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行的病情得到有效控制。
经过医生的精心调理,方副校长感觉心脏问题不大了,要求出院。离开医院时,主治大夫说:“方校长,您的病不能放松警惕。最好到北京或上海的大医院去做手术,争取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另外要注意保暖,尽量不感冒或者少感冒,工作也不能劳累。急救药必须随身携带,心脏病,千万不可粗心大意啊!”
从医院回来,方知行不愿意在家静养。他对老伴说:“整天关在家里,没病也会急出病来。我还是上班去吧,精神充实了,身体也会好。”老伴拗不过他,只好说:“你到学校,一定少操心,不能累着。你的身体只能半休息半工作,否则就是不要老命。”
一回到工作岗位,方知行自我感觉好多了。阮克刚不止一次劝他,趁身体调养得不错,干脆到大城市大医院做手术,把病彻底治好,方知行总是笑着说:“只要还能坚持,我才不愿意做手术呢。开胸,在心脏部位动刀子,上了手术台,一只脚就踏进鬼门关了。谁知道做手术是救命还是要你的命?在我眼里,外科大夫跟刽子手差不多。”阮克刚反驳他:“您这话要叫大夫听见,他们不得伤心死?医生护士救死扶伤,是白衣天使。明明做手术能治好病,你却不愿意做,这不是讳疾忌医嘛。”方知行依然不听劝,他有他的理由:“天使的召唤我也害怕,跟小鬼儿勾魂是一样的道理。天堂、地狱我都不想去,人间挺好,学校更好。能和老师、学生在一起,我天天都活得有质量,活得有滋有味。我不怕死,但我并不想死,你放心吧,克刚。”阮克刚摇摇头:“您一定要劳逸结合,不能累着。您要是在岗位上累坏了,我的罪孽就大了,没法给师母交代,也没法给全校师生交代。”
上了班,方知行的心脏很争气,基本没有不舒适的感觉,装在身上的急救药根本派不上用场。这样过了几个月,方知行放松了警惕。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老头儿感觉自己完全像个健康人。市一中有一项培养年轻教师的工作被命名为“蓝青工程”,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蓝青工程”一项重要内容是“导师带徒”,由教学经验丰富的中、高级教师和年轻教师结成师徒关系,以老带新,帮助新生力量尽快成长。春季开学初,照例要安排一大批“师傅”的示范课和“徒弟”的汇报课,学校领导和教研组长要连续不断听一大堆课。方知行是管教学的副校长,责任心又强,所有的示范课、汇报课他一节不拉,都要听,弄得很劳累,心脏显现出不配合的态度,好几个月没有吃过的速效救心丸悄悄吃了好几次。阮克刚问过他:“方老师,听课的强度和密度这么大,您能坚持下来吗?要是感觉累,让教务教研室负责同志听听就行了,我也尽量多听,您该休息一定要休息。”方知行说:“没事儿,我的身体我知道。感觉不好,我就不听了嘛。你忙你的,我专心抓‘蓝青工程’,这段时间别的事我就顾不上了。”
听课告一段落,“蓝青工程”需要召开学年度总结会,方知行副校长要在会上做长篇总结发言。发言稿是教务教研室负责人小谢起草的,头天晚上方知行拿打印稿回家,亲自修改润色。作为副校长不会使用电脑办公,方知行不止一次当众检讨,说这是他一大缺陷,但不知是技术原因还是心理障碍,他始终没学会。谢代主任给年长的方副校长打印稿子,字号给的比较大,但没有预留很多修改空间,小伙子对自己的文才过分自信。这样,方知行修改过程中有些段落要重抄,结果弄得夜深,身心俱备,最终也没有改完。好在会议安排到下午召开,上午方副校长排除干扰继续在家里改稿。下午去学校,他为了追求坐在全校教职工面前形象好,弄成西装革履,换掉了经常穿的休闲服,匆忙之中心脏急救药没有带在身上。
方知行刚开始讲话,阮克刚就发现他脸色不太好,悄声问道:“方老师,您感觉身体行不行?”方知行笑笑:“没问题。不就是坐在台上念稿子嘛,又不累。”
阮克刚拿过放在一旁的暖水瓶,亲手给他的方老师沏了一杯热茶,说:“您讲慢点,声音不用太大,麦克风好着呢。”
方知行讲着讲着突然满头虚汗,脸色先是蜡黄然后青紫。可是他显然不愿意中断“蓝青工程”的总结发言,一直坚持到表情突然定格,人一下子倒下来。
“方老师,您怎么啦?”“方校长,您怎么啦?”立即,会场上一片惊慌,主席台上的人更是手忙脚乱。
阮克刚在紧要关头保持了清醒头脑,赶紧在方知行衣兜里翻检,想找出心脏急救药来,可惜没找到。
“赶快打120!”阮克刚对身边的人喊,然后把方知行抱在怀里。
这一次,方知行没能抢救过来。他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以身殉职。
方知行之死对阮克刚造成巨大的心理冲击。等方副校长的老伴赶到医院时,阮校长面对师母泣不成声:“是我没照顾好方老师,让他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我对不起方老师,也对不起您啊!”师母倒是通情达理:“克刚,不怪你。老方是病死的,谁也不怨。要说怨,也只能怨他不爱惜身体。只是他走得匆忙些。老方啊,啊,啊,哇……”方师母悲从中来放声痛哭,惹得在场的人禁不住热泪。
方副校长确实走得匆忙,才五十七岁。英年早逝,留给大家的悲痛很强烈。
送别方副校长,按照阮克刚的想法,应该在校园里举行全校师生参加的追悼大会,一定要弄得庄严隆重,寄托无尽的哀思。他认为这样一位终生献身教育、以身殉职的长者应该得到最大限度的尊敬,同时,追悼方副校长对全校师生也是个教育。可是,阮克刚把他的想法向教育局汇报之后,程元复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很简单:“不管怎么说方知行同志是干部。干部的丧葬不宜大操大办,何况方副校长行政级别是正科,按照惯例,只能在市医院的吊唁厅举行一个简单的送别仪式,学校教职工去一部分就行了,学生也可以选派几个代表。教育局领导也不用全去,我作为一把手去了,就表示对方知行同志足够的尊敬。”阮克刚虽然内心对程元复这种官本位的等级观念不以为然,但他毕竟也是领导干部,不敢轻易坏了规矩。
送别方知行那天,还是出了点儿意外。当灵车从市区一条主要街道穿过的时候,市一中的学生基本上全体出动,以班级为单位,整齐排列在马路两旁,为他们尊敬的方副校长送行。孩子们穿着以白为主色调的校服,胸前佩带着临时做出来形状各异的小白花。每个班级方队都展示着用毛笔写、或者用电脑打印在方块白纸上的标语:“方老师永垂不朽”,“方校长您一路走好”,“恩师远去,精神永存”,“方知行您是我们的老朋友”等等。唯有宋怡心担任班主任的高二(2)班全体佩戴黑纱,打着黑底白字的挽帐,写着“方知行老师,我们永远想念您!”看来是有准备的。所有在路边为方副校长送行的师生表情肃穆,许多人悄然垂泪,也有一部分女生啜泣着。路人看见这种景象,都对死者心生敬仰,赞叹说:“只有当老师的人有这样福分啊!”
全校师生集体出动送别方知行是自发行动。少数班主任,如宋怡心,听说不让孩子们去送别他们敬爱的方副校长,就出面组织了本班学生上街。少数班级有所行动,别的班级纷纷效仿,最终成了数千人的集体行动。因为市一中师生全都上街,阵势太大了,惊动了公安局,街上维持秩序的警察比平常多了几倍。警察到场以后看到现场井然有序而且气氛庄严,所以没有采取阻止或者驱离的行动,反倒被师生的情绪所感染,自然而然对死者感到崇敬。阮克刚坐在为方副校长送葬的大轿车上,看到路边的景况并不吃惊,心里很安慰,泪水流得更汹涌。
事后,也没有人难为阮克刚或者组织学生上街的老师,学校另行安排时间,把师生送别方知行耽误的课给补上而已。
方知行意外病故,他身后的副校长职位立即成了许多人觊觎的目标。
关于副校长人选,容不得阮克刚有其它想法。他牢牢记住了方知行在第一次心脏病发作时留下的嘱托,觉得不能辜负方老师对事业的忠诚和对市一中发展前景的关注,以及他任人唯贤的胸襟。阮克刚要为宋怡心接替方知行的职务尽最大努力。
阮克刚主动找程元复,直截了当说他要以祁北市一中校长的名义,建议市教育局任命高级教师宋怡心为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按照规定,实行校长负责制的中小学,校长对于副手人选有建议权。
“选宋怡心担任副校长,也是方知行同志生前的愿望。或者说,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遗愿。我们活着的人,不能对不起这位德高望重的死者,他完全是为学校工作着想啊。”阮克刚说。
“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听完阮克刚的话,程元复的表情看上去很复杂,“按理说,市教育局应当尊重你作为一中校长在副校长人选上的建议权——要让我说,副校长人选由校长直接决定才好呢——可是,克刚呀,你知道,凡是牵涉到提拔任用干部,往往就有人不按规则出牌。我先问你一个外围的问题,假如宋怡心提成副校长,你们高二年级奥赛班又要换掉一个班主任。上次齐晓民出事了,由不得我们不换,假如这次再把最优秀、最称职的老师换掉,频繁地折腾奥赛班,学生家长会不会再闹事?这一届奥赛班闹过大风波,很敏感呢。”
“这倒没事。我估计宋怡心即使当了副校长,也绝对不愿意放弃在第一线带课,奥赛班的数学课她完全可以继续上,甚至班主任也不用调换。”阮克刚说。
程元复眼睛瞪大了:“她一个女同志,有三头六臂呀?没听说过管教学的副校长还能兼两个班的数学课。还班主任呢,你拉倒吧!”
阮克刚说:“我估计她可以。著名的特级教师魏书生带两个班的课,还兼两个班的班主任,外出开会讲学也不耽误事,全靠学生自我管理,自己给自己上课。我虽然不敢说宋怡心是魏书生,可她同样是教育奇才。你还别不信。”
“魏书生教语文,宋怡心教数学,能一样吗?咱先不说这个问题,我给你说说更严重的事。方副校长走了没多长时间,你知道目前眼睛盯着市一中副校长位置的有多少人?别的咱不说,其中有一个最难对付,这个人现任市三中副校长,叫佟立明,是义仁副市长的表弟。卜副市长早就在我跟前暗示过,要将此人弄到市一中。你说,别人的话我们可以不听,卜副市长说句话,你我岂敢置之不理?我们还在祁北市教育系统混不混了?”程元复又说。
“这真是个问题。该怎么办呢?难死了难死了……”阮克刚摇头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