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雄望着这几个站在他面前的人,扫视着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还嫌不够乱么?”
汪积德上前道:“雄哥,我们只是觉得嫂子死得太冤,难道你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冲着你来的吗?”
胡志雄问道:“那又怎样?连县委书记都知道她是被杀的,而且凶手的尸体都已经找到了!”
王小虎说道:“雄哥,杀嫂子的凶手只是小角色,幕后的指使者才是大凶。此人一日不除,兄弟们都不安心。”
胡志雄说道:“追查凶手是公安部门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汪积德痛心疾首地说道:“雄哥,你别太幼稚了,你以为那些公安真的能够办事吗?他们都是饭桶,是受人指使的饭桶。你想过没有,是什么人要那么做,目的是什么……”
“别说了!”胡志雄大声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们那么做的目的,就是想逼我重走老路!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逼我?”
紫罗兰夜总会老板林秋生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老是出事,我手下的那几家娱乐场所,在短短的半个月内,已经莫名其妙地死了三个人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吴笑春说道:“雄哥,你要考虑清楚,现在我们群龙无首,又出了那么多事,我们都希望你能够……”
胡志雄摆了摆手,说道:“人无利而不行,我重新当上老大,会出现什么情况,也许正是那个人所希望的,所以,你们也不要逼我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吴笑春说道:“雄哥,难道你不想拿回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吗?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年是谁出卖了你?”
胡志雄的眼中赫然出现一抹煞气,低声说道:“当我还在里面的时候,是想过要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想查出谁出卖我的。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在乎,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去纠缠。”他转过身,背对着这几个人,接着说道:“你们拍着自己的心口想清楚,今天请我来这里的目的,是想要我重新当你们的老大,还是帮你们解决眼下遇到的问题?”
汪积德说道:“不管兄弟们内心是怎么想的,我是真的想你当老大。这段时间大家确实也遇到了不少事,只要你雄哥……”
“别说了!”胡志雄厉声道:“不管发生了多少事,最起码你们几位都好好的坐在这里呢!一旦我当上了你们的老大,后果会怎么样?你们想过没有?”
林秋生说道:“只要你雄哥成了老大,我们还怕什么?”
“大不了一条烂命!”汪积德拔出一把刀,“唰”的一下切下了自己的小指头,说道:“我发誓,只要跟着你雄哥,就是去死,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王小虎说道:“雄哥,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来阴的,我们也玩阴,看谁玩得过谁?说到拼命,我手下的那帮弟兄也不是孬种!”
胡志雄走到汪积德的面前,望着那仍在流血的手指,低声说道:“你这是何苦呢?十指连心,你不痛的吗?”
吴笑春说道:“雄哥,他这是断指明志!”
胡志雄拍了拍汪积德的肩膀,说道:“兄弟们的情谊,我胡志雄心领了。”他把话题一转,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还当我是大哥,就不应该和那些人一样来逼我。不错,有些事情我是想弄清楚,但要考虑用什么方式去做。你们一个个都有家小,别说那些拼命不拼命的傻话,要动脑子,如何运用你们的资源,去办成想办的事。”
王小虎问道:“雄哥,那你教我们该怎么做?”
胡志雄想了想,说道:“大头虎,你不是和县长的老婆舅走得很近的吗?派人注意他的行踪,特别是他身边的人。猪头春,你姐夫不是公安局副局长吗?你就负责打探公安局内部的消息,千万注意,要内部消息,不管是哪方面的。醉鸡,你先去把手包一下,我知道你和那个姓刘的关系不错,那个家伙为人阴险,你得多防着一点,我怀疑很多事情都和他有关系。这段时间,大家都要看好手下的兄弟,对那些新进来的陌生面孔,特别要注意!”
听胡志雄那么一说,王小虎他们几个人脸色渐渐变了,林秋生有些怯怯地说道:“雄哥,听你这么说,好像高云县要出什么大事一样呢!”
“是要出大事!”胡志雄说道:“刚开始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是我越来越觉得,就冲眼下一连串发生的这些事看,高云县真有大事要发生。你们看看现在国内的一些地方,只要政府部门有什么动静,总得有人去背黑锅,那些背黑锅的最佳人选,就是和你们一样有黑社会背景的人,到时候不拖几个人出来杀一杀,是难以对社会交代的。我在里面的时候认识一个教授,他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对手,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他说是一个什么名人说的。难道你们不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吗?别看那些当官的,平时和你们嘻嘻哈哈的称兄道弟,一旦有什么事发生,他们不仅不会帮你们,还会落井下石,甚至把你们赶尽杀绝。”
当年胡志雄入狱之前,高云县不也出现了一系列情况么,首先就是县土地管理局局长马鸿兴被撤职查办,接着几个局级干部也被双规,在政府部门雷厉风行的扫黑行动中,身为黑社会老大的胡志雄首挡其中,好在他为人机警,没有给警方掌握太多的证据,不然的话,别说12年,就是20年也不够。
也就在那一年,有几位副县级干部也退居二线,搞起了调研工作,所有的政治动向,都是有目的,有组织和策划的。最后的结果,就是有一批人上去了,有一批人倒霉了。
胡志雄看着大家一眼,接着沉痛地说道:“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我们不能闹,我们也不能当你们的老大,否则的话,正好中了别人的圈套。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真心的劝你们一句,收手吧,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不要再干那些沾血腥的事了改行做点别的正当生意。如果你们坚持要干下去,我也没有办法阻拦,但是我提前告诉你们,迟早有那么一天,你们会倒霉的,会后悔的……”
汪积德说道:“雄哥,我知道你都是为我们好,在你进去的这几年,我也想过改行干点正当生意,可正当生意都是小买卖,赚不了几个钱。我和刘老板合作开发的几个房产项目,表面上是赚了大钱,可是有谁知道,大部分的钱都进了别人的口袋。我们都是替那些当官的家伙打工的。”
胡志雄原来也搞过房地产,自然知道这里面的隐衷,虽说房地产是暴利,可是暴利的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内幕呢?开发一处房地产,要经过多少部门的审批,要拉多少关系?别看现在房价那么高,可高的原因究竟在哪里,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王小虎对汪积德说道:“鸡哥,你在这里对雄哥发牢骚有个屁用?要我们真有本事,就学学国外的那些黑社会大佬,将那些当官的玩弄于股掌之上,不要说控制股市楼市什么的,就是控制一个小国家的经济命脉,也不在话下。”
汪积德反驳道:“大头虎,那是国外,在国内能找到那样的大佬吗?”
“说得好!”胡志雄说道:“你们知道在国内,每年有多少黑社会老大进了监狱,上了刑场的?不管你有多厉害,也不管你有多少关系,终究是一条不归路呀!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是你们的事。时间差不多了,送我回去吧!”
汪积德说道:“雄哥,我已经安排厨房做你最喜欢吃的辣子鸡。自从你出来后,我们兄弟都没能和你好好聚一聚……”
胡志雄说道:“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能不能够熬过这一劫,还得看你们的造化。”
林秋生说道:“雄哥,我听说县教育局已经向社会发出倡议书,要求社会上的善心人士,出钱捐助几所小学的修建,我想出点钱博个慈善人士的名声,你觉得怎么样?”
胡志雄微微一笑,说道:“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是好事,佛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做点好事总不会亏待了自己的良心。”
说完后,他径直走出了这栋豪宅。
林秋生呆呆地望着胡志雄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道:“雄哥好像变了,完全不是以前的那个雄哥了!”
汪积德说道:“从他出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他变了!”
王小虎低声说道:“他是变了,变得更深沉,更老练,更令人不可捉摸。只有这样的人才真正配做我们的大哥。”
吴笑春问道:“虎爷,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王小虎说道:“大家照雄哥说的话去做,准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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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瑞强去市里开会的当儿,孟金生要公安局放了那几个以“盗尸罪”被抓的人,召集其他几个县领导,商议如何处理当前的问题。
会议一开始,孟金生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过些天就是高云县的旅游文化节,县里各单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既然苦主提出30万的赔偿,我看就30万,这笔钱暂时由县财政出……”
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想尽快处理好拆迁那边的工作,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只求将尸体火化,一了百了。
但是其他几个县领导各自不语,过了一会儿,县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县长于光耀说道:“孟书记,既然您已经这么定了,我们几个自然没有意见,但是,文化广场的建筑项目和拆迁那边的工作,一直都是沈县长主持的,现在他不在,不管县里对那件事有什么处理方式,我觉得还是和他通一下气,尊重他的意见。”
于光耀的这一番话,让孟金生不得不有所顾虑。是呀,之前的工作都是沈瑞强主持的,现在沈瑞强去了市里,县里有什么样的处理结果,按道理也应该通一下气,可是他若打电话给沈瑞强,沈瑞强一定以别的借口不同意的,说了也等于白说。县领导班子里的几个人,都知道沈瑞强在上面有人,都不愿与其有什么正面的矛盾冲突,在不涉及各自利益的情况下,都在做老好先生。
孟金生想了一下,说道:“沈县长那边,自然有我去对他说,你们不必操心了!”
拆迁办主任赵进泉说道:“孟书记,就算县里出30万也不够呀!”
孟金生微微一惊,问道:“苦主当面对我说,只要30万的安家费呀!”
赵进泉说道:“被抢走尸身的那户人家是提出要30万,可是还有一个被砖头砸死的小孩呢,小孩的家里提出要20万,这样一来就去了50万,另外还有那些被打伤的人,粗略算一下,仅医药费就要10万,最重要的是,现在那些拆迁户全都提出,最低要2700的补偿条件!”
孟金生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进泉说道:“去年县里开会研究,根据不同的建筑结构,对拆迁户的初定补偿款是每平米650-1200,这些您是知道的。我们拆迁办也是按县里的指示工作去做的。从去年底开始,国内的房价一下子疯了起来,本县的房价跟着上涨,拆迁户自然不愿意了。所以,今年初,县里开会研究后,把补偿价格上调了300块。沈县长来了之后,在拆迁问题上搞了特殊,弄个内部价和普通价。其实内部价也没几个人,都是县里某些领导的直系亲属,可是不知怎么竟把消息泄露了出去……”
这事孟金生也听说过,他问道:“内部价和普通价相差多少?”
赵进泉回答道:“同样的建筑结构,两者相差一千多块。如果按他们现在的要求,县里仅这一项,就超出预算五千多万。孟书记,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这些钱等于是白白贴出去的!”
孟金生顿时觉得头大了许多,没想到沈瑞强丢下的,居然是一个烂摊子。五千多万的缺口,用什么去填补呢?这个沈瑞强也真是的,搞什么特殊化嘛?现在可好了,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谁有本事处理好呢?
孟金生想了一下,说道:“从今天开始,没有什么内部价和普通价之分,赵主任,查清楚什么人拿了内部价的,不管是什么人,都给我退出来。另外,你们去摸摸底,在明天中午之前,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确定补偿款的统一价位。”
赵进泉十分为难地说道:“人家已经把钱拿了,再叫别人拿出来,恐怕不妥吧?再说现在消息都已经散出去了,就算县里怎么说,也没有人相信,不按内部价补偿,那些拆迁户还是会闹的。”
孟金生的脸色很凝重,赵进泉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叫那些人把钱退出来倒不难,难的是如何让那么多拆迁户相信政府,把拆迁工作顺顺利利的做下去。
副县长黄来德看了看大家,低声说道:“孟书记,我觉得沈县长的做法也有一定的道理,这社会就那么现实,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待遇,只要把关系处理好了,剩下的那些人,随便他们怎么闹都行。全国那个地方拆迁不闹事的,又不仅仅是我们高云县。谁带头闹事,就把谁抓起来,我看还有什么敢闹?”
孟金生冷冷看着黄来德,说道:“又关又抓的,终究不是办法,要是他们去上面告状呢?”
另一个主管宣传工作的县委副书记说道:“那些人有什么门路,不就是上访告状吗?别说跑到北京,就是跑到联合国,最后还得由我们当地解决。”
孟金生摇了摇头,他不同意那个县委副书记的说法。都以为那些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好对付,大不了抓几个带头闹事的人以儆效尤,可是又有谁知道,什么是众怒难犯?隐隐地,他觉得县里接连发生的几宗命案,似乎都与拆迁工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许有人正巴不得县里采取强硬的措施对付那些“刁民”,盼望着老百姓与政府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
于光耀说道:“孟书记,还有一个问题我们不得不考虑。”
孟金生问道:“什么问题?”
于光耀说道:“就是那个不久前出狱的黑社会老大胡志雄,表面上他很安分守己,可是自从他的老婆死了之后,他与……”
孟金生摇了摇手,打断了于光耀的话,说道:“今天我们开会的目的,是商量如何处理拆迁那边的事宜,至于胡志雄的问题,我们稍后再考虑!”
赵进泉说道:“孟书记,具体拆迁的事宜,已经交给了县里的一家拆迁公司,我们拆迁办的主要工作,就是维持现场次序和协调工作。”
孟金生厉声道:“好一个维持现场次序和协调工作,如果你们的工作做好了,会出那么多事吗?”
那些人一个个低着头,没有人再说话。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会议室内烟雾弥漫,个人面前的烟缸里都有满满的一缸烟灰,孟金生的眉头紧锁,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立无助,身为县委书记,居然连这点小事都畏首畏尾,左右犯难,没有办法处理。
将烟头摁灭到烟灰缸里之后,孟金生见大家说话都只说一些厉害关系,并没有一句解决问题的实在话,心知这么折腾下去,也折腾不出个好的结果来,只得宣布暂时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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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殡仪馆遗体告别厅。
上首挂着一张巨幅的黑白照片,照片的镜框周边围着黑纱,顶部系着一朵大白花。照片中女人就是雄哥的女人小莲。
小莲穿着一身合体的旗袍,躺在冰棺中,眼睛微微闭着,表情显得很自然,就像睡熟了一般。化过妆的她,是那么的端庄与贤淑,却不失淳朴。在冰棺的周边,放着一些鲜花和松柏,衬托出死者的高贵和与众不同的社会地位。
告别厅内摆满了花圈,从花圈上面的落款看,什么样的人都有,其中不乏有县里的一些领导和单位。
告别厅门口站着两排穿着黑衣,胸口戴着白花的男子,一个个表情肃穆。外面的场地上,停着不少豪车,那些人都是来参加吊唁的。
一辆的士驶到告别厅停住,车门开了,小伟从里面扶出了一身重孝的丽丽。丽丽走进了告别厅,一眼看到低头站在冰棺前面的胡志雄,她冲过去大声吼道:“你来干什么?我妈不需要你可怜,要不是因为你,她不会死,是你害了她,是你害了她!”
小伟搂住丽丽,低声在她耳边安慰道:“丽丽,他毕竟是你爸爸,你妈生前就已经原谅他了,还说等你接受他之后,他们就结婚……”
丽丽望着冰棺中的母亲,哭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原谅他,难道他害得你还不够么?”
站在胡志雄身后的汪积德上前轻声道:“丽丽,这里有那么多人,你不管怎么样,也得给你爸留点面子,算我求你了,好么?”
丽丽泪流满面,对汪积德说道:“要我给他面子,凭什么?这么多年了,我妈风里来雨里去的,靠买五毛钱一个的油饼把我拉扯大,容易吗?要是没有你们,他也不会变成那样?要是没有他,我妈绝对不会死,我恨他!”
汪积德的脸色很难看,没有说话,默默地退到一边去了。
胡志雄转过身望着丽丽,良久,良久,才缓缓说道:“你恨我?我也很恨我自己,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最后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他朝冰棺中小莲看了一眼,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最后定在丽丽的身上,接着道:“今天当着你妈的面,你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你要怎么样才解恨?”
汪积德挥了一下手,一个拿着刀的黑衣男子走上前,将刀递给胡志雄。胡志雄拿过刀,将刀缓缓从刀鞘中抽出,那刀虽然有些锈迹,但仍闪着寒光,显得锋利无比。
小伟望着胡志雄那凌厉的目光时,才明白他这个未来的岳父,不亏为黑社会的老大,虽然上了年纪,表面上看上去十分落魄,可举手投足之间,仍有昔日的威猛与霸气。
胡志雄将那刀在手中掂了掂,沉声说道:“从我十六岁出道开始,这把刀就一直跟着我,快三十年了,比你的年龄还要大。如果你认为杀了我可以解恨的话,就用这把刀把我杀了……”
站在另一边的王小虎上前拉住胡志雄道:“雄哥,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胡志雄说道:“这是我的家事,不关你们的事。”
王小虎说道:“雄哥,如果丽丽真的拿刀把你伤了,她是要坐牢的!”
胡志雄似乎明白过来,说道:“我已经害了你妈,不能再害你了。行,我自行了断,死在你妈的面前,你总该满意了吧?”他接着对汪积德道:“所有的人都出去,把那些花圈乱七八糟的花圈都给我扔出去,我不要他们假惺惺的。”
王小虎和汪积德将厅内的宾客请了出去,接着命令手下的人把一些花圈抬了出去,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告别厅门口,紧张地望着里面。
胡志雄说道:“你们俩也出去,把门关上!”
王小虎和汪积德相互望了望,慢慢地把门关上。人群中的刘昌仁看情况不妙,和一些来吊唁的宾客一起,各自上车后驱车离开。
在告别厅内,胡志雄的神色有些凄然,脸上掠过一抹苦笑,望着冰棺中的小莲说道:“我答应了姐姐,等丽丽出院后,我们一家三口去给我爸妈上坟,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了。我死后,你把我和你妈的骨灰,埋在你外公外婆的旁边,好让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带着儿媳妇永远陪在他们的身边尽孝……”
后面的那几句话,是说给他女儿听的。
小伟惊道:“丽丽,你别让你爸自杀,你已经失去你妈,不能再失去你爸。要不是你爸向我爸妈下跪恳求,感动了我爸妈,我爸妈是不敢让我们继续交往的!”
胡志雄已经缓缓调转了刀柄,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只要他的双手一用力,美丽而肮脏的世界就将离他而去。
丽丽有些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却又远不可及的父亲,泪水早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当她看到胡志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时,双手紧握刀把,正要用力时,心底冷不丁一阵颤抖,大声道:“不要!”
胡志雄睁开眼睛,扭头大声问道:“你原谅我了?”
丽丽摇头连连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胡志雄心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眼中掠过一抹狡黠而又欣慰的神色,还刀入鞘,低声说道:“这把刀将伴着你妈永远埋在土里,就像我陪着你妈一样。丽丽,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做一件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否则的话,就算你肯原谅我,你妈也不会原谅我的!”
丽丽将头埋在小伟的胸前,二十几年的怨恨,随着滚滚而出的泪水尽情的宣泄。当她抬起头来时,见她父亲已经走了出去,那背影显得异常的伟岸和坚实。她有些朦胧了,父亲这个词语在她脑海中打转,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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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上新堆了一捧黄土,黄土下面埋着一个骨灰盒和一个女人善良而坚强的心。在新坟的左上角,还有两个老坟,那是胡志雄的父母。
胡志雄手里捏着三支香,站在两座老坟前,低声道:“爸、妈,不孝儿志雄带着你们的外甥女丽丽和外甥女婿小伟来看你们了!”
在他的身后,站着丽丽和小伟,还有他姐姐胡秋英和外甥小勇。在山坡下方的公路上,停着一辆车,汪积德站在车前,紧张地看着这边。
坟头上黄草凄凄,停在不远处树枝上的几只老鸹,张开翅膀“呱呱”地叫着飞离。风卷起燃烧过的纸灰,围着众人转了几个圈,又向远处飘去了。那阵风吹过身边时,胡志雄似乎觉得有一支轻柔的手拂过他的脸颊,就像幼时躺在母亲的怀中,听着那催眠曲的呢喃,享受着慈祥的母爱。两行热泪自他的眼中情不自禁地流下,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这种感觉竟然清晰依旧,令他感伤不已。
他接着道:“爸、妈,我先让你们的儿媳来陪你们,有那么一天,我会和小莲一样,永永远远陪着你们……”
他将手中的香插在两座老坟前,弯腰鞠躬下去,久久不愿起身,一个大男人,竟哭得如同孩童一般。
那哭声感染了他身后的每个人,胡秋英抹着泪道:“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总比憋在心里的好!”
胡志雄缓缓起身,转身走到小莲的墓前,低声道:“虽然没有几个人知道你的真正死因,但丽丽说得不错,你是因为我而死的,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小莲,我打算让她和小伟尽快完婚,有小伟照顾她,你和我都安心了!以后有时间我就来这里陪你和爸妈,陪你们说说话,等到有那么一天我老了,就在这里建一座小庙,我就住在庙里念经诵佛……”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小伟上前扶住胡志雄说道:“叔,你要保重身体!我会照顾好丽丽的!”
胡志雄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以后好好跟丽丽过日子!”他把一个信封偷偷塞到小伟的手里,低声道:“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你别让丽丽知道。我已经连累了丽丽他妈,不能再连累你们,所以,你以后要多留心着点,我……算了,不说了!”
胡志雄走下山坡,汪积德上前问道:“雄哥,丽丽认你了吗?”
胡志雄摇头道:“那么多年的怨恨,岂能是一下子能够化解的,算了,我也不逼她,随便她怎么想!”
汪积德的手机突然间响了,他走到一边接了电话,对胡志雄说道:“雄哥,不好了!”
胡志雄问道:“出了什么事?”
汪积德说道:“县里不知道怎么要强拆嫂子的房子,大头虎手下的人和那些拆迁的人打了起来,当场被抓进去了好几个,怎么办?”
胡志雄微微一愣,该来的事,总会要来的。他上车道:“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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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胡志雄和汪积德驱车赶往贫民区,当车子驶到距离县城十几里地一处转弯的地方时,从前面过来一辆车子,直向他们的车子撞过来。汪积德的脸霎那间变得煞白,忙一打方向盘,车子往右翻下了山沟。
这两下来得速度太快,坐在后座的胡志雄还未发出警示,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头部撞上前面的椅背,登时晕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发觉置身于一间低矮的平房中,身体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头部受伤的地方包着绷带。光线从墙壁上的一个小窗户和门板的缝隙中透进来,依稀能看得清屋内的情形,他的头有些胀胀的,扭头看了看四周,除了右边墙角有一担破旧的粪箕外,再没有别的东西的。
这是一间废弃的的农家小屋,胡志雄估计这里离出事的地方没多远。空气中有一股潮湿而发霉的味道,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门开了,从外面进来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陌生年轻人。
胡志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绑在这里?醉鸡呢?”
那个年轻人说道:“那个开车的司机没什么大事,我们已经把他送去了医院。两个小时后,我们会放你走!”
胡志雄问道:“为什么?”
那个年轻人说道:“你就不要问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胡志雄微微一愣,从这个年轻人的谈吐中,他已经觉察出绑架他的人绝对不是道上的。奉命,奉谁的命?他笑了一下,说道:“你看我这么大年纪了,要是绑那么久的话,手脚肯定吃不消。能不能麻烦你把绳子解开,我保证不跑!”
那个年轻人没有说话,转身出去了。
胡志雄试图性的挣扎了几下,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这些人没有用手铐,而是用绳子绑住他,这种具有专业水准的捆绑方式,既无法让被绑的人无法挣脱,也不会伤到被绑的人的身体。
他微微闭上眼睛,回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幕一幕。自从他出来后,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没有消停过。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背后盯着他,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今天发生车祸,一定是事先安排好的。对方知道他什么时间经过那里,算准了在那里下手。
尽管他的双手在腕口处被绑,但并不费力,便用右手的手指从腰椎处的皮带上钳出一片刀片来,接着手指一翻,几下便割断了腕口处的绳索。
在南方混迹的那几年,他向一个江湖上的老前辈学了几手神偷的绝技,其中包括在身上藏有几种可以在关键的时候救命的小玩意儿。
他大声发出呻吟,叫道:“哎呀,麻烦你们进来帮我看一下,我的脚好像没有知觉了……”
刚才出去的那个年轻人有些不耐烦地进来道:“叫什么叫?说了过两个小时就放你回去,你叫也没用。”
胡志雄又发出呻吟,可怜兮兮地说道:“我觉得右脚好像很麻,没有什么感觉了,你过来捏捏看,帮我揉揉!”
那个年轻人狐疑着走到胡志雄的面前,刚要说话,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下巴遭到重重的一击,他倒下去的时候,口中发出惊呼,那是在向守在门外的同伴示警。
胡志雄一拳打倒屋内的那个年轻人后,以最快的速度挣脱身上的绳缚,冲到了门边。门开了,门外人影一闪,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他的胸口。
门外的人听到屋内的同伴叫喊,虽然持枪推门冲了进来,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绑在椅子上的那个人竟然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疑惑,就是那一秒钟的疑惑,已经决定了他和屋内同伴一样的命运。
他只觉得握枪的手一紧,眼看着手上的枪到了对方手里。
胡志雄用枪指着那个人,低声道:“进去!”
那个人愣了一愣,非常配合地走了进去,并从里面把门关上,问道:“这样总行了吧?”
胡志雄看了看四周,屋子的后面是山坡,坡地上种着的棉花,一朵朵的开得正旺,那白白的棉花,隐藏在绿叶中间,就像一个个调皮的小男孩那绽开的笑脸。
山坡的左面是一个小水库,一条砂石路从南面过来,经过小屋的门前,笔直向北面伸展。在水库的另一边,有一座金字塔形状的山峰,山腰处隐约有一栋破房子,那是已经破败的庵堂。他认得这地方,没入狱之前,还和汪积德他们几个人到这里来打过猎。从大路上开车进来,还不到10分钟。
他沿着那条砂石路往北飞奔而去,才跑出没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道:“他跑了,快抓住他!”
在经过水库边上时,他把手里的枪远远地扔了出去。
他虽然已近知命之年,在监狱里也呆了那么久,但腿脚上的功夫一点也没有拉下,跑起路来,一般的年轻人还追不上呢。
好容易跑到大路上,他返身看了看,见后面没有人追上来。想摸出手机给王小虎打电话,可摸了个空,想必手机已经给那两个绑着他的人搜了去。往前走了一段路,后面来了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许由庚从车内探出头来,有些惊奇地叫道:“胡老板,总算找到你了!”
胡志雄上了车,说道:“快开车,去拆迁的地方!”
许由庚问道:“为什么?”
胡志雄说道:“听说那边出事了!”
许由庚启动车子,说道:“胡老板,我找你是想和你谈谈合作的事,地方我都看好了,场地挺大的,最适合做汽车美容。他听说你下乡了,就找到你姐姐家,可她说你刚走没多一会,还好在这里碰上。”他看了看胡志雄,接着问道:“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怎么了?”
胡志雄微微一笑,说道:“我差点着了别人的道!”
许由庚问道:“你不是高云县的那个吗?还有谁敢动你呢?”
胡志雄笑道:“他们不是道上的,许老弟,不提了,我想先去拆迁现场那边看看。”
许由庚问道:“拆迁现场在哪里?”
胡志雄说道:“就是原来红旗茶场的职工宿舍。如果有时间的话,再和你去看场地,你看怎么样?”
许由庚问道:“我听说拆迁的时候,那里死人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胡志雄说道:“我就住在那里,想回去看看!”
车子很快进了县城,从一条小街道沿着江边转过去,离红旗茶场的职工宿舍还有一段路时,就被交警拦住。
许由庚问道:“怎么了,不让过去么?”
那交警没有说话,只是傲慢地挥了挥手,示意车子调头。
许由庚将车子调了头,往回驶了几十米路停在路边。胡志雄下了车往拆迁现场那边跑去,见几条白底黑字的大条幅横在那些没有拆完的房子上,有些人站在断墙上大喊大叫,似乎在抗议着什么,更多的人却在与那些维持次序的警察和武警推搡着,现场乱得一塌糊涂。
守在外围的两名警察想要拦住胡志雄,却被他强行撞到一边。
胡志雄挤进人群,见两辆政府牌照的车子被掀翻在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被十几个警察保护着,正口沫纷飞地向人们解释着,可惜没有人听得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他认得其中的一个人,是县委书记孟金生。
他看着孟金生那有些狼狈的样子,一种快意自心头油然而生。这些高高在上的领导们,美名其曰是“人民公仆”,可哪里做过几件真正替老百姓着想的实事?平日里除了贪污腐败,吃喝嫖赌之外,就是勾心斗角,到处指手画脚地“指导工作”。
当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一排刚被机器推倒的屋子时,一股无名之火瞬间狂喷而出。小莲的骨灰刚刚落土,丽丽和小伟还来得及收拾母亲的遗物,房子就已经变成了废墟。
他刚要上前,却被身后一个人拉住,扭头一看,却是送他来的许由庚。
许由庚死死地抓住胡志雄,低声道:“胡老板,你怎么了?”
胡志雄低声吼道:“我怎么了,我想问问姓孟的王八蛋,他这县委书记是怎么当的,到底有没有人权,讲不讲法律?小莲的那房子,还没签字就……”
许由庚低声道:“胡老板,你看这样的情形,能问清楚么?我听王局长说过,孟书记是个正直的人,不然的话,他早已经调到市里去当副市长了!”
胡志雄的脸色很难看,说道:“他当不当副市长关我屁事,我只想问个明白,他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把高云县闹个底朝天。”
许由庚劝道:“难不成你和孟书记去拼命?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怎么办?”
一听到“家人”这两个字,胡志雄的脸上顿时露出复杂的神色,是呀,他如果真的那么去闹的话,解不解决得了问题是其次,要是丽丽知道了,会怎么想呢?父女俩的关系刚刚有所缓和,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就在他犹豫的档儿,那十几个警察和干部已经护着孟金生,硬生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往另一边去了。
胡志雄生气地朝许由庚凶道:“你干嘛拉着我?”
“我们出去说!”许由庚强行将胡志雄拉出人群,刚要说话,从旁边过来几个人,正要挟住他们,却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喊道:“雄哥,雄哥来了,我们听雄哥的!”
胡志雄循着声音望去,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人群中一晃,再也寻不见了。曾几何时,他以老大的身份,调解过很多民间的纠纷
张永建不知道从哪里挤出来,拉住胡志雄叫道:“雄哥,雄哥,你可得为我做主呀!”
张永建的两个孩子穿着一身重孝,父子三个人“噗通”一下跪在胡志雄的面前。人群自动围成一个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胡志雄的身上。
胡志雄虽然经历过大风大浪,但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次遇到,他忙扶起张永建和两个孩子,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旁边的许由庚低声说道:“房子被拆了,政府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你们这么闹也没用。”
旁边有几个男人叫起来:“什么交代?你看看那些警察,手里都拿着家伙呢,没把人打死就算不错了。”
那些维持次序的警察,每个人的手里确实拿着长约80公分的橡皮棍。许由庚看了看那些维持次序的警察,说道:“那是护身防暴用的,不是用来打人的!”
有一个人喊道:“这个家伙是哪里来的,怎么替当官的说话,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打死他!”
被那个人一鼓噪,有几个男人冲上前来,抓住许由庚就打。
胡志雄一把抓住为首的那个男人,用力甩到一边,大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有本事跟那些条子(警察)打去!”
毕竟在道上那么多年,冷不丁就冒出一句黑话来。那几个人被他的气势压住,顿时不敢乱动了。
胡志雄一看情形确实不对,拉着许由庚和张永建的两个儿子挤出人群,不少人跟着他们大声嘟囔着,有求他做主的,有骂警察和政府的,也有脱下衣服给他看伤痕的……乱糟糟根本听不清。几个人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人被维持次序的警察拦着,好些人开始发出低声的诅咒,与警察推搡起来。
胡志雄和许由庚他们几个人快步走到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刚站定,张永建就哭道:“雄哥,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呀!”
胡志雄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在张永建那鼻涕眼泪的哭诉下,胡志雄才渐渐弄明白,原来就在今天早上,拆迁队不知道得到什么人的指令,不顾一切地拆迁,不管有没有签字的,把房子全都推倒,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只要见到有人上前阻拦,劈头就打,当场就打伤了不少人。在拆小莲那边的房子时,不知道哪里来了十几个人,堵着不让机器上去,结果就闹了起来,当场被警察抓走了好几个。没多久,又来了几十个,据说那些人是虎爷派来的,根本不把警察和拆迁队的人放在眼里,一来就大打出手,场面一下子就乱了。就像一颗火星落到汽油里,瞬间燃烧起来。生活在贫民区的人空前团结起来,跟着那些人乱搞。县里有领导来了,说是要做工作,可没有人听,还把领导的车子给翻了,后来连县委书记也来了,可也没有什么用,场面还是没有办法控制。
大体的情形就是这样。胡志雄听完之后,脸上露出凝重之色,这个王小虎也真是的,好心帮倒忙。他想了一下,问道:“不是说县里赔你家30万么?钱到手没有?”
张永建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说道:“昨天晚上有领导来了,好像是拆迁办的什么主任,说是县里愿意出30万,但是必须先把死人火化掉。我答应了,那个人说今天上午叫我去政府拆迁办细谈,可今天上午还没等我出门,拆迁的人就来了……”
胡志雄想起汪积德,车子翻到沟里后,也不知人有没有事,向许由庚借了电话,刚拨了号码。另一边过来两个人,为首一个人大声问道:“雄哥,有人找你!”
胡志雄并不认识那几个人,还以为是醉鸡手下的人,是来找他的,正要搭话,却见那个人藏在腰间的手已经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开山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