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有意无意要给即将到来的本年度高考工作起警示作用，上年发生在祁北市的高考作弊案虽然侦查过程漫长，审判程序却进行得很快，一审结果在高考来临之前宣判了。
城关区招生办的禹志荣和市一中的段力维、齐晓民分别被判处两年、一年六个月和一年有期徒刑，为高考移民办理假户口的程起、石翩翩夫妇以及户籍警小朱也都得到应有的惩罚。高考掮客柴大福的犯罪行为主要在省城，与别的案子并案，被判了重刑。
高考作弊案一审宣判之后，段力维和齐晓民被市一中除名，校长阮克刚和主管教学的副校长方知行负领导责任，分别受到行政记过和警告处分。高高在上的卜义仁副市长以及教育局长程元复都安然无恙，公安局也没有哪个领导因为下属犯事而受到处分。
本年度高考祁北市一中考点秩序井然，再也没有发生违纪违规。高考结束后，市一中领导和高三年级老师等待着高考的最后结果，就像庭审之后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诚惶诚恐，一分一秒都很难熬。中考在高考之后进行，高中录取尚待时日，市一中管理层按照学校领导班子会议形成的思路，要在挖掘优秀生源方面有所作为。
阮克刚从学校教务教研室、学生处、办公室以及各个年级部临时抽调一批精明强干的人，分成几个小组，指定了各自的负责人，分别到几个市辖县和市内其他学区挖掘优秀生。出发前，阮克刚讲话：“你们这次下去，主要采用暗访和私下做工作的方式，与学生和家长单独接触，尽量避开这些学生所在学区的高级中学，说白了，就像做地下工作一样。我们的工作重点是各市辖县中考前20名和市区中考的前50名，尽量动员这样的学生到市一中就读。重中之重是各县的前3名和市区的前10名，将来能考上清华、北大的超不出这个范围。对这些学生可以许诺学杂费全免，需要寄宿的食宿费也由学校承担。竞争已经白热化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们只好不惜代价。”
阮克刚部署力量到市区和周边挖掘优秀生，副校长方知行正躺在医院里。他是学校领导班子中唯一反对与兄弟学校搞恶性竞争的人，可惜他此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阮克刚少了一份阻力。
把挖掘优秀生源的各路人马放出去，阮克刚带着副校长沈德良和校长办公室主任水立鸿到医院看望方知行。方知行三天前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了，需要继续住院治疗。大夫说等调节得好一些，可以考虑到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做心脏手术，搭桥或者往动脉血管里安放支架。
“方老师，您感觉怎么样？”阮克刚坐到方知行跟前，拉着他的手问道。看着曾是自己老师的方副校长脸色苍白，精神很虚弱的样子，阮克刚很揪心。老头儿人正直，也很本分，虽然资格老，但给他当副手相当配合，经常以拥有阮克刚这样的学生为骄傲，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这次在挖掘优秀生源的问题上，虽然会上和阮克刚意见相左，事后方知行却表示：“克刚你是校长，有决策权。你真要觉得那么干对学校有利，我只是保留意见而已。”老头儿真是一个好人啊！
“我没事儿。”方知行笑笑，“话说回来，心脏这东西嘛，也就是跳与不跳的问题。万一它不跳了，我就眼睛一闭彻底休息。没什么了不起，省得我总是觉得累。”
“方老师，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市一中离不开您，我也需要时时向您讨教。您身体一直很硬朗，年龄大了，血脂血糖容易高，血管硬化也很常见，本来需要认真调养，可您只顾忙工作，不把身体当回事儿，累着了，所以才出了一点儿小问题。有病治病，您很快会好的。如果需要到北京、上海做手术，学校全力支持您，我亲自陪您去。您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阮克刚这样说是由衷的。
“忙工作是本分。市一中人人都很忙，又不是我方知行一个人忙。身体是个人的，得病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主要还是身体素质不好。我这一住院，你是一把手，更忙了。这段时间事情多，我躺在病**心里愧疚。你们忙工作，用不着跑来看我。我会好好治病的，谁不想多活几年？况且我那么喜欢工作，听不见上课下课的铃声和朗朗的读书声，对我来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方知行说。
“这段时间您安心养病，我保证把学校工作做好。也快放暑假了，到那时候大家都能松口气，您放心吧。”
“你不是要到周边地区争取好学生到市一中来嘛，要弄，就该抓紧时间弄。”
“这件事已经安排了。今天来看您，好几个中层干部没来，他们带着人下去了。就是不知道效果会怎样，兄弟学校抢夺优质生源的意识比我们更强。”方知行主动问起挖生源的问题，阮克刚心里内疚，如实给方知行介绍了相关情况。
“嗯。今年招生结束后，高一编班更要慎重。奥赛班选拔一定要公开公正公平，再不能出状况了。”方知行这样说，表明他在病**仍然想着学校工作。
“要完完全全做到一碗水端平很难啊，干扰因素太多。不过，这些事方老师您不用操心，我和其他同志会尽力做好。”
“再难也要一碗水端平，否则更难。”很显然，方知行在这个问题上仍与阮克刚有分歧。
“不说啦不说啦，方老师您先好好休息、治病。学校有什么大事，我一定会主动来跟您商量，听取您的意见。”阮克刚给方知行掖了掖被角，准备告辞。
“克刚你留一下，我单独有话给你说。”阮克刚一行要走，方知行拽住校长的一只手说。
“您说吧，方老师。”其他人退出病房，阮克刚把脸凑到方知行跟前。
“心脏病有突发性，我对自己的身体感觉不是很好，就怕万一哪天犯病了，这破烂心脏坚决罢工，我就呜呼哀哉了，所以，有话还是说到前头好。”方知行脸上波澜不惊，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克刚，我是这样想的，万一我一不小心跟你们拜拜了，管教学的副校长岗位，我瞅准了一个人。假如由她来接替我的职务，对你、对学校工作，都不失之为最佳选择。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意见？”
“当然。”
“我说的是宋怡心。其实你对她很了解，这个人业务强，有思想，有独立见解。她在教育教学方面的一些思路和想法其实很前卫——我虽然年长几岁，但在教育教学改革方面思想并不保守——她代表着我们事业未来的发展方向。而且宋怡心很有人格魅力，眼光远大，不斤斤计较，很宽容，也很执着。由她来接替我的职务，无疑是市一中目前情况下的最佳选择。当然了，我个人无权代表组织，也不应该干预你作为校长在人事问题上的决策权和建议权，我只是觉得咱俩关系亲近，作为朋友和同事，可以把想法告诉你。仅此而已，都是为了学校工作。”
听了方知行一席话，阮克刚心里涌起一股热浪。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兼师长啊，自己病情严重却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心里想的是学校的工作和未来。光明磊落，忠诚建言，心无芥蒂，坦**荐贤，其心其志，日月可鉴！
“方老师，您的话我记下了。”阮克刚郑重地向方知行点头。
市一中到周边挖掘优秀生源告一段落，应该说有一定效果。毕竟市一中有良好办学声誉的感召，再加上种种优惠条件的**，周边兄弟学校学区的部分优秀生“自愿”来这里就读。虽然还没到开学报到，口头约定依然存在变数，但是从周边挖掘优秀生的成果可以预估，用阮克刚的话说，“效果不错。三年以后，重点大学上线率起码提高两到三个百分点，考清华、北大的苗子也会增加三、四个，这已经是伟大胜利了。”
可是，阮克刚的好心情没能保持很久，挖掘其它校区优秀生的后续效应，是连续接到好几个电话，无一例外都骂他。最靠近祁北的市辖县一中校长对阮克刚热嘲冷讽：“阮校长，市一中是老牌省级示范性高中，牌子亮呀。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你们的牌子是怎样擦亮的，就好比拿别人刷碗的刷子刷你家马桶，拿别人洗脸的毛巾擦你的皮鞋，你老兄的做法恶心死人！别忘了我们是穷乡僻壤，教育底子本来差，乡下人培养一个优秀生容易吗？市一中抢我们的好学生，就好比富人截留救灾物资，官员贪污救济款救济粮，你们也好意思啊？”阮克刚辩解说：“这样搞也不是市一中的首创，这几年我们的好学生让别人抢去不少啊。”县一中的校长躁了：“第一个当强盗的不是你，你就可以当强盗？什么逻辑！”说完把电话“啪”的一声挂断，弄得阮克刚举着话筒愣了半天，脸上滚烫，像做坏事被人抓住了一样。市区另一所社会影响力仅次于市一中的高中副校长和阮克刚是大学同学，私人关系挺好，平日里称兄道弟，他打电话直接骂：“阮克刚你狗日的太不够意思！你说说，是论兄弟学校的关系呢，还是论咱俩多年的交情？要挖我们学校墙角，你也先和我打声招呼啊。你弄过去三两个好学生，对你堂堂的市一中能有多大好处？可我们考清华、北大的苗子十分难得，你挖走一个就跟挖我们校长心尖尖一样。你他妈的舒服了，我在学校里却抬不起头，校长、书记都说，你的老同学够意思，不给你留一点点面子啊？你说说，阮克刚，你是不是个小人？你是不是狗日的？”阮克刚被骂得心里窝火，反驳说：“这是学校工作，你骂我干什么？跟泼妇骂街似的。”“什么学校工作，你这是以邻为壑。既然你不讲交情，不给我留面子，我也要给你好看。从现在开始，我们也要挖你的好学生。甭以为你可以用优惠条件来**，难道我们不会？我这就算给你下战书，明打明跟你整，看谁能整过谁！到时候你甭后悔。”阮克刚赶紧在电话上陪笑脸：“为了学校工作，咱弟兄俩别伤和气。你要下战书，我应战就是，不信市一中竞争不过你们。”“我和你断交！”老同学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类似的电话还有。每接到一个，阮克刚就增加一份坏心情，以至于到后来，他已经弄不清楚从兄弟学校挖掘优秀生究竟是对是错。事实上，市一中到别的学区挖优秀学生，加剧了祁北市范围内各高级中学之间的恶性竞争。他们想方设法挖别人好学生，结果引起兄弟学校强烈反弹，市一中的好学生也有被别人挖走的。等开学报到，一些本来约定要来的好学生最终没有来，原因是别的学校给了更优惠的条件，家长和学生当然愿意选择就近入学。相应的，原被市一中录取的优秀生，也有极少数去了市区阮克刚老同学当副校长的那所高中，甚至还有个别舍近求远去了市辖县，可见兄弟学校给的优惠条件有多吓人。总体算帐下来，正负基本平衡，市一中花大气力大代价挖掘优秀生的成果大打折扣。这样的结果阮克刚始料不及。后来他冷静想了想，觉得还是方知行主意正。市一中在祁北市教育界处在旗舰位置，一举一动事关全局，带头败坏风气实在得不偿失。
阮克刚懊恼加后悔。
到了新学期，高一年级编班，市一中记取了上年度奥赛班选拔引起风波的教训，采用依据中考成绩、完全公开透明的方式确定奥赛班学生，最终还算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