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班的事被郑凯萍将了一军,许生祥原先答应给别人解决的择校生有相当大一部分办不了了。他明明知道这位女上司有挟怨报复的嫌疑,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郑凯萍能拿到桌面上的理由又是那么冠冕堂皇,弄得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之后,他的老上司彭国仁又来找,许生祥继续和郑凯萍较劲,对老头儿说,“郑凯萍不让实验班安插择校生,您老介绍的这个学生根本没法办。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实在是这位书记大人把我盯得死死的,真的很对不起您。”彭国仁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叹气走了,回去告诉他的学生孙刚、权妮,说:“我已经老朽无用了,没人给我面子。你们儿子上三中的事情我尽力了,最终还是弄不成。许生祥简直是个王八蛋,我当初瞎眼了,把他当成栋梁之才来培养,一心一意为他铺路,谁知道这是个白眼狼呀!”孙刚安慰老师说:“我知道您为我儿子跑腿受累,还生气,很感激您。这件事办成办不成不要紧,孩子总归有学上,义务教育阶段,量学校也不敢把我儿子拒之门外。”权妮也说:“不管怎样,我们都非常感谢彭老师。您当年十分关心我俩,到了下一辈儿,还让你操心受累,我们很过意不去呢。孩子上学的事再想别的办法,老师您就放心吧。”
送走了彭国仁,两口子继续商量怎么做才能达到为孙权择校的目的,权妮极力主张送礼。她说:“其实,咱找彭老师走后门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现在这社会,人情薄如纸,何况彭老师已经不在领导岗位,人走茶凉,许生祥那样的势利小人不给他面子一点儿也不奇怪。而且,即使托熟人办事,也没有能从干滩上趟过去的事,欠了人情还得补上,咱还不如干脆想办法给能办事的人送礼。给儿子择校也不是小事,送烟送酒恐怕不行,干脆想办法给送点儿钱,不是俗话说有钱能买鬼推磨嘛。”
“给谁送呢?彭老师认识教育局的郑书记,他已经找过人家了,书记还给写了条子,结果许生祥顶着不给办。从这件事上看,郑凯萍人还不错,要么再去找找她?”孙刚说。
“不行不行。送礼走后门这种事,对方越是好人、正直的人越不好办。只有贪便宜的人才肯收礼,收礼没有白收的,拿了人手短,再不办事就不好意思了。我认为突破口还在许生祥那里,他越是个小人,咱通过送礼办成事的可能性就越大。”权妮说。
“好吧,我想办法给许生祥送。这些黑心肠的家伙,还不知道能不能送得进去呢!真没想到,学校这种清净之地也污泥浊水的。”
孙刚和许生祥并不熟,见了面他能认识对方,对方不认识他。再找个熟人引路吧,除了彭国仁,孙刚和许生祥之间再找不到合适的人,况且送礼行贿这种事中间夹个第三者不见得好,直接闯到许生祥家里去,人家要不给面子也会很难堪。看来送礼走后门这种事真不好干,必须厚着脸皮、鼓足勇气才能做得到。
琢磨了许久,决定由孙刚去给许生祥送礼。去的时候手里提点儿好烟好酒,毕竟是人之常情,哪怕被对方拒绝也不算太丢人,而且烟酒权当敲门砖,如果许生祥愿意接受,再弄个信封装上钱,临走丢给他就妥了。直接送钱假如被人拒绝,事情就彻底黄了,连一点儿回旋余地都没有。
为了不引人注目,孙刚选择了晚上到许生祥家里去送礼。龙川市地处西部,夏秋季天黑得特别晚,他敲开许生祥家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来开门的是许校长的老婆区小娇,她看见敲门的是陌生人,手里还提着礼品袋儿,堵住门口不让进:“你找谁呀?”
“呵呵,我找许校长啊。您是他的夫人吧?我是一个学生家长,托人找他过办事,想见见他略表谢意。”孙刚说。他故意模糊了曾让许生祥办过什么事以及办成没办成,想借此寻找一点儿模糊空间,先挤进门再说。
“许生祥不在家。他叮嘱过我,凡是学生家长送礼一律不能收。对不起啊,你还是回去吧。”区小娇仍然没有让来人进家门的意思。
“谁说我要送礼啦?我就是想见见许校长。嫂子,您能不能让我进你家稍坐,等一会许校长?我只等半小时,或者二十分钟也行,他要是还不回来我就走,行不行?”孙刚装出很可怜、又很迫切的样子,他心里怀疑许生祥有可能就在家里猫着,见了求他办事的家长就躲。
“唉,”区小娇叹口气,很不情愿的样子,“那好吧。许生祥在外面有应酬,弄不好回来得很晚很晚,估计你也等不着。”
“谢谢嫂子,您真是个好人。”孙刚松了一口气,也没忘了赶紧奉承一下许生祥老婆。
等进了门,孙刚才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手里拎的礼品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想放下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最后只好放在沙发旁边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表示这东西所有权仍是他的。坐在沙发上规规矩矩挺直了身子,因为朝后一靠未免有些大模大样,不像求人办事的样子,至于跷二郎腿什么的就更没有可能。女主人坐在一旁继续看一出哭哭笑笑的电视剧,对客人不理不睬,也不给倒杯水,明显是在故意冷落这位前来送礼的不速之客。孙刚实在无聊,想拿出自己的香烟来吸,想想又觉得不妥,只好忍住。电视剧看不进去,想说话又找不到由头,而且干扰了专注于肥皂剧的区小娇似乎也很不礼貌。这样以来,孙刚恰恰就是如坐针毡的感觉,一分一秒都在煎熬。
如此这般坐了不到二十分钟,孙刚果然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主动告辞:“嫂子,看来我真等不着许校长了。我改天再来吧,打扰您了,对不起。”
“你真不想等了?也对也对,我们家对许生祥来讲那就是一个旅馆,什么时候回来真不好说。来来来,把你的东西拎着。”区小娇这才露出了一点儿真正的笑容,看来她巴不得孙刚赶紧离开。
“这只不过是两瓶酒,一条烟,不值钱的。嫂子您让拿走,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呀?您告诉许校长,我托彭国仁老校长找他给孩子办过上学的事,这点儿烟酒不成敬意。我走了,嫂子,打扰您真不好意思。”孙刚的失措可以用狼狈逃窜来形容。
“不行,东西你必须拿上。我又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许生祥回来了骂我呢。”区小娇坚持要把礼品袋儿塞到孙刚手里。
正在这时,许生祥回来了。
“啊哈,许生祥,你回来了正好。这个师傅——我都没顾上问他姓什么——给你拿的烟酒,我让他拿走他不干,你来处理吧。”区小娇看见老公回来了,自己赶紧脱身。
“许校长,我叫孙刚。彭老师——彭国仁老校长是我中学老师,他找您办的那个学生是我儿子。”孙刚赶紧向许校长做自我介绍。
“你先坐,你先坐,小孙。我脱了外衣,换个拖鞋再说。”许生祥倒是非常客气,“区小娇,你给小孙沏杯茶吧。”
区小娇这才很不情愿地找一次性纸杯,给客人沏了铁观音。
“小孙,你来了好呀,我正好当面给你做个解释。”许生祥的着装换成了居家舒适型的,挨着孙刚坐到沙发上,“你喝茶,喝茶。抽烟不?”
“不抽烟。”孙刚明明想抽烟却说不抽,可见他仍然没有办法放松,但眼下的感觉比刚才好些了。
“你随意,别拘束。”许生祥也看出来孙刚很不自在,“彭老校长是你中学老师?他是个好人啊,我刚参加工作那阵儿,是他一手栽培了我。按理说,他来给你儿子办择校,我无论如何要尽全力,可是,小孙你不知道三中的事情有多难办!学校就那么大,班级就那么多,龙川市的人都想让孩子上三中,我们怎么受得了?给你儿子的事情办不了,我心里很难受,实在对不起彭校长呀。弄不好他老人家会觉得我许生祥无情无义,不是东西,可谁知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唉……”许生祥说到这里,低头做痛苦状,只差没挤出眼泪来。
“是的是的,我知道往三中每进一个学生都不容易。我和我们全家从心底里感谢许校长。”孙刚其实也言不由衷,但他只能这样说,他对通过许生祥让儿子进入三中依然抱有希望,就看送礼这一招灵不灵了。
“没办法呀,爱莫能助。不知有多少人都在背后骂我哩,给人办不了事,得罪人呢。”许生祥摇头。
“我今天来还是想求许校长关照。看在彭校长的份上,您要是能给想想办法,我们一家人感激不尽。”孙刚硬着头皮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紧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说:“许校长,我先表达一点儿心意,等事情办成了,我再感谢您。”
“小孙,你这是干什么呢?”许生祥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描了一下信封的厚度,按照百元面值的钞票估计,最多超不过3千元钱,“假如事情能办,有彭校长的面子就足够了,办不成,你来送礼也是闲的。再说,你这信封子是让我犯错误呢,万万不可。你要是想坐就再坐一会儿,要是不想坐就走吧。很对不起你,见了彭校长代我问候一下,我都没脸见他了。”
孙刚被逐出门。他一气之下真想把手里的烟酒扔进垃圾箱,又一想,这东西也是钱买的,还挺贵,干嘛要扔?于是拎着礼品袋打的去了。
给儿子择校的事情办不妥,孙刚心烦,到店铺里对手下的员工也没好气。他店里有一个小伙儿外号叫猴子,看见老板不高兴,就凑上来问:“孙哥这几天有心事啊?您是老板,还能有啥窝心的事?在龙川这小小的地面上,还有谁敢给孙哥气受,您还有啥事情摆不平?我是您手下,需要我做什么孙哥吩咐就行了,卸只胳膊打断条腿,这事我都能干。实在不行还有我表哥呢,他那一只脚跺跺,龙川市整个都忽悠忽悠颤。”
“唉,想让我儿子上三中,求神告庙走门子,想给人送礼都送不进去,校长不给面子。”孙刚说。猴子为人挺机灵,孙刚很喜欢他,所以和他说话很随便。
“孙哥,这事情交给我吧。三中校长不就是许生祥吗?我认识。收拾他还不是小菜一碟,我表哥挺敬重您,他说您一家子做人挺义气。我让他给您帮帮忙,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猴子说。
猴子吊在嘴上的“表哥”,是龙川市知名度很高的一个人物,外号叫“瘸三儿”。瘸三儿早年上学时顽劣不训,打架斗殴早恋被学校除名,然后在社会上浪**,一不小心成了黑社会组织的小跟班儿。若干年前公安上也搞打黑行动,瘸三儿被一位神秘人物策反,做了公安方面的“线人”,为打黑行动提供了支持。问题在于公安上打黑总是做不到除恶务尽,黑势力就跟毒蘑菇似的,挖掉了一茬儿就能长出新的一茬。瘸三儿做“线人”的后果是被黑势力抓住剁掉了一只左脚,据说小腿被大砍刀一下一下剁的时候,瘸三儿一声不叫,还呲牙咧嘴做出笑模样,可见这也是一个狠角色。瘸三儿从此瘸了,并且死心塌地跟上黑社会混,逐渐就混成了“老大”。公安上那个神秘人物后来当了副局长,据说他与瘸三儿的关系一直不错。在龙川老百姓的心目中,瘸三儿作恶似乎并不多,行事侠肝义胆,很有点杀富济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味道,除了安装假肢走路不够利索之外,看上去慈眉善目、文质彬彬的,生人很难把他想象成黑势力。瘸三儿的表弟猴子父母双亡,孙刚出于同情心收留这小子在他店里打工,给开的工资也不低。孙刚曾问过猴子,为什么不跟上表哥瘸三儿混社会去,猴子说,表哥对他好,所以才不让他涉黑。有一次偶然相遇,瘸三儿也曾经当面朝孙刚翘过大拇指,夸赞他是好人。
“猴子,你不许胡来。我儿子上学的事我再继续想办法,犯不着让你表哥出面。”孙刚警告说。他害怕涉黑的这些人做事情没有分寸,弄不好惹出大事来了。
“好好好,我不胡来。”猴子唯唯诺诺。
但是,猴子背过孙刚,把老板的儿子想上三中、送礼求情都办不成的相关情况给表哥说了,想让瘸三儿帮忙把事情办成。猴子对表哥说:“我们老板怕事,您悄悄帮他一把,别再搞出什么麻烦来。孙哥对我不错,我一直找不到报答他的机会,您给他办了这件事,算替我还一个人情吧。”
瘸三儿笑了笑:“我手里正好有许生祥的把柄,给他打一个电话就妥了。你回去告诉孙刚,让他准备送孩子到三中上学吧。”
原来,早在前年,瘸三儿的一个朋友想让孩子择校上三中,也曾找上门去给许生祥送礼,却被拒之门外。后来瘸三儿手下的人为了整治许生祥,给他设下一个局。许生祥被熟人请到夜总会消费,喝了酒,到KTV包厢唱歌又被陪酒小姐给灌了**,这样他就把持不住自己了,十分自觉地被引诱到黑屋子里,赤身**和“小姐”干上了,结果被录了像,拍了照片。然后,就有一张光碟和若干照片寄给了许生祥,吓得许校长魂飞魄散。这件事被瘸三儿知道了,他专门设了一桌酒席给许生祥赔罪、压惊,说手下的哥们儿不知深浅,多有得罪,一个学生的事不至于这样。吃了这桌酒席,许生祥忍气吞声将瘸三儿朋友的孩子给安排了。瘸三儿虽然当他的面将两张光碟和几张彩色照片销毁了,但他的手里还有没有复制品只有天知道,许生祥心里明白,这些音像资料足以让他这个名校校长身败名裂。这正是瘸三儿所谓的“把柄”。
那天许生祥和苏甦吃饭,快要结束时接到的电话正是瘸三儿打来的,很客气:“许校长别来无恙啊?……我怎么知道您小灵通号码?在龙川市,凡是我想知道的信息还有弄不来的?您也太小瞧兄弟我了。……一点儿没有威胁您的意思,只是有件小事需要麻烦许哥。……对您来说真是小事。已经有人求过您了,一个叫孙权的孩子上初一想去您那儿。……我怎么认识孙权的家长您就不必过问了,您只回答我这事情能办不能办。……好好好,许哥够意思,兄弟记着您的好,事情办完了让家长感谢您。……谢还是要谢的,您也不必担心以后还会有啥麻烦。你我是朋友,我瘸三儿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你难道怀疑?只要您许哥够朋友,我没说的……”
瘸三儿的电话让许生祥很丧气。很显然,黑势力他不敢惹,也惹不起,这帮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而且,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黑社会假若执意和你过不去,他们会让你防不胜防,或者说,没等人家动手呢,你就会被吓死。不过反过来想,你堂堂一个中学校长,让黑道人物一个电话就支使得滴溜溜转,这他妈也够丢人的,简直窝囊到家了!那么,瘸三儿的事情到底给办不给办呢?晚上辗转反侧想了大半夜,许生祥总算打定了主意。
说起来黑势力是社会毒瘤,政府和社会舆论一直叫喊着要打黑除恶,可是,哪怕是在小小的龙川市,黑社会势力什么时候彻底消失过?这种毒蘑菇自有它顽强的生命力,警匪勾结的现象谁也不敢说彻底没有,甚至市委市政府大院里有没有他们的保护伞谁又能说得清楚?罢罢罢,既然得罪不起那就不要得罪,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啥时候我许生祥也有用得上瘸三儿的时候。
没过三天,三中教务处电话通知孙刚,让他儿子参加实验班考试,并且暗示说,“许校长有交代,你儿子上三中应该没问题。”孙刚有些纳闷儿,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忽然间有转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