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中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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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局党组书记兼副局长郑凯萍打电话,让三中校长到局机关来一趟。她这样做有点儿反常,平日郑凯萍主张宁可领导多下基层,也不让一线的同志往上面跑,免得影响工作。今天这样居高临下的召见让许生祥心里犯嘀咕,难道这个女人真要给我找麻烦?但许校长行动上不敢怠慢,赶紧跑去了。

“书记大人有何见教?”见了郑凯萍,许生祥硬撑着,语带调侃。

“许校长何许人也,我敢‘见教’于你?不开玩笑,许生祥,我请你来是想探讨一个问题,咱直截了当说吧。教育局同意三中在初一年级办两个实验班,我想问问你们实验班准备怎样办,大致的工作思路是什么,搞这项实验最终要取得怎样的成果?”郑凯萍问道。

听女上司诘问实验班如何办,许生祥一下子头大了。按照他原先的理解,教育局批准三中办实验班,只不过是借实验班之名行扩大招生之实,根本目的是解决三中大量难以拒绝的关系学生、后门学生。究竟怎样搞实验,根本是子虚乌有,许生祥脑袋里哪儿有工作思路?至于最终能取得怎样的实验成果只有天知道!

“书记同志这样说让我很意外。也许是我许生祥迟钝,没有把领导的意图领会清楚。按照我的理解,开办这两个实验班,是让三中适当扩大招生规模,解决学生、家长要求择校的突出矛盾,至于怎样搞实验,我们真没有认真思考过。”许生祥实话实说。

郑凯萍皱了皱眉头,表情和语气一下子严肃起来:“教育局领导班子研究这个问题,并没有说实验班只是扩大招生的借口。按照我的想法,实验班既然集中了一部分优秀学生,也必须配备优秀的、有科学实验能力的老师,积极探索如何提高教学效率,更好地实施素质教育,为整个龙川市初中教育的发展进步提供经验和理论借鉴。这项实验放到第三中学,说明教育局对你们寄予厚望,对你们来说,这也是重大而艰巨的任务。教育科研我分管,三中办实验班的事我不能不过问。虽然办实验班是一种探索,但必须有名有实。你们一定要制定严密的实验方案,确定实验目标和具体的实施要点,然后分阶段落实,三年以后要拿出有份量的科研成果。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许校长?”

“中国话我还听得懂。”虽然许生祥已经让郑凯萍搞得一头虚汗,但他必须强撑着,“不过,郑书记的指示精神和原先我们对办实验班宗旨、目的意义的理解有一定差距。究竟要怎样落实你的工作思路,还需要好好研究。在这里,我可以代表三中领导班子先表个态,我们会按照教育局领导的指示精神去做,把实验班的事情办好。我也请郑书记多关心关心三中,因为三中毕竟不是我许生祥的,它是龙川市教育系统的一个符号,一个门面,弄好了,大家脸上都有光,弄不好,我许生祥丢脸倒没关系,教育局面子上也就不好看了。”

许生祥话中有话,郑凯萍听了心里并不舒坦。她拉着脸说:“具体的工作思路可以讨论,但你们学校班子一定要集体研究,制定科学的、严谨的、切实可行的实验方案,尽快报教育局教研室。最终实验方案的确定,局领导会审查把关。就这样。”郑凯萍说罢站起身,是用形体动作下逐客令。

从郑凯萍办公室出来,许生祥像被人当头击了一闷棍,脑子瞬间短路,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想再去找找肖奎元,问问局长大人接下来他该如何应对,但仔细想想不妥,假如再在肖奎元那里遇到郑凯萍,让她怀疑他在局长、书记之间两面三刀,那不坏事了?

许生祥回到学校立即给肖奎元打电话:“局长,郑凯萍书记今天专门把我找了去,让我们拿办实验班的实施方案,这是不是意味着办实验班是要正儿八经搞科研,意味着这两个班的招生指标不能用来安排择校生?假如真要这么办,教育局和三中那么多关系户怎么对付?您不是通过招生办给我分派任务了嘛,叫我怎么完成?我弄不懂你们局领导到底什么意思,难道郑书记故意和我过不去?两位头头儿口径不一致,下面的人不好办呢!”

“许生祥你不要瞎猜,工作上的事更不要扯个人恩怨。”肖奎元先堵住许生祥的嘴,不让他在教育局两位主要领导之间钻空子,“不过,即使局领导个人想法不完全一致,那也很正常嘛。办实验班这件事比较复杂,我还需要再协调一下,不过,实验班全部用来解决择校问题,显然不符合我们办实验班的初衷。凯萍书记的意见也代表教育局领导班子,你要好好领会,认真落实。凡是家长找三中领导要求择校的,你们一定要顶住,不能乱开口子。先这样吧,我还要开会。”肖局长说完将电话挂断了。

与肖奎元通过电话,许生祥脑袋更大。他明显感觉到,教育局领导调子变了,想把实验班搞成安插择校生的“自留地”显然不行了,弄不好真要当作科研项目来办。这样的话,上面压下来接收择校生的任务无法完成,他作为三中校长答应过要给人办的择校生大多也会落空,更不要学校的副校长和中层管理人员、乃至老师们都对通过实验班安插择校生寄予期待,假如都办不成,学校内部岂不要闹大地震?

可是,下级永远没有和上级分庭抗礼的可能性,小人物左右不了事情发展演变的方向。看来肖奎元和郑凯萍有矛盾,表面上相互维持暗地里却在斗法,许生祥一个下属的初级中学校长,只不过是他俩博弈时手中的小卒子,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姿态被置于局外,或者让他死得很难看,都不以许生祥的意志为转移!

后来,肖奎元大概私下做了一番努力,与郑凯萍达成了某种妥协。他特意赶来第三中学,对许生祥说:“实验班的事教育局领导班子再次碰过头了,还是要用来搞科研,探索初中阶段素质教育的新路子,但这和招收部分择校生并不矛盾。热衷于给孩子择校的家长都很重视子女教育,他们的孩子学习好的居多,能进实验班就让人家进嘛。好学生进了实验班,整体压力减小了,可以把其他一些非解决不可的择校生放到普通班去。现在看来,我们通过收赞助费扩招一部分学生是失策,加剧了家长要求择校而我们不能提供更多机会的矛盾。这些都是教训啊,也许明年我们会做得更好。”

许生祥听完局长的话沉思良久,说:“我的肖局长啊,问题不在明年,今年这道坎儿怎么能迈得过去?前一阶段我们认为实验班可以用来解决择校问题,该答应给办的都答应了,包括市局领导交办的任务,三中也是抱着不折不扣完成的态度。现在情况有变,必然有一部分学生进不来,要是从一开始坚决堵住,家长没指望也就不闹了,可是答应过的又要拒之门外,这工作可就难做了。”

“没有办法。按照学区划分不能上三中的,回该去的地方就是了,家长必须要想得通。义务教育阶段就近划片入学是最常见、最根本、最规范的做法,我们只能向家长耐心细致地做解释。”

“假如一个择校生都不收,家长有想法没办法,可是,我们毕竟要解决部分学生择校的问题,还通过收赞助费招了一块,这样以来,更多的家长难免有想法。心理不平衡的人群往往能爆发出巨大能量,我作为三中校长,想想都害怕。”

“政策和办法已经确定,你只有执行的份儿。生祥呀,说句体己的话,我在教育局也不见得能一竿子插到底,班子内部有时候需要妥协。你要理解我的难处,咱共同面对困难和问题,我是你的坚强后盾。难是难些,总要面对现实。拜托了,好自为之吧。”

领导把话说到这份上,许生祥还能说什么呢?可他心里明明白白,教育局这样干,意味着原来答应给人办的择校事宜大多数办不成了。说过的话怎么能反悔,泼出去的水怎么能收回?况且对家长来说这种事比天大,他们要不强烈反弹那才是怪事!这样以来,我许生祥反复无常、言而无信,今后在龙川市怎么做人?

许生祥坐到火山口上了。

晚上回家,许生祥吃饭味同嚼蜡,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等到和老婆关门上床,区小娇很关切地问他:“工作不顺心?遇到难处了?”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学校的大事你又帮不上忙。”许生祥在外面气不顺,回到家对妻子也就没好气。

“帮不上忙不能问问?关心一下你有错?”区小娇无端被老公呛白,心里有点委屈,“谁知道是不是工作上的事,说不定让哪个女人缠住了!男人最累的事情莫过于找情人。”

“呔,你要是不会说话最好闭嘴。我是那样的人吗?”许生祥在老婆面前一贯自我标榜忠实于婚姻家庭,当个模范丈夫绰绰有余,当校长堪称全校师生的道德典范。

“那你干嘛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即使有点小困难,一个大男人不至于这么熊包。”区小娇撇撇嘴。

“还不是怪你妹妹!咱们学校进一个学生多难呀,她多管闲事。”许生祥借题发挥。教育局政策束紧,他想到区小媚托办的事情恐怕也要流产,对小姨子没法交代。而区小媚那么矫情,惹不起,拉过勾的事情出尔反尔,谁知道小姨子还会有什么样过分的举动?反正绝不会再奖励姐夫香喷喷的热吻了。

区小娇冷笑一声:“哼,我妹妹的事情至于让你发这么大愁?再说啦,区小媚在你跟前说话比我管用得多,谁知道你给她许什么愿,这阵兑现不了,为难了?也怨不得我呀。”

许生祥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什么叫小媚在我跟前说话比你管用?哪儿有姐姐吃妹妹的醋?何况你老公是如此优秀、如此正直、如此坐怀不乱的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难怪说女人都是醋缸,你就是个典型。”

“行啦行啦行啦,现在的男人哪儿有靠得住的?你在我面前一贯甜言蜜语,谁知道背着我都干些什么。”

“我让你这么说我,我让你这么说我!”许生祥突然英武起来,一把将老婆摁倒在**,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个好男人,“我让你看看我靠得住靠不住,我让你看看我能干不能干!”

可是,事实证明许生祥并不是所向披靡的男人,事实也证明了他对于老婆来说不见得任何时候都能靠得住。许生祥裆下那玩意儿不听使唤。不知因为近期工作累思想压力太大,还是因为在老婆以外的女人身上付出太多,或者是老天爷故意要出他的洋相,总归这一次他不行了。

“搞呀,你搞呀!你不是很能干吗?你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吗?”区小娇被扔在半道上,很有挫折感,将一腔怨怒发泄到许生祥身上。

许生祥前所未有的垂头丧气。

第二天,许生祥主持三中领导班子扩大会,安排布置实验班招生选拔的相关工作。他把市教育局的最新精神向班子成员和中层管理人员作了传达,告诉大家实验班要办成真正的实验班,三年后必须拿出科研成果,而不是像原先所理解的,开办实验班仅仅是为三中扩大招生规模、接收择校生开方便之门。

“教育局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通过走后门往三中安插学生要关闸。我们大家——包括我本人在内,原先答应别人可以办的择校生,现在办不成了。大家一定要认清形势,教育局领导反复研究做出的决定,我们只有贯彻执行的义务,而没有改变它的办法和权利。”许生祥说。

许生祥这番话的效果相当于在会场引爆了一颗震撼弹,与会者立即炸营了。

管教学的副校长说:“堂堂的教育局出尔反尔!原先答应得好好的,开实验班扩大招生,许多矛盾都解决了。现在又不让安插择校生,他们这样决定,叫我们怎么做,答应别人的事能反悔吗?”

“就是就是。领导高高在上,一拍脑门政策变了,嘴皮子一动弹说过的话不算数了,让下面的人无所适从。实验班能不能安排择校生,此事非同小可,怎么说变就变?”管总务的副校长说。

“我们中层管理人员不算啥,答应过别人接收一个两个择校生办不成也罢,你们几位校长总不能集体出尔反尔吧?俗话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估计被放了鸽子的家长能把学校领导给吃了!”校办室主任冯韬说。

教务处、德育处、总务处的几个主任和团总支书记都看着许生祥的脸,显然他们和发过言的人持相同看法,对这件事很不理解,很难接受。

“是呀,假若先前不开口子,家长没指望也就罢了,把人胃口吊起来,又说要关闸,太让我们为难。可教育局毕竟是上司,他们做了决定,再难也要执行。我先表个态,凡是我本人答应过要给安插的择校生,一律不再办,至于怎么给家长交代,那是我的事。我希望其他同志也这样,有困难自行消化。学校帮不了大家,我作为校长向同志们表示深深的歉意。”许生祥表情凝重对大家说。

“既然是上级的决定,校长夹在中间很为难,我们不理解不支持也不行。我也表个态,凡是我答应家长择校的学生也一律作废。”管教学的副校长还算有全局观念,艰难表态支持许生祥。

“我也一样,谁让咱是一根绳上栓的蚂蚱呢?”管总务的副校长审时度势,跟着附和。

许生祥松了一口子。领导班子意见统一了,中层管理干部肯定不会有人敢公开反对。接下来,他要具体布置实验班选拔考试工作,不料,会议室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许生祥,你说,我的事还能不能办?”区小媚推开会议室的门,旁若无人冲着她的姐夫发飙,杏眼圆睁,手之舞之,怒气冲冲直呼其名。

原来,昨晚睡觉之前,许生祥把小姨子托他办事的来龙去脉给老婆说了,拜托区小娇给她妹妹做工作:“这事情确实没法办了。你妹妹有时候犯浑,惹不起。你就当为老公排忧解难,给她说清楚,不是我当姐夫的不帮忙,实在是教育局弄得我措手不及,得罪人在所难免,想必自家妹妹总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吧?这几天焦头烂额,让她不要再来找我。这件事你帮我摆平,下次我一定将功补过,把你搞舒服了。要不然,明儿你到品牌店选一件你最喜爱的衣服,我买单。”许生祥对区小娇甜言蜜语一番。

区小娇在许生祥当面说起区小媚来醋意十足,原因是她看出妹妹在姐夫面前太矫情,摆不正小姨子和姐夫的关系,仿佛我区小娇的老公也是她什么人似的。当地有一种恶俗的说法,“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让区小娇不得不防。但是,在妹妹面前,区小娇还是要努力维护老公,上午她专门找了区小媚,对她说:“都是教育局那帮王八蛋出尔反尔,让你姐夫为难。你是家里人,咱要是不理解他,还有谁能原谅他呢?况且你给主任也好解释,不是你姐夫不给办,而是上级政策变了。”

区小媚听了姐姐的话立即恼了:“我姐夫把脸不当脸,我在顶头上司跟前总不能把脸当屁股吧?姐,这事情犯不着你出面,让许生祥亲口说,我看他好意思!”

送走了姐姐,区小媚拨打姐夫的电话,照例关机,于是这一天她跟疯了似的,心烦意乱啥也干不成。到了下午,终于忍不住,就闯到学校去了。弄清楚许生祥正在主持会议,小女子径直闯进会议室,大光其火。

“小媚,你先到我办公室待一会儿,会开完了再说。”许生祥赶忙给小姨子陪笑脸,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把办公室门上的挑出来,捏在手上,递给区小媚。在场的人认识这位气汹汹的女子是校长妻妹,都不好说什么,只能瞪着眼睛看。

区小媚不接钥匙:“我没工夫等。你只回答我一句话,你拉过勾、信誓旦旦答应过的事情还能不能办?你是个说话算话的男子汉还是出尔反尔的小人?”看来小女子真生气了,容不得姐夫玩缓兵之计。

“小媚,这是学校,不是在咱家。我是校长,正主持开会,你这样大闹会场合适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怎么这么任性?”许生祥不得不端起架子训斥小姨子。

区小媚瞪着许生祥,脸憋得通红,眼泪也要涌出来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发泄渠道,她伸手抓过茶几上的一只玻璃茶杯,“砰”地摔在地板上,弄得茶水和玻璃渣子四溅,然后捂着脸跑出去了。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场面很尴尬。

“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实验班招生的事下次再说。”许生祥努力镇定情绪,对大家说,“你们亲眼看到,因为拒绝择校生,我连家人都得罪了。大家不管有多大难处,都想办法克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