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英婆婆的病情有恶化趋势,神智越来越不清醒,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口歪眼斜流涎水,大小便失禁。弄到医院做CT检查,大夫说,恶性脑瘤复发了,长得很快,情况严重。考虑到老人的年龄、身体状况和曾经做过一次手术,基本上再没有手术机会了。
“没有手术机会意味着什么?”赵春雨问医院的神经外科主任。
主任很含蓄地说:“赵领导您是聪明人,这还用说吗?”
“那,您给我估计一下,我母亲还有多少时日?”
“多则一月两月,少则半月二十天。”
赵春雨如雷击顶,愣怔着半天无言,周小英也在当面,眼泪唰地流出来了。
按照大夫的建议,检查完他们又将老母亲接回家里。神经外科主任说住院不住院是一回事,至于到了最后阶段,最好还是送到医院来。周小英坚决主张:“把妈接回家去,我再能伺候她几天呀。”说完又以泪洗面,赵春雨也同意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要给咱妈准备后事?”当天夜深,赵春雨问周小英。
“嗯。”周小英点点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转。
“还要赶紧告诉在老家的弟弟妹妹呢。按照科主任的说法,妈的日子没几天了。”
“当然。他们要能脱开身,最好赶紧来,带上他们的孩子。”周小英说。
“妈已经神智不清,孩子们来了她也认不出,我考虑甚至弟弟妹妹都不一定来。”
“那怎么行?他们怎么能不来?妈的儿子女儿、孙子外孙来了,她哪怕用手摸摸也行,要不然,妈心里会留下遗憾。”
“不是这样的。我在考虑另外一个大问题,咱妈要不要在这儿等着。在城里老人去世一定要火葬,妈清醒的时候关于这个问题没有说法,我的弟弟妹妹不一定同意火葬。万一他们不同意,咱是不是考虑把老妈送老家去?”
“不行不行不行,妈身体这个样子,难道还要让她坐车长途颠簸?都这时候了,不能让老人受罪。火化咋啦,火化是最文明的丧葬方式,化一缕青烟上天堂,成千上万人都用这种方式走呢,咱妈怎么就不行?”
“不是你说行就行,我弟弟妹妹要是不干呢?还有我舅舅,老妈娘家的人要是不同意呢?在老家,即使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去世,丧事怎么办,都要听逝者娘家人的意见。”
“咱这不是没在老家嘛。你放心,弟弟妹妹万一不同意,由我来说。舅舅那边你要是张不开口,我也能和他理论。反正妈到最后阶段了,我必须一直陪在跟前,伺候老人家到最后。谁想让重病之人坐车颠簸,我绝不答应。”
“周小英,你这人犟起来一根筋。赵旭不愧是你的亲女儿。”
赵春雨弟弟妹妹接到老母亲病危的消息,赶紧带着弟媳妇、妹夫以及孩子们都赶来了。他们看见老母亲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认不出人来,哭成一团。
“我本来想着和你们商量商量,要不要把妈送回老家去,可妈病成这样,经不起折腾。你嫂子的意思,既然妈的病没有回头的可能性,就让我们一直把老人家伺候到送走为止,所以才打电话叫你们来。”赵春雨对弟弟妹妹说。
“我没想到妈的病这么严重,我还想做了手术就好了。”赵春雨的弟弟说。
“嫂子想的对着呢,不能再叫妈受罪。我来帮着嫂子伺候妈,大哥跟嫂子太劳累了。”赵春雨的妹妹说。
“还有件大事要和你们商量。如果说妈在这儿终老,城市里丧葬只能用火化的方式。我后悔妈清醒的时候没能征求她的意见,你嫂子坚持不让把妈送回老家去,她认为火化跟土葬一样。不知道这样做你们能不能接受?”赵春雨征询弟弟妹妹的意见。
“这事情我们听大哥和嫂子的。”弟弟妹妹表态说。
“舅舅他们不知道会怎样想?”赵春雨继续说出他的担忧。
“不要紧。这些年老家的人观念变了,老人的丧葬都由儿女说了算,舅舅他们年纪大了,肯定不管这些事。再说,老家的乡镇也说要修殡仪馆,逐步提倡火化,改革土葬呢,耕地面积越来越少了。”赵春雨的弟弟说。
赵春雨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
因为孩子们要上学,赵春雨的弟弟、弟媳和妹夫很快带着他的侄儿、外甥女儿回老家去了,只有他妹妹留下来伺候老母亲。
老母亲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神智越来越弱,被动进食越来越困难。做儿子的眼看着母亲这样,赵春雨心中十分不忍,但却无可奈何。周小英总想着老婆婆到最后阶段了,伺候老人家过一天少一天,所以非常用心。尽管老人家的亲生女儿守在跟前,但最多做一点喂吃喂喝、给老人擦擦洗洗的工作,最艰苦的擦屎擦尿,周小英基本上不让小姑子插手,一直坚持亲自做。她说:“我习惯了,手熟,做起来不费劲儿。”赵春雨的妹妹看到嫂子对老母亲如此孝敬,经常感动得流泪。她对哥哥说:“哥呀,我嫂子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媳妇。咱都是妈亲生的,可孝敬她、伺候她,我和你都比不上嫂子。虽然说妈的病很严重,没有希望了,可遇到嫂子这样待她,妈可真是上辈子积德行善了。”赵春雨也附和着说:“就是就是。”
后来老人陷入深度昏迷,高烧不退。赵春雨让大夫到家里看了看,大夫说,肿瘤压迫脑组织,发高烧药力所不能及。你们把老人送到医院去吧,另外要赶紧准备后事,老人家真到最后阶段了。“
于是,赵春雨将老母亲再度送进医院,接受肯定不会有结果的安慰性治疗。
有一天夜深,周小英让老公和小姑子都回家休息,她一个人守护在婆婆病床前。
周小英一点儿都不瞌睡,她坐在小圆凳上,将老婆婆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里,摩挲着老人皮肤松弛的手背,说了许多想说的话。她心里期待着、假设着深度昏迷的婆婆能听明白她的话:“妈呀,这阵儿夜深人静,病房里再没有旁人,咱娘俩好好说说心里话……人活一辈子其实太快,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这辈子能给您当儿媳妇,说明咱娘俩有缘分,儿媳妇跟您老的亲女儿一样。……可惜后来这些年我跟您儿子离开老家,到这个很远很远的城市来了,不能一直在膝下孝敬您。我想起这一点就愧得慌!……我心里一直想着您老一辈子勤劳善良,好人有好报,肯定能健康长寿,我孝敬您的日子还长着呢。等您的孙子孙女都成家了,等家务事都能撇开了,我好回老家去专门伺候您几年,或者把您接到城里来享福。可谁知道,这样的机会已经没有了!”周小英说着竟然悲从中来,啜泣不已。
“妈呀,我知道跟您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我年轻,不懂事,尤其不理解您过日子为啥那么节省,有时还跟您吵嘴闹矛盾呢……妈呀,现在想起来后悔死了!……不管怎么说,咱娘俩感情很深,您在心里一直把我当亲女儿。那时候日子艰难,只要您从集会上买了好吃的,总是自己舍不得吃,也不叫我公爹吃,除了孙子,您宁可不让亲生的儿子女儿吃,也要先给儿媳妇吃……啥时候我下地干活回来,总是能吃上您做的热菜热饭。最家常的萝卜白菜,南瓜洋芋经过您的手,就成了最可口、最好吃的菜,您擀的面细长筋道,调点儿盐、醋、油辣子,好吃的不得了……我生您的孙子孙女,从怀孕到坐月子,您对我那个好啊,就是我亲妈也比不过您……”
周小英说到这儿,老婆婆喉咙里发出一阵响声,像说话说不出来一样。
“妈呀,我知道,您听着呢,您心里啥都明白。妈,说真的,到这阵儿了,我能想起来的,都是您的好……妈呀,您知道媳妇是多么不想让您走啊!哪怕您不会说话,哪怕您一直这么躺着,只要您还有一口气,我跟您儿子心里就有依靠……妈呀,能伺候您,能给您喂一口饭一口水,穿一回衣服洗一回脸,哪怕给你擦屎端尿,也是媳妇儿的福分哪。我最害怕的是这福分很快就没有了!妈呀,您一定要坚持,您不能走啊……”
周小英不停地说,不住地掉泪,衣裳前襟湿了一大片……
病魔凶恶,做晚辈的无法阻遏老人离去的脚步。两天之后,赵春雨的老母亲在无意识状态下悄然辞世,临走时面容安宁慈祥,嘴角似乎还挂着笑。
老母亲病故给赵春雨和周小英带来的痛苦是空前的。做儿女的,少小时不谙世事,对父母的依赖以及向父母的种种索取似乎理所当然,感恩之心不会与生俱来。只有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之后,自己体味了为人父母的艰辛和责任,才开始感佩父母养育之恩的伟大和无私。而当晚辈真正理解了人类世代交替、薪火相传的真谛之后,父母都变老了,有的开始走向人生末路。这时候,做子女的急惶惶要孝敬父母,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往往发生。作为父亲早逝的儿子赵春雨,母亲是他报答养育之恩唯一可实现的目标,但母亲的故去也太早,而且猝不及防,这件事带给他的精神痛苦无以伦比。诗经里面讲“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赵春雨的“失怙”尚在年幼,懵懂之中未有切肤之痛,可眼下“失恃”,他虽已人到中年,也算社会成功人士,仍不免有天塌地陷的感觉,感情依托出现巨大的、不可弥补的黑洞,莫名的悲痛如浪潮般在心底里汹涌,像要把人彻底摧毁。作为儿媳妇的周小英,婆婆曾是她头顶的一重天,是她威严的上司和苛刻挑剔的批判者,但同时又是她的亲人,是她不等同于亲娘但又在很长时间里相当于亲娘的长辈。当初和婆婆朝夕相处,两人也不无龃龉,但后来有了时空阻隔,想见一面都难,她却时时想起婆婆种种的好,特别是一双儿女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周小英更对婆婆加深了理解,认识到婆婆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和坚韧的女性,简直可以作为她终生的榜样和偶像!生活经历给周小英的结论是:婆媳既是天敌,更是互为依存的命运共同体;婆婆不仅仅可以用来敬仰,更可以当作亲娘一样赡养和孝敬。所以,她对病重的婆婆所做的一切都很自然,她在婆婆病榻前热泪相伴的倾诉也是由衷的。尤其周小英的父母都健在而且幸福康乐,婆婆在眼皮底下逝去是她第一次亲历骨肉长者的亡故,心里所受到的冲击同样难以承受……
老母亲魂灵飞升天界的时刻,赵春雨的弟弟、弟媳妇和妹夫都在从老家赶来的路上,只可惜没赶上向老母亲做最后的诀别。赵春雨的大舅父作为老母亲“娘家人”最权威的代表也和外甥、外甥女一起赶到这个边远的西部城市。
入乡随俗,赵春雨和周小英只能按照这个地处河西走廊的移民城市多年来形成的、集中天南地北若干地域丧葬习俗而形成的一种本地习俗来为老母亲办丧事。领导干部、文化名人赵春雨和他的老婆周小英给母亲披麻戴孝,长跪守灵。平常坐惯了沙发皮椅、在工作岗位上养尊处优的赵春雨很快把膝盖跪肿了,幸好从老家赶来颇能吃苦耐劳的弟弟妹妹能和他们夫妇相互替换着点儿,他才算坚持下来了。
周小英的宝贝女儿赵旭暂时放下她因为爱情而作茧自缚的沉重负担,赶回来为奶奶守丧送葬。赵旭很瘦,很憔悴,一进门看见妈妈泪水长流,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紧接着在奶奶灵前几乎要哭昏过去。
在老母亲新丧这样的家庭氛围当中,赵春雨第一眼看见曾经很不听话、让他气恼的女儿,也不由得满眼噙泪,叫了一声“赵旭”,眼神里面全是期待,赵旭扑上来紧紧拥抱了父亲,放声痛哭。
远在美国的赵阳接到关于奶奶病故的越洋电话,也发来礼仪唁电,还在互联网他的个人空间里搞了一个悼念祖母的网页。
在情绪平静的时候,赵旭向妈妈谈及他的准公公最近情况有好转,眼皮子会动,有时候甚至眼睛也能睁开,尽管眼神很散乱,没有目的性……周小英安慰女儿说:“那就好,那就有希望!”赵旭转达了彭诚悼念奶奶、问候爸爸妈妈的意思,周小英表示了肯定和赞许,赵春雨哼哈颌首,但面部表情依然有些勉强。
在老母亲的送别仪式上,赵春雨诵读祭文,一时间几乎被悲痛击倒,泣不成声,多次中断。
老人家在殡仪馆化一缕青烟飘渺而去。安放骨灰的时候,周小英紧紧抱着婆婆的骨灰盒不放,哭得声咽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