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行之死给阮克刚内心造成的冲击十分强烈。他不得不思考,在他和方老师产生歧见乃至矛盾的诸多问题上,究竟他对,还是方知行更正确?
为了学校的生存和发展,阮克刚作为校长常常委曲求全,有时候甚至出卖原则,违背良心。这样做且不说客观效果如何,事后自我审视自我批判,往往让人丧气,有一种灰头土脸的感觉。而方老师所坚持的意见,往往是真理和正义之所在。每当矛盾发生的时候,你能感受到这个倔老头迂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给人留面子,可事情最终的发展,总能证明方知行不仅正确,而且有远见,不仅有远见而且铮铮铁骨……
这真是一个值得尊敬和怀念的长者!他的离去,对市一中是不可弥补的损失,也是阮克刚心中永远的痛。
方知行留下嘱托要让宋怡心接任副校长,阮克刚下决心要让老人家的心愿变为现实,否则对不起方老师在天之灵。可是,这件事因为副市长卜义仁的干预变得异常艰难。正像教育局长所说,别的人有想法、有动作,都好说,可以不理会,唯独身居高位、直接分管教育的卜义仁说句话,无论程元复还是阮克刚,都不能置之不理。通过这些年打交道,阮克刚深知卜义仁和其他领导不一样,对下级部门,事无巨细他都喜欢亲自过问,手伸得长,干预得很具体,而且容不得下级提出不同意见。这次方知行身后的人事安排,卜副市长不仅出面干预,而且要安插他的亲戚。你说这件事不合适吧,好像也不是。卜义仁的表弟是教育系统的副科级干部,工作表现不错,将他调任市一中副校长,如果不要和副市长亲戚的身份相联系,你也很难说这样做有什么错。同样用人,在条件不相上下的情况下,用你也是用,用他也是用,在客观上为领导用人提供了一定的活动空间。面对这种情形,领导同志发挥点儿影响力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论权力大小,阮克刚和卜副市长根本不具备可比性。卜义仁要为他的表弟出一份力,阮克刚却要抬出别的人选与副市长抗衡,这是拿鸡蛋碰石头啊!
来硬的当然不行,和卜副市长当面据理力争恐怕也只能自讨没趣。阮克刚为了找出一条解决问题的途径,连续几天没有睡好觉。最终,他拿定主意,要找比卜义仁更大的领导。既然卜副市长听不进下属的意见,能够影响他的看来只能是职务比他更高的人。
阮克刚准备直接闯周世勋市长办公室。他也不是没有考虑找个熟悉周市长的人引见引见,后来一想,我又不是不认识周市长,不仅向他汇报过工作,甚至在一起吃过饭,直接找他不就得啦,何必多一个环节?难道周市长能说不认识我?难道一市之长不能直接听取一位副处级干部当面申述意见?其实,越是职位高水平高的领导越是好接近,领导的神秘感是人为制造出来的。阮克刚作如是想,有为自己壮胆的意思。
后来他去了。
周市长果然很和蔼,让秘书给阮克刚泡茶,还半开玩笑说:“市一中阮校长大名鼎鼎,祁北市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要是有人做个社会调查,比较一下你我的知名度,阮克刚肯定胜过周世勋。原因是什么呢?原因是接受调查的对象一大半是市一中学生家长!”
市长这么一说,阮克刚立刻放松了,觉得面前这位领导像老熟人老朋友,什么话不能当面讲清楚呢?于是他不再局促,直截了当向周市长汇报了市一中因为方知行副校长病故,需要遴选一名副校长,他想提名德才兼备的一线骨干教师宋怡心担任这个职务,希望得到市长支持。
阮克刚说明了来意,周世勋微微皱眉头:“克刚同志,这件事你没有直接找我的必要。市一中副校长人选,你作为校长负责制的一把手,本来拥有提名权。即使担心你的提名到上级部门难以通过,也应该先和教育局主要领导沟通,如果有必要再找分管你们的义仁副市长,不必找市上主要领导。你说呢?”
阮克刚能听出周市长头脑很清醒,做事特别有分寸感,让他心里增添了几分敬佩。尽管这样,他觉得心里话仍然有必要说出来,否则事情的发展有可能被扭曲。于是他字斟句酌地说:“周市长,也许是我多虑,但我觉得干部的提拔任用除了正常的组织程序,有时候其它因素也会起作用,本来简单的事情往往变得很复杂。市一中需要遴选一名副校长,想去这个岗位的人不见得少,其中有一位进入大家视线的人选身份有点儿特殊,他叫佟立明,现任市三中副校长,调到一中工作的愿望很强烈,而他和卜副市长又有一层关系,他俩是,是表兄弟……”
最后几句话阮克刚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不够顺畅,说完竟然出了一头汗。
周市长果然不高兴了,用批评的口吻说:“克刚同志,你的想法未免太多。你尽管吞吞吐吐,但我听明白了,你担忧卜副市长在市一中副校长人选上徇私舞弊任人唯亲。我必须批评你,这样想是不对的。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怀疑一位领导同志的政治道德和个人操守呢?你不仅对义仁同志不信任,而且违反组织原则,有打小报告之嫌。”
看见周世勋愠怒的表情,听清楚了市长同志批评,阮克刚心里直打鼓,但他仍然不甘心,说:“周市长,我绝不是打小报告,也不是随便怀疑上级领导的政治道德和个人操守,在市一中副校长人事安排上,卜副市长已经出面干预了。”
“行啦!”周市长坚决而又果断地制止了阮克刚,“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有必要再说吗?”
阮克刚只好告退,心里依然七上八下的。
过了几天,程元复给阮克刚打电话,很神秘地说:“阮克刚,你到底想什么办法了?卜副市长给我打电话,说他表弟到市一中去的事情不再考虑。听他的口气,好象很不高兴,说‘市一中庙门深,台阶高’,说他表弟‘没本事不会找人’,说他‘不难为程局长、阮校长了’,听得我心惊肉跳。我一想,肯定你在背后做文章了。老阮,你本事大呀,是不是找市上主要领导了?你胆子够大,为了女教师宋怡心,竟然不怕得罪卜副市长?你不怕,我还有点儿怕呢。”
“局长大人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我谁也没找,更不敢得罪义仁副市长。我一不疯,二不傻,为什么要和直接管我们的领导作对?你太高看我了,老程。”阮克刚故意给程元复打烟幕弹。
“装,你就给我装!不是你在背后做了文章,不是有一位更重要的人物站出来说话,义仁副市长能主动退让?我才不信呢。你赶紧考虑副校长人选吧,尽快报个书面的东西给教育局。”
“我没有装,你爱信不信。”阮克刚说。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周世勋市长出面干预起作用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妄加猜测。好在障碍排除了,他可以着手做工作,让宋怡心接替方老师的职务。
阮克刚把宋怡心请到办公室,郑重其事要宋怡心接受副校长的提名,期待她在新的岗位上为市一中的发展进步做出更大贡献。宋怡心直截了当回绝说:“饶了我吧。我就是个当老师的料,安安宁宁教书最好。”
宋怡心断然拒绝让阮克刚出乎意料。他给她做工作:“我知道你喜欢学生,喜欢三尺讲台。这是做一个好老师必备的条件,也是成为好的教育管理者必备的条件。在第一线教书固然重要,担任副校长,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才华不是更能实现你的人生抱负吗?想当初咱们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盘踞在市一中领导岗位上的是些什么人哪,水平太差了!你不是和我一起发过牢骚,说要有一天我们来当校长,肯定比他们强百倍。现在机会来了,你难道不想把你先进的教育理念、管理理念应用到实践中去吗?再说,方老师走了,我多么需要一个好帮手啊!你先当副校长,等你熟悉了管理岗位,我把校长的位子让给你,不也挺好嘛。”
“那时候恰同学少年,挥斥方遒,现在看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经过这些年,我好不容易才学会教课带班了,不敢说驾轻就熟,起码是个熟练工吧?而且,我喜欢在教学一线干,其乐无穷。当副校长搞管理对我来说是一个新领域,假如要干,等于又要从头学起,费劲不费劲呀?再说了,我是一个女人,不像男人个个有领袖欲,把当官看成实现人生价值的必由之路,我天生喜欢和学生在一起,教课带班挺好。你千万不能剥夺我仅有的这一点点幸福哦。你好好当校长吧,我看你行,干得不错,你在市一中掌权,我这种人有安全感。副校长的位子给喜欢它的人留着吧,我相信会有人抢着干的。”宋怡心气定心闲,视官运如粪土。
“好好好,就算你不愿意帮我吧,方知行副校长——你我都很尊敬的方老师生前留下嘱托,说他万一因为身体原因提前走了,让你一定接他的班。十分不幸他竟然言中,你难道不能认真考虑一下他的遗愿?”提到方知行,阮克刚动感情了,眼睛里泪光闪闪。
“方老师生前真有这样的嘱托,还是你假借他的遗愿逼我就范?”宋怡心忽而心里沉甸甸的。
“我敢吗?在方老师面前,我永远是他最听话、最忠实的弟子。”阮克刚的表情仿佛对天起誓,一派庄严。
“我也是,不敢不听方老师的话,更不敢辜负他老人家。既然是他的心愿,我就当这个副校长吧。”宋怡心的表情恰似慷慨赴义,“不过,我即使当副校长,也不愿意离开三尺讲台。”
“呵呵,正合吾意。我会成全你的。哈哈哈哈哈哈……”阮克刚仰天大笑。
卜义仁副市长没有再设置障碍,市一中和教育局领导按部就班完成了提拔干部的一系列程序,宋怡心俨然成了市一中新任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