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去世之后，周小英慢慢从悲痛中缓过来，突然觉得空落落的，没有了伺候重病老人的负担，反倒很不适应。家务活儿不多，别的营生也没有，跳健身舞、扭秧歌似乎兴趣也不大。有一天女儿赵旭打电话，周小英说：“赵旭呀，妈这段时间闲得慌。我要去北京帮帮你，你又不让去，后来我一想，去了也很不方便。我总得有个事情干呀，这几天想好了，我要去老年大学学计算机。学会用电脑了，跟你上网聊聊天，还能用视频，跟面对面说话一样的。上网还能听音乐、看新闻、看电影、看电视剧，还能购物，啥都能干。就是妈文化程度太低，不知道能不能学得会。”
“妈，你这个想法不错，我坚决支持您，就是不知道赵春雨同志支持不支持？”赵旭说，“我要是在您跟前，我给您教就行了。不过老年大学也好，除了学本领，还能增加交往面。”
后来周小英和老公商量学电脑的事，她也没想到赵春雨举双手赞成：“太好了，省得你没事干着急。没想到我老婆还挺能赶时髦，我给你交学费，买最好的笔记本电脑。”
周小英花了几个月刻苦学习计算机基础知识和操作技能。虽说文化程度低，有些东西掌握起来费劲儿，但最基本的东西都学会了，汉字输入法甚至还掌握了拼音和五笔两种，从此开始了周小英的电脑时代。
最让周小英操心的女儿赵旭在电话里告诉她好消息：“妈，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不是告诉过您彭诚他老爹能睁眼了嘛，这几个月情况不断好转。老头儿由无意识地睁眼到眼睛里慢慢有了内容有了思想，再到慢慢开口说话，再到能坐起来能吃穿穿衣上厕所，再到能自己下床，帮助我料理家务，身体恢复得可快啦！您猜最近怎么样？老头儿竟然提出来要回老家去，照看彭诚的妹妹上学读书。我估计，再过一段时间他真能完全恢复，再也不会是我俩的拖累。老天爷睁眼了！”
周小英听了十分高兴：“那就好，那就好！不再伺候病老头儿，你也赶紧去上班，好好发展自己，为将来打基础。你这么年轻，要考虑一辈子的事情。彭诚最近怎么样？”
“妈，我正要告诉您，彭诚干得太出色了！他上班的公司已经提升他为部门主管，总经理很赏识他，说只要好好干，提拔个副总指日可待。他现在春风得意，宏图大展，钱也挣的不老少。妈，我从您手里要的钱，都要让彭诚还给您，一点儿问题没有。我当然也要去上班，好好挣钱，好好享受生活。妈您放心，您女儿一点儿也不差，肯定不会给您和我爸丢人。我现在也理解了爸爸那段时间对我态度不好，他是为我着想，我感谢您，也感谢爸爸。假如我现在要和彭诚认认真真办个婚礼，不知道我爸能不能赞成？”
“你爸肯定会赞成。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再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们做父母的就放心了。甭看你爸爸对你挺严厉，其实他心里特别喜欢你，总在我跟前夸，‘咱家赵旭聪明，脑子特别好用，还有责任心’。”
“真的？”
“我骗你不成？”
“还是亲爹亲妈好啊！妈，我只不过说说而已，婚礼就不办了，忒麻烦。”
知道女儿情况好转，周小英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最近她特别想念远在美国的儿子，总在老公跟前念叨：“赵阳也不知道怎么样？出去上学快四年了，把我想死了！”
赵春雨劝导老婆：“儿子好好的，你干嘛瞎操心？美国多好，人家肯定比你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况且赵阳已经是大人，很懂事，自立自强，你放心就是了。”
周小英说：“哪个当妈的近四年时间不见儿子能不想，什么叫做亲骨肉呀？”
赵春雨笑了：“你想也白想。实在不行你给儿子打电话，只要你不嫌贵。”
还好，周小英想儿子没有白想。不知有心灵感应还是咋的，没等周小英打电话，儿子从美国打来越洋电话，说他硕士研究生学业完成了，博士选修的方向也已确定，近期要回国探亲，看看爸爸妈妈，然后再回美国继续他的学业。赵阳还告诉妈妈，这次回家带一个姑娘，算预备新娘，让父母审查审查，要是父母通得过，他就准备结婚。
赵阳的电话是晚上七点左右打的，美国那边刚刚起床。赵春雨外面有应酬，还没有回家，周小英接完电话兴奋不已，等不到老公回来，主动给赵春雨打手机：“老家伙，你赶紧回来，有好事情给你说！”赵春雨说，“好好好，这些人吃完饭还要去唱歌，你打电话给我了个借口，我很快回来。”
赵春雨回到家，听老婆说了儿子马上要回国的消息，也很高兴，他对周小英说：“好啊好啊好啊，你以为光你想儿子，我就不想？”周小英噗嗤笑了：“原来你是装的，我以为当爹的是铁石心肠。”周小英又说了儿子回家来要带女朋友，赵春雨更加高兴：“这是好事，有了媳妇，你才能想抱孙子的事情嘛。你没问问女孩是哪里人？中国的，美国的？或者是别的国家的？”周小英一愣，这问题她还真没问：“管它呢！哪个国家的都行，只要是女的，只要长得好看，只要不是日本人。”赵春雨觉得老婆很好笑：“女的是肯定的。你为啥不喜欢日本人？日本女人最会伺候男人啦。”周小英说“：反正我不喜欢日本人，电影电视里头那些日本鬼子太坏了。”赵春雨说：“你儿子要给你领来一个黄头发，蓝眼睛，呜哩哇啦说英语的女孩，你也能接受？”周小英说：“哪有啥？不管她长得啥样，反正是儿媳妇，语言不通赵阳当翻译嘛。媳妇要是白人才好呢，我听说混血儿聪明，还漂亮。”赵春雨说：“那，赵阳要是领回来一个黑人，你看行不行？”周小英瞪大眼睛：“啊，黑人？”赵春雨又笑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你没问清楚。”周小英这才对她的疏忽有点儿后悔：“要么，咱再打个电话问问？”赵春雨说：“不用了，过几天你就知道了嘛。”后来周小英又想起一个问题：“你儿子要是找了美国媳妇，他将来是不是也要入美国籍？”赵春雨说：“这种可能有。”周小英说：“那不行，咱好不容易养活个儿子，难道给美国养活的？咱不能让他叛国。”赵春雨说：“你真逗。他不管将来干啥，在哪里，反正永远是咱儿子，这变不了，我估计赵阳将来要回国。退一步说，即使加入美国国籍，他还能忘了自己是中国人？不过，咱孙子有可能就是美国人了。”周小英叫出声来：“妈呀，乱套了！”
过了大约十天，赵阳果真领着一个女孩回家了。女孩的衣着虽然具有美国式的随意和不羁，但很简约，看上去还算顺眼，更重要的是她黑头发黄皮肤，人种让周小英觉得很好接受，没有心理障碍。
“伯父好，伯母好。我叫顾欣薇，是赵阳在美国的同事和助手，也是他的女友。见到你们很高兴的啦！”进了赵家，女孩说话落落大方，汉语也算流利，但不是大陆的味道。
“好，好，你也好。高兴，我们也高兴！”周小英很激动，禁不住内心的喜悦。尽管姑娘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很不熟悉的味道，但毕竟是儿子的女朋友，是准儿媳，况且长得眉清目秀，婷婷玉立，很招人喜欢，周小英就高兴，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得有根有据。
“顾欣薇？这名字好，很有中国特色，文化含量挺高。”赵春雨第一次见到儿子的女朋友，心情十分欣悦，他看女孩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欢迎你来到我家。你家是哪里的？父母在哪儿？”
“哦，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伯父伯母说。我的家在台湾，祖籍湖南，我的祖父是当年跟着蒋公去台湾的老兵，已经去世了。他老人家生前一颗心都在大陆，总是给爸爸妈妈、哥哥和我讲，顾家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我爸爸十年前就到大陆经商来了，在上海。”顾欣薇说。
“欣薇的哥哥也在她爸爸的公司，两代人都在上海买了房，她妈咪也长期住在上海。”赵阳补充说。
“哦，在上海，上海好，好！”周小英听了准儿媳和儿子的介绍，感觉她和女孩之间一下子变得很亲近。
“上海这些年发展得很快，那里的台商很多。”赵春雨说。他明白了，顾欣薇满口的中国话正是台湾味道很浓的“国语”。
回到从小生长并生活过的城市，赵阳特别兴奋。他带着在美国认识的女朋友顾欣薇品尝本省本地的风味小吃，给她介绍当年他是怎样地喜欢牛肉拉面、凉皮子和烤羊肉串烤大肉串，但这些辣味十足的小吃都让顾欣薇咝咝吸冷气，连连叫嚷说“受不了受不了。”赵阳说，“你就喜欢肯德基，简直一个洋妞儿，哪儿是中国人啊？来到中国大西北当媳妇，就要学会吃这些东东。”顾欣薇嗔怒道，“赵阳你不许大男子主义，我还是女权主义呢。”然后女孩努力去吃，后来慢慢适应了，也说“好吃好吃，蛮有味道的啦。”
儿子领着准儿媳进了家门，周小英不知道该给女孩吃什么好。她使出浑身解数，把能做出来的好饭食轮番做了一遍。面食有老家的手擀臊子面、油泼扯面、煎饼、酿皮、猫耳朵，本地的拉面、饧面、干拌面、搓鱼子、转百刀等等，带馅儿的饺子、包子、蒸卷儿也都做了，馅料荤的素的三鲜的轮番尝试过，炒菜凉拌菜也各式各样。应当说周小英作为家庭主妇做饭水平绝对一流，她向准儿媳献艺取得良好效果，顾欣薇饶有兴致积极品尝准婆婆做出的各种饭菜，大都报以不顾吃相的大嚼大咽以及满意的笑容和得体的赞扬。这一点让周小英非常高兴，背过女孩对儿子说：“你领来的媳妇不错，跟妈有缘分呢。”
有一天，顾欣薇吃了准婆婆做的饭很高兴，当着周小英的面和赵阳叽哩咕噜说英语。
Zhao Yang, your mother is so interesting and she treats me so well. From today on I’ll call her Mother just like my mom. But you know she is a little fat, not in good figure, or she will be perfect.（赵阳，你的母亲太有意思啦，对我简直太好了。从此以后，我就认她做婆婆，和妈咪一样的。不过，老太太就是胖些，身材不够好。要不然就太完美了。）
How? My mom is the best mom in the world! You shouldn’t say anything ill about her! She’s not fat, she looks broad-minded and it’s a sign of good fortune in China , you know.（我的母亲怎么会不好？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不许你说我母亲的坏话。她老人家那不叫胖，那是“富态”，是有福气、命运好的象征。）
Hi, Zhao Yang, I didn’t know you are like this, it’s interesting. Your mom’s shortcoming is fine with you in your eyes?（嗨，赵阳，我发现你太有意思啦。连妈咪的短处在你的眼里都是优点？）
Of course! She’s my mother, my great mother!（那当然。她是我的母亲，伟大的母亲！）
“阳阳，你俩说啥呢，诚心不让妈明白？”周小英听不懂洋文，有些着急。
“妈，顾欣薇夸您呢。说您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说您做的饭最好吃，在全世界能排第一。”赵阳说。
“你就哄你妈吧！留洋的学生欺负你妈是个没文化的傻老太太。”
“哪儿能呢！”
“伯母，我俩是说您好呢。从现在起，我喊您妈咪行不行？”顾欣薇凑到跟前抱着准婆婆的胳膊摇晃着，说。
“行，行嘛，咋不行呢？”周小英激动得泪花花在眼眶里闪烁。
有一天，大概风向的缘故，赵阳领着女朋友在大街上散步，闻到了不算很浓的二氧化硫味道。顾欣薇立即蹙了蹙鼻子，大声叫嚷说：Zhao Yang, how serious the industrial pollution here is! Americans and Westerners say that people in mainland China do not pay much attention to environment protection, don’t they?（赵阳，这里的工业污染很严重啊！美国人、西方人说你们大陆人不重视环保，是不是这样呀？）
赵阳说：Don’t make a fuss, Gu Xinwei. Maybe you don’t know we have already made great efforts and taken measures to protect the environment. The on-going new project of the biggest non-ferrous metals company here and its processing are quite environmentally-friendly. You know on the whole it’s much better than that when I was young. Perhaps there’s something wrong with the decontaminating system today，or you’re a person with a good nose, which can even match that of a hound.（顾欣薇你不要大惊小怪嘛。这些年我们这儿治理环境还是花了大气力的。最大的那家有色金属企业新上的项目和工艺流程都是很环保的，这个城市总体的环境比起我小时候来好多了。今天是不是净化设备临时出故障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你的鼻子太灵敏了，简直都能赶上猎犬了。）
顾欣薇瞪了赵阳一眼：You are chopping logic. I see you also have problem with environment protection.（你还狡辩！我看你的环保意识也很成问题。）
赵阳于是就笑了笑：That’s not my fault. I heard the CEO &. Chief manager of that big company always boasted that he put great emphasis on environment protection. It’s said that the weather here was often very good and there was no pollution at all when there were superior officers came to inspect. This is Chinese chicanery, don’t you know, little girl? Americans and westerners polluted the environment in their way to industrialization. But now they are finding fault with Chinese! Also it needs time for China to catch up with the developed countries in environment protection. Don’t forget you are a Chinese and we are in the same boat!（这不能怪我。我听父母和同学讲，那家大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一直在电视节目里面吹嘘他是如何重视环保，而且，据说凡是有上级官员来视察，这里的环境就都很好，没有空气污染。这是中国式的狡黠你懂不懂？你个小丫头片子！再说啦，美国人，西方人在他们工业化的进程中也没少污染环境，现在倒好，就知道挑中国人的毛病！国内的环境保护要达到目前发达国家的水平，要允许有个过程嘛。别忘了，你可是中国人啊，谈问题要站稳立场呀，要和赵阳先生保持一致呀！）
顾欣薇就说：Hum!（哼！）
好在那股二氧化硫味道很快散开了。赵阳心里暗自庆幸他领着女朋友回家所选的时机不错，刚刚错过多风的月份，老天爷也挺给面子，要不然，让顾欣薇领教一下这里的沙尘暴，还不把她吓死？
哥哥好几年才回家一次，赵旭特意从北京赶回来看赵阳。合家团聚让周小英非常兴奋，念叨好几次：“太好了太好了，赵旭你要是把彭诚也领回来才好呢。”赵旭说，“他最近实在太忙，公司离不开他，下次再回家我一定带他。不过这次他要真来了，不知道我爸会不会把他赶出去？”周小英笑了：“你爸该不会那样吧？实际上你老爸最疼你了，只不过疼的方式不一样。”赵旭撇撇嘴：“对您来说，老公还是比儿女亲嘛！”
赵旭上中学就善于社交，同学中有很多铁哥们儿。她找了一位在本地上班、有私家越野车、人又稳重的男同学，开着车子，带着哥哥和他的女朋友去这座城市四周不算太远的地方游山玩水，让她未来的嫂子看了巴丹吉林大沙漠，看了辽阔的草原和马场，远眺了圣洁的祁连雪山。从未到过中国大西北的顾欣薇被这里罕见的西部风光折服，她兴奋不已对赵阳说：“第一眼看到大戈壁，我真想对着大自然跪拜，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壮阔，它的一望无际简直可以和海洋相媲美；第一眼看到大沙漠，耀眼的金黄色和波浪般的起伏变化仿佛一幅最壮美的画卷；第一眼看到大草原和万马奔腾的情景，让我想起很多电影和歌唱草原的歌；第一眼看见绵延不断、没有尽头的祁连积雪，让我想到云南的玉龙雪山那么一点点雪简直微不足道！大西北太美好了，难怪能养育出你这样的英俊少年。”说着拥抱了赵阳疯狂亲吻。赵阳在她的热吻中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连连说，“过奖过奖。”顾欣薇玩得过瘾，也对未来的小姑子连连道谢：“谢谢，谢谢你赵旭，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啦！”
这次女儿回家，和老公的矛盾也冰释雪化，父女之间恢复了往日的融洽，让周小英很安慰。儿子带来的女朋友她也很满意。尽管儿子和准儿媳只呆了短短二十天，然后要取道上海，再回美国去，但这段时间顾欣薇和她之间原有的陌生感消失殆尽，建立起了母女般的亲密无间。儿子女儿回家探亲，让周小英尽情享受做母亲的自豪与满足，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