

叶母端杯水进来让邱月喝,邱月接过茶杯,放在床头柜上。叶飞听见母亲有点慌乱的念叨。

“刚才还醒着呢,忙忙的就睡着了……”

叶母递给邱月茶杯后,看着儿子死沉,很是不自在,由不得上前推了推叶飞的身子,小声地喊着叶飞的名字。叶飞仍旧装睡,叶母将被子朝下拉了拉,拉出叶飞紧闭双眼的脑袋,又推了推叶飞说:“飞子,邱月来看你啦。”

叶飞仍没动。

叶母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邱月说:“你看这孩子,睡得这么沉。”

邱月不想让叶母再难堪,说:“阿姨,没事,让他睡吧,我只看看他。”

“这孩子……那你先坐一会儿。”叶母有点语无伦次,说完,出了房间,悄悄关了门。

叶飞觉得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翻了个身,先张大嘴,假打了个哈欠,似没睡醒般地用手揉揉眼睛,这才睁开眼,装作吃惊的样子对邱月打了声招呼。

邱月说:“我还以为你不醒了呢!”

有点不自在,叶飞避过头。

叶飞吐出的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邱月一直盯着叶飞,叶飞看她一眼却赶忙转移。

沉默了好长时间,邱月伸出手按住叶飞取烟的手,眼睛有道光,两人目光相碰,叶飞无法躲,邱月突然说:“飞子,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不管别人怎么样爱我,我有我的选择,爱人的权利,懂得爱谁不爱谁,我只问你一句,你爱不爱我?”

叶飞有点懵了,他有点不认识邱月,面前的邱月好像不是记忆中的邱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飞子,从你到公司的第一天,你就在我心中留下了爱的种子,你去福江,我感觉整个沙洲都是空的……”

邱月越说越激动,她摇着叶飞的胳膊,有点声嘶力竭:“爱我就这么难吗?飞子,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说话呀!飞子,我们之间的爱需要别人的同意吗?你只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不敢追求自己的爱,也不敢接受我的爱。虎子已跟我讲清楚了,他对你就真那么重要吗?你说话呀……飞子!”

叶飞嘴里一个词也没有,脑子乱糟糟的,他抽出手默默地点根烟,有点儿慌乱地望着绘成各种形式的烟雾。

邱月愣愣地望着叶飞,期待他能表个态,或者做上一个动作。但叶飞确实不知该怎样开口,满腔的潮水几次差点涌出心口说出那一个“爱”字,但……这么转念一想,便什么都没有说。

叶母在门外一直听着室内的声音,听着听着心头就起了火。她推开门,邱月扭头看了叶母一眼,哇地哭出声来,扭头跑了出去。

叶母赶紧转身,邱月已拉开门,跑下楼梯消失在拐弯处。

叶母没赶上邱月,转回来指着叶飞骂:“多好的姑娘,你去了福江,她天天来看我,帮我做饭,还帮我洗衣服……文文静静的,多好的姑娘,你想嫦娥,她跟你吗?真是气死我了,你啥时把我气死你就心甘了……”

叶飞没法跟母亲说,又拉起被子蒙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