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屠刀

第八章 人命大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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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月光照着大地,远处那闪烁的霓红彩灯,无法掩饰灯红酒绿下的罪恶。胡志雄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些被推土机推倒的房屋,高低不平的残墙断壁,在夜色下幻化出无数幢幢的鬼影来。

远远地,他看到王嫂的门前那临时搭建的灵棚,有几个人正忙碌着。他走了过去,看到站在门口的张永建。

张永建的头上带着孝,迎上前来叫了一声“雄哥!”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拍了拍张永建的肩膀,从身上拿出几百块钱递过去,安慰道:“节哀顺便吧!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舍不得离开住过半辈子的家!”

张永建并没有接他的钱,而是“噗通”一下跪在他的面前,哭道:“雄哥,你可要替我做主呀!”

胡志雄扶起张永建,低声说道:“那是意外,政府不会不管的!”

张永建哭道:“今天傍晚县里有人来了,说补偿给我家10万!”

胡志雄说道:“10万已经不少了,再说老人家……”

张永建大声哭道:“雄哥,那可是两条人命,两条人命呀!”

旁边的一个人说道:“除了那老人,还有王嫂呢!房子倒的时候,她刚好进屋收拾东西,在堂前被掉下来的横梁砸倒了!”

胡志雄大惊,他是听说出了两条人命,其中一个是张永建的老母亲,是推土机在倒车时撞倒了墙壁被堆死的,还有一个小孩子,是在另一边被墙头掉下的砖头砸死的,没想到还有王嫂。

张永建哽咽说哭道:“我妈她……那么大年纪了……政府愿意给多少……我也就算了……可是我老婆她……她才30多岁呀……10万块……两条人命……雄哥……要是换成你……你答应么……”

在张永建不务正业的日子里,这个家都是靠王嫂这个瘦弱的女人支撑着的,王嫂一死,这个家就毁了,姑且不说张永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可那两个无辜的孩子呢,永远失去了母亲的呵护和慈爱,岂是10万块能够买得到的?

10万块,还不够那些当官的打一场麻将的。为什么那些人的心就这么狠,出了这样的事情,居然还说出10万块这样的数字出来,人命是用钱可以买得到的么?贫民百姓的命是很贱,可也没有贱到这个地步。想到这里,一股无名之火从他的心头涌起,他拉着张永建说道:“兄弟,这事我管定了!”

“你想怎么管?”一个声音从胡志雄的身后传来,他转过身去,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便问道:“许老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和王局长回市里了么?”

那个穿着黑色西服,说话干练的年轻人,正是胡志雄日前见过的许由庚。许由庚往前走了几步,说道:“他先回市里了,我留下来考察一下市场!”

胡志雄望着许由庚,狐疑道:“你考察市场考察到这里来了?”

许由庚说道:“没事就一个人走走,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高云县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听说了。刚才你说你管定,我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管?”

胡志雄说道:“还能怎么管,找当官的说理去!大不了大闹一场,他们再抓了我,把我关进去!”

许由庚笑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认为值得吗?你为什么要闹,闹的目的是什么?连目的都没有达到的情况下,就被人抓了进去,再判个几年。你还有几个几年让他们判?”

胡志雄上下打量了许由庚一番,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说出来的话,比他这个老江湖还要老练得多,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由庚笑道:“做生意的,白天我们不是见过么?”

胡志雄笑了笑,说道:“那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

许由庚说道:“如果你们不答应政府部门提出的条件,可以上访呀。记着,是文明上访,而不是胡闹!”他递过去一张名片,同时说道:“我原来是学法律的,如果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咨询!”

他说完后,转身离开了。

胡志雄拿着名片,望着许由庚的背影,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简单。

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道:“那个人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今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上访告状有个屁用?你们没看那些新闻上说的吗?每当有什么大事,各地政府就派人盯紧那些老上访户,怕他们闹事,有的甚至还把人关起来。还有各地在北京的办事处,听说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去北京告状而设的。你们想要上访,想要告状,马上会有人给你们安个罪名抓起来。胳膊斗不过大腿的,老百姓斗不过当官的,我看还是省省吧!”

另一个人说:“是呀,是呀!县里出了这样的事,那些当官也头疼呢,说不定他们今天晚上不睡觉,也要开会研究出几套整人的方案出来。他们连尸体都不让见上一面,就是怕我们抬尸去闹呀!”

胡志雄问道:“怎么,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不让见?”

张永建痛苦地点了点头:“他们把人送进医院之后,见人都死了,就直接进了太平间,我和孩子想进去看一看,可他们根本不让见,还派人守在门口。”

胡志雄说道:“这也太没天理了,你跟我一起去,我就不信这个邪!”

张永建擦了一把眼泪,说道:“雄哥,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可不敢连累你!”

胡志雄说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王嫂活着的时候,也经常帮我的忙,就当是报答她!”

有个人说道:“要是能够把尸身偷回来就好了,我听说外地有拆迁死人的,政府都是强行把尸首抢走火化,等人都变成骨灰了,说什么都没用,愿意赔你多少钱就多少钱,告状都没地方告去!”

胡志雄在监狱里的时候,也听说过那样的事,现在很多基层政府都很黑,为了自己的利益胡搞,全然不顾上面的三令五申,也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等事情闹大了,想掩盖都掩盖不住了,有关部门严令彻查的时候才后悔,有的甚至在法庭上痛哭流涕,要求轻判,可是他们当初颐指气使,目空一切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那样的结局。

从屋子里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显然听到了外面的说话,接着说道:“最好是想办法把尸体弄回来,10万块怎么够,最起码也得30万吧?现在的钱根本不值钱,随便一栋房子就是四五十万呢!不说别的,就拿广场那边的建筑工程来说,说是政府投资多少个亿,那不都是咱们老百姓的钱么,就被那些当官胡搞,那去做政绩了。广场建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发大财了,真正花在上面的钱,恐怕连三分之一都不需要。”

另一个人说道:“现在谈偷王嫂尸身的事呢,你说那些做什么?”

张永建说道:“那里有警察守着,怎么偷呀?”

胡志雄说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那是太平间,有谁会三更半夜守在那里呢?我看就今天晚上,我们晚点就去,你们看怎么样?”

打架斗殴的事情他干得多了,但是偷尸体的活,还是头一遭。

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当即找了几个人出来,说先吃点东西,等下找辆面包车,晚一点大家一起去。

胡志雄走进堂屋,见屋内倒塌下来的地方已经被人用木头撑起来了,屋内烟雾弥漫,那种很浓郁的纸灰香烟味有点熏人。昏暗的灯光压不住几缕从破漏屋顶射下来的月光,原先用来吃饭的八仙桌上,摆着两张黑白照片,照片的前面是用两块小木板钉成的牌位,上面写着几个字。桌子的两盘放着几个花圈,还有纸人。其中两缕月光分别照在那两张黑白照片上,使照片上的人看上去越发显得惨白和怪异。

屋内还有不少人,都是他认识的邻居和街坊,都是来帮忙的。他走到王嫂和张永建母亲的灵前,弯腰上了香。有两个孩子就跪在灵前,身上披着重孝。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叫张雨,读初三了,成绩相当不错,每次考试,全年级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老师们都说,这孩子要是这样下去,考清华北大绝对没有问题。小一点孩子叫张林,读二年级,成绩也是班里最好的。

这两个孩子是王嫂的骄傲,以前王嫂每次在别人的面前提到两个孩子,脸上总是写满自豪与满足。

张雨一边往火盆里烧纸,一边低声抽泣着,张林的则张开大嘴巴,一边哭着,一边用两只手上的袖子揩这鼻涕和眼泪,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妈妈!”兴许是哭得太久的缘故,声音变得嘶哑,听得人心疼。

张雨看到胡志雄上香,忙跪着转过身来磕头,叫了一声“胡叔叔!”

胡志雄租住到王嫂家没有多久,就与这对哥俩已经混得很熟了,张雨虽然听别人说过他的过去,可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对他这位昔日的黑社会老大敬而远之,相反还经常来找他,要他讲他以前的故事。前些天,他听说张雨在其中考试的时候,在命题为《我心目中英雄》作文中,将他写了进去。在长达1000多字的作文中,他成了锄强扶弱,重情重义的英雄。

为了这篇作文,张雨受到老师严厉的批评,可他据理力争,说胡叔叔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当胡志雄听说这件事时,内心一颤,锄强扶弱暂且不说,可重情重义,他是当之无愧的。当老大的那些年,也没少帮过穷人,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奸商,也没少敲诈那些人。

张雨又朝胡志雄磕了一个头,说道:“胡叔叔,我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个英雄,我求求你帮帮我家,我妈妈和奶奶都死了,我和弟弟……”

张林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哭着说道:“胡叔叔,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胡志雄望着张雨那浮肿的眼睛,眼神中那种无助和渴求,一种无形的悲伤,蓦地穿透了他的心。他的眼眶一红,上前搂住兄弟俩,喉咙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道:“胡叔叔答应你们,一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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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人民医院坐落在东城区的繁华地段,面街背江,沿着江边走过去,看到两扇大铁门的地方,那就是医院的后门。

子夜过后,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悄悄驶到医院后门的大樟树下停住,从车上下来几个人,领头的就是胡志雄。

大铁门后面那座黑乎乎的大楼,就是医院的住院部和手术大楼,太平间在大楼的底层。从大楼的正门进去往左拐,有一条往下去的通道,就是通往太平间的。

医院正门的门口,二十四小时有保安看守着,晚上十二点之后大楼的大门紧闭。不过,有一道侧门开着,那是方便楼上病房内的病人临时出入的。

只要有地方进去就行。几个人进了大铁门,从大楼的侧门进去,穿过两道回廊,就看到了那道通往太平间的通道。

通道内的灯光昏暗,依稀照见几个人的面孔,胡志雄带头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了太平间的门。太平间的门口摆着两张椅子,却并没有人把守,门上方那盏白炽灯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地方,大家忍不住觉得背脊发凉,头皮发麻。那几个跟着胡志雄的人不禁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了。

胡志雄拿着一支大号的手电筒,对那几个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太平间的门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从里面透出一阵冷风,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地狱里跑了出来。胡志雄定了定神,点燃一支烟走了进去。

外面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每个人也点了烟,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还没等他把烟吸到一半,见太平间的门开了,胡志雄从里面走了出来。两具用白布包裹的尸身,一具被他扛在肩上,一具挟在肋下。

那几个人连忙丢掉烟,上前七手八脚地抬住,很快往侧门出去了。

胡志雄对走在最后的一个人说道:“你们回去吧,我去楼上看看!”

小莲受伤后,被政府部门安排在住院部七楼的病房中,说是留院观察几天。下午的时候,胡志雄来过这里,但看到丽丽和小伟都在,就没有进去,在门外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

他坐电梯上到七楼,来到小莲的病房前,刚要推门进去,可那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医院里,医生和护士半夜查房是很正常的,是对病人的尽责。他朝那个医生微微笑了一下,正要推门进去,却见那医生的神色很慌张,快步朝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他觉得有些奇怪,哪有医生看到病人的家属就跑的?猛地,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推门进去,就见躺在病**的小莲高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他快步冲到床边,扶住小莲大声问道:“小莲,小莲,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小莲的口中不断涌出白色的泡沫,艰难地说道:“医生……医生……说打针……消……炎……我……我……”

她的头往上一昂,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鼻子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睛渐渐闭上了。胡志雄放下小莲,冲出病房大声吼起来:“医生,医生,救人啦,救人啦!”

一个值班医生和两个护士闻声从值班室中跑出来,那医生跑到胡志雄面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胡志雄见这个医生不是他刚才撞见的那个医生,忙问道:“那个医生呢?”

这个医生奇怪地看着胡志雄,说道:“今天晚上就我和她们两个值班,怎么了?”

胡志雄一听这话,头立即大了,忙说道:“有人给我老婆打了针,你们……你们快去看看……”

这个医生进了病房,来到小莲的病床前,初步检查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对身边两个护士说道:“快,把人抬过去,马上实施抢救!”

看着小莲被两个护士抬了出去,胡志雄扯住那医生问道:“今天晚上真的就只有你一个医生值班么?”

这个医生说道:“现在我没功夫对你说这些,救人要紧,你要有什么疑问,可以去值班室查看记录。”

看着医生离去的背影,胡志雄出了病房来到值班室,翻看了值班记录,果真只有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值班。这栋楼的四层以上都是病房,每层都有值班的医生,其他楼层的值班医生绝对不可能半夜三更跑上来给病人打针。

猛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小莲的伤势其实不太重,今天傍晚的时候,小伟打电话给他,说没什么大事,伯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胡志雄发疯般的跑到第六层病房,并一层一层地往下找,他几乎找遍了整栋楼,都没有看到那个人。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个替小莲打针的家伙,早就已经逃走了!

他身疲力竭地回到七楼,见值班医生在等他,这个医生说:“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他一听死者这两个字,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勉强支撑着,抓住医生的手,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救她?”

医生几乎被他的疯狂吓住了,过了半刻才说道:“她的伤没什么大碍,怎么突然变得那样呢?你说还有一个医生,怎么会呢?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

胡志雄踉踉跄跄地推开抢救室的门走了进去,抢救室是不能让外人进入的,一个护士刚要上前,却被医生用眼神制止。

小莲就躺在抢救台旁边的一张担架**,身上盖着白布。胡志雄掀开白布,看到那张熟悉而失去血色的消瘦脸庞,泪水一下子狂涌而出,口中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小莲……是我害了你…… 我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没有……”

他已经说不下去了,那种痛入心扉的感觉,仿佛要将他撕裂,使他觉得整个人如被掏空了一般。他跪在担架床前,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小莲的脸。她的脸上还有些余温,眼角有两滴残留的眼泪。他轻轻擦去了她的眼泪,唯恐弄醒了她一般。他答应过她,要和她结婚的,要好好和她过完下辈子的,可是所有的承诺,都随着她的离去,成了他永远的遗憾。

110警察很快赶到,其中一个警察认出那个跪在担架床前痛哭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雄哥。他们并没有惊动他,而是首先询问了当班的医生和护士,还有同病房的病人。当询问结束时,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死者死于他杀!

是什么人要杀死这个与世无争的女人?

所有的疑问都汇集到胡志雄的身上,警方迫切想从这位昔日赫赫有名的黑道大哥身上,找出此案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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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贵躺在医院里,他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后脑勺破了一块皮,有点轻微脑震**而已。拆迁事故调查处理小组对他的处理结果,当天就下来了,就四个字:停职审查。

这样的结果,他是最满意的。

昨天晚上,他就听说了医院死人的消息,死者是雄哥的老婆,听说是被杀的,有人冒充医生进病房,给雄哥的老婆打了一针,那个女人就不行了,虽然发现得早,可终究没有抢救过来。

他还听人说,同是在昨天晚上,医院丢了两具尸体,好像是被人偷走的。今天一早政府部门和公安局都去了人,发现那两具尸体已经入了棺。公安局想以盗尸罪抓人,可不知道抓谁才好。

后来孟金生和沈瑞强都去了,怕把事情闹大,不敢命人抢尸,两人都做了不少安抚工作,可没什么效果。死者家属提出30万的赔偿,由于考虑到某些因素,孟金生和沈瑞强都没有当场作出准确的答复,只说回去开会研究一下。

死了两个人,30万的赔偿并不多,一个是县长,一个是县委书记,连这点钱都不能做主,这里面的猫腻到底有多深,明白人都知道。

他听说有人在拆迁现场拉起了条幅,上面写着:“抗拒野蛮拆迁,还我家园”的字号,还有“政府草菅人命”什么的……

罗家贵细细品位着这一天多时间来所发生的事情,越想越心惊肉跳,阴谋,完全是阴谋!

以前县里的拆迁,也有类似的情况的发生,可都没有这次严重。死了那么多人,拆迁办难责其咎,县里对他这个直接责任做出那样的责罚,算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卷在几股势力中间折腾,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

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向雄哥的女人下手?若没有相当强的势力做后盾,谁敢呢?那些人杀死雄哥女人的真实目的,就是要逼雄哥出山。

只要雄哥一出山,县里黑白两道都会翻起巨大的波澜,有的人就想趁着这趟浑水,好好的捞一把。

病房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罗家贵见到那个人,忙欠起身叫了一声:“孟书记!”

来人正是县委书记孟金生,他刚刚到医院安慰了被害人的家属,见到了8年前他亲手抓获的黑社会老大雄哥,雄哥看上去有些落寞,全然没有了当年的狂妄与威猛,像一个乡下来的老农一般,缩着脖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目光显得空洞而痴呆。

他安慰了死者的女儿一番,看了警方的现场调查,刑侦出身的他,当即断定这是一桩有预谋的谋杀。在医院的值班室,和赶来的公安局长与刑侦队长做了简短的交谈后,要他们俩尽快破案,查出幕后指使者。

接着,他来到拆迁办副主任罗家贵的单人病房,他觉得有必要和罗家贵单独谈一谈。因为罗家贵上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了拆迁现场有人拍照的事。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那就值得商榷了。

病房内就他们两个人,孟金生在病床前坐了下来,低声问道:“你确定当时有人拍照?”

罗家贵点了点头,说道:“孟书记,我看得很清楚,出事后我还派人去追了,可他们说没有追上。我敢肯定,那个人是有备而来的,应该不是什么记者。”

他接着说了那辆车的车牌号。

孟金生起身说道:“我马上命人去查,记着,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再对别人说起,你好好养伤吧!”

说完后,他离开的病房。对守在门口的刑侦队长说:“安排两个人,24小时保护罗主任的安全,不能再死人了!”

刑侦队长有些不解地看着孟金生,但他很快果断地点了点头,他相信老上级的直觉。干刑侦工作的人,在破案的时候,在掌握了部分证据的情况下,有时候是要凭自己多年的经验去直觉的。

孟金生离开住院大楼的时候,低声对身边的秘书说了两句,那秘书明白了他的意思,返身朝医院里面去了。

他站在大楼的台阶上,见天色阴沉,看样子要下雨了。县里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好几个乡镇都展开了秋季抗旱的工作,这场雨一下,对田里的农作物来说,那可是一场及时雨呀!

他觉得空气有些沉闷,上车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下。下午要开两个会,讨论如何处理当前发生的那些事。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也跟这天气一般沉闷,上车后想着这些年在高云县所做的一切,觉得有一丝愧疚。他警校毕业后,从一个普通的警员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干到公安局长的位置上,在抓捕胡志雄的时候,也算立了大功。他其实并不想升官,只想继续干下去。可上面不答应,将他从高云县调到了市里,明升暗降。在市里的这几年,他心知官场的倾轧与无奈,胆子也越来越小。回到高云县当县委书记,并不是他的本意,是上面的安排。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沈瑞强调来之前,市里的某些领导找他单独谈过话,要他配合沈瑞强的工作,所以,他对于县长沈瑞强的一些做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去,想着干完这一届,调到市里去混个几年,就退休了。可是眼下的形势逼得他不能那么做,他要是再不拿出点魄力来,高云县就要出大乱子了。

半个月前,他去市里开会的时候,与市纪委书记谈了一下,说了自己的想法和对高云县的担忧。拼力打造旅游大县是件好事,但也要考虑到某些实际性的问题,有些措施不能急于求成,以至于劳民伤财,枉为父母官。

市纪委书记听了他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当车子驶进县委大院时,孟金生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要给高云县老百姓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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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志雄仍坐在长椅上,目光仍是那么的空洞和苍茫。那些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都向他投过表情复杂的一瞥。

他看着丽丽哭得泪人儿一般,张了张口,想说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见丽丽无力地在小伟的搀扶下离开,目光更加迷茫起来,隐隐有一丝泪光。林薇和男朋友小方在他的面前站了一会,他们都没有说话,最后各自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随后没有多久,县委书记孟金生也来到他的面前,只站了片刻就走了。又过了十几分钟,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低声说道:“孟书记让我告诉你,他想和你单独谈一谈,我到时候去哪里接你?”

过了好一会,胡志雄才缓缓说道:“我和他没什么好谈的。”

那秘书的脸色一漾,说道:“孟书记的意思是,不想你被人利用。”

胡志雄冷笑了一下,说道:“麻烦你告诉他,好好当他的县委书记,对得住高云县几十万老百姓就行!我这里不用他担心。”

秘书碰了一个软钉子,怏怏地起身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警察来到他的面前,其中一个警察拿出一张照片,低声说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胡志雄瞟了一眼照片,立即就认出已经那具失去生命的尸体,就是昨晚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惊道:“他死了?”

那个警察说道:“有人在城西了一栋破屋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经过我们调查,他就是那个开推土机的司机。他的外号叫傻明,外地人,在本县生活了好几年,会说本地话,平时做点小生意,有人说,他是虎爷手下的。凭你和虎爷昔日的关系,他怎么会派手下的人来……”

胡志雄瞟了面前的两个警察一眼,说道:“你问我做什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不认识那个人。就算那个人是他的手下,也不能代表他会害我。”

那两个警察相互看了看,觉得再问下去无益,便转身离开了。

胡志雄往口袋里摸了摸,却摸出一个空烟盒出来,就在这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人,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烟,望着面前的人,问道:“你是谁?”

来人说道:“雄哥,如果你不想嫂子死得不明不白的话,请跟我走!”

胡志雄面无表情地起身,跟着那个人出了住院大楼,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别克。别克车驶出了医院,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几乎没有人察觉到,一辆桑塔纳紧跟着那辆别克追了上去。

别克车驶出了县城,往北上了一条乡村小路,大约10分钟后,车子在一栋三层的豪华别墅门前停了下来,几声喇叭过后,别墅的铁门开了,车子驶了进去,大铁门随即关上。

桑塔纳在路边停了下来,车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胡志雄见过两次面的许由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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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胡志雄被一个神秘人士请进豪华别墅的时候,孟金生在县委办公室紧急召开会议,商讨如何处理当前发生的事宜,可是会开了不到10分钟,他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顿时变了。他将手机放在桌子上,对大家说道:“请你们回避一下,我想和沈县长单独谈一谈!”

与座的那些人似乎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各自起身走了出去。待办公室的门关上之后,孟金生盯着沈瑞强,压抑着心头的愤怒问道:“为什么要那么做?”

沈瑞强微微笑了一下:“很简单,我那么做是为了大家!”

孟金生问道:“那为什么不和我通一下气?”

沈瑞强斜躺在椅子上,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不是去医院了吗?所以就没有对你说!”

孟金生再也压抑不住愤怒,大声道:“你知不知道那么做的后果?”

沈瑞强冷笑道:“有什么后果?不就是告状吗?让他们告去呀!”

孟金生说道:“这不是告不告的问题,是社会稳定问题,是和谐问题,你身为一县之长,难道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沈瑞强笑道:“孟书记,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你看看现在全国的形势,哪个地方拆迁的时候,没有人闹事的?对付那些刁民,就应该用强制的手段。”

孟金生听沈瑞强说出这样一番话,气得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原来你就是这样当人民公仆的,你的党性,你的原则呢?”

沈瑞强嗤笑道:“孟书记,你当着21世纪的官,却说着上个世纪的话,你的那一套理论早已经过时了。我这个县长是上面提拔的,可不是那些刁民给的。打造旅游强县,那是市里的指导思想,是县里的首要工作,所有抵制拆迁的人,要就是跟政府做对。”

孟金生知道就这么跟沈瑞强争下去无益,便压住火气,尽量用缓和的口气说道:“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不能把事情闹大。现在你先把抓的人给放了。”

在孟金生去医院的时候,沈瑞强已经得到消息,医院里丢失的那两具尸体,是死者家属半夜请人偷回去的,他在盛怒之下,命令公安和武警上门抢尸,也许是死者家属早料到政府部门会去抢尸,便将尸体藏了起来。尸体没有抢到,倒是以“偷尸罪”抓走了几个人。

沈瑞强懒洋洋地起身说道:“你说得轻巧,放人!怎么放?叫他们拿尸体来换人!”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人是我下令抓的,你要想放人的话,也行!不过我把话说到前头,要是有什么事,可不管我的事。我等下要去市里开会,这里的会,我就没有办法参加了!”

他说完后,径直走了出去。

孟金生气愤地看着沈瑞强那得意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沈瑞强背后的某个人,是市里的某位实权派人物,所以对其的行径一直忍着,装作不管事的样子任其胡作非为,没想到他的容忍,居然会造成现在的局面。沈瑞强捅了一个大漏子,却要他来为其“善后”。

沈瑞强说是去市里开会,实际是去避风头,顺便探一下市里那位领导的意思,以便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孟金生稳定了一下情绪,对走进来的秘书说道:“去告诉他们,先把抓来的那几个人给放了。”

秘书看到孟金生的脸色很难看,但仍说道:“那……个人不想和您见面,他说……”

孟金生问道:“他说什么了?”

秘书说道:“他说,好好当您的县委书记,对得住高云县几十万老百姓就行!”

孟金生的脸色一漾,胡志雄的话如同钢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他。凭心而论,自从当上这个县委书记后,对高云县确实没有做出多少贡献,愧对高云县几十万父老乡亲。现在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整个高云县,他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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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灯光照着黄来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也照着他那滚圆的脑袋和上面稀疏的几根头发。过早的谢顶,使他看上去逼实际年龄要老好几岁,不过,他的朋友们都说,那是自幼聪明的最佳体现,蒋介石不就是是个秃头吗?秃头是好事,秃头的人都有福相的,一般的人想秃还秃不了呢。他知道那些人说那样的话,无非是逢迎他,令他高兴。暗地里,他也用了不少名牌生发剂和洗发液,可不管他怎么洗,怎么涂抹,他的头顶不仅没有小草冒牙的迹象,反而日渐凋零,最终剩下那么稀疏的几根了。

压抑了一年多,现在他终于高兴了,他看到了希望。就像一个久困在黑屋中的人,突然间看到了阳光。

他有些疲惫地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女人,从床头柜上拿过一支烟,点燃后美美地吸了两口。另一只手并不停,在那女人的**上游弋着。

那女人发出几声梦呓般的呻吟,似乎还没有满足,抬头看着黄来德,撒娇道:“黄县长,你答应过人家的事呢?”

黄来德的手停在女人的胸脯上,笑道:“不就是想当官吗?别急,慢慢来!现在这社会,女人要想当官,可不是一件好事,身体就是本钱呀!”

女人娇笑道:“黄县长,你认为我有本钱么?”

黄来德哈哈笑道:“有是有,但本钱的多少,还要看自己的开发利用呀!你可不要像余爱仙那样开发利用过了头,到时候什么都捞不到,小命反而没有了!”

女人将头依靠在黄来德那肥厚的肚皮上,低声说道:“我听说现在当官的表面上很威风,实际上很不好当,说不定哪天就被双规了!”

“双规?”黄来德笑道:“其实现在的官既好当,也不好当。说好当呢,那是什么人都能够当官,只要不是傻子,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吹牛逼不脸红就行了。你看看现在官场上哪个王八蛋,肚子里真正有几滴墨水呢?至于学历嘛,不管是中央党校的,还是什么研究生,甚至是博士生,没用,那都是公开的假学历,水平与高中生差不了多少,只要有关系,花点钱就行。当官不是考大学,不是比水平,而是比谁会吹牛逼,会玩弄权术……说到权术,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你说的那些被双规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贪了多少钱,干了多少坏事,而是他们没有玩好,或者玩上火了。有的则是站错的队伍,跟错了人,上面的人倒霉了,也跟这一起倒霉……”

那女人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听得没大懂!”

黄来德笑道:“你要是一下子能悟到官场里面的玄机,还用得着躺在我的身边呀?我再传授你一套为官之道。”他的手用力在女人的胸脯上捏了几下,开始传授做官真经:“其实做官真的很难,要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左右逢源,该有魄力的时候,千万不能畏缩;要懂得抓住上游(上司)吓死下游(部下),天下大吉的道理。但是有时候,为了处理一些内部问题,晚上睡觉都不安稳。要知道,在现在的社会里,只要有关系,什么事都能办妥。有些地方的公检法,都是领导们的打手,叫他们打谁他们打谁,闹出多大的事情出来,自然有人出面摆平。人大政协工会,那都是花架子,让他们摆着‘代表’人民的,其实人民连屁也不算,全县人民的话,不顶一个县领导的话。你别以为当干部是人民选出来的,那就错了,大官小官,那都是上面的人提拔的。这么多年了,你见过普通老百姓选举过人大政协和官员吗?所以,身在官场就要看准上面的人,跟着什么样的人,对自己的将来至关重要……”

他又吸了几口烟,说道:“我一下子说了那么多,你也消化不了,慢慢来。我黄来德从不会亏待和自己有过关系的女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什么时候善待过那些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呢?

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缸里,刚要起身,却见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急剧震动起来,一看上面的来电显示,忙拿着手机走进洗手间,把门关了起来,按下接听键低声问道:“情况怎么样?”

电话那边说道:“黄县长,您真是神机妙算,一切都按你所想的情况发展,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黄来德低声道:“什么都不要做,就两个字,看戏!”

黄来德挂了电话,走出洗手间。那女人见他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轻声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呢?”

黄来德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你就不懂了!来,我们再响一个连环炮!”

就在黄来德与那女人**的时候,胡志雄正面临人生最大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