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玮内心给自己的定位,当四中校长相当于“维持会长”。比起抗战时期那些维持会长要在日本鬼子和八路军以及老百姓之间维持某种平衡,有时候需要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他的“维持”工作倒也单纯,且没有危险性,工作重点无疑是要巩固好本校的生源。生源问题,量是前提,先要保证足够维持学校生存的学生数,然后才能考虑质的问题,好学生越多越好,没有最好的也要尽可能留住相对好的。
暑假将近,期末考试结束,一线老师忙着批卷、登记成绩、给学生写操行鉴定,行政管理人员相对空闲。邵玮让所有管理人员分头下去,到学区范围内小学毕业生家里走访,目的是尽量挽留小学毕业班统考成绩优良的学生,让他们尽可能选择就近上学,不要流失到其他学校去。开会布置这项工作时邵玮讲:“大家可以给家长许诺。第一,别的初中——除了三中今年开办‘实验班’以外——都平均分班,我们准备把好学生集中一到两个班,老师配备得强一些,让这些学生享受相对优质的教育资源。第二,对六年级统考各小学前20名的学生,如果选择在四中就读,一切费用全免——其实也没多少可免的,义务教育阶段学杂费都免了,书本费、教辅资料费也不是学校收的,不能免,补课费只有到初三才能经过批准收一点,学生不住校也没有伙食费住宿费可免,只不过这样说好听些。第三,告诉家长,三中一定会加强管理,提高教师队伍素质,让每个学生都享受最好、最适合的教育。当然,这一条也要看家长信不信。除此而外,我们再没有什么比别人强的条件了。”
各路人马出动,辛辛苦苦跑一天,邵校长通知大家回学校吃晚饭,由总务处给每人准备一份快餐,主要是碰碰头,把情况汇总一下,看看登门走访有没有效果。大家集中到小会议室,一边吃盒饭,一边交流,总体情况看上去并不乐观。
副校长汪淑悦说:“我走访了咱们学区中考成绩最高的3个学生,两个已经报名参加三中实验班选拔考试,只有一个工人家庭出身,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忙得顾不上,觉得就近入学方便,孩子本人受同学的影响,也很向往三中。跟家长谈半天,选择三中实验班的两个态度很坚决,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有家长犹豫不决的那个,努力一下也许能留得住。”
另一位副校长魏家玉说:“从我走访的几个学生来看,形势不容乐观。也许我拙嘴笨舌不会说,家长一句话就把我顶回来了,他们说,四中好,怎么留不住学生?大家都愿意去三中,就说明三中好呗。”魏家玉为人老实本分,不会巧言令色,更不会说假话。
其他派出去的人都反映说生源状况很不乐观,比上学年度还要糟糕。家长为孩子择校蔚成风气,这种趋势难以遏止。
邵玮听得丧气,说:“咱们给家长许诺的优惠措施一点作用不起?”
汪淑悦说:“校长,这个问题我想过了。但凡为孩子择校的家长,根本不在乎、不计较教育成本,所以我们给费用上的优惠政策对他们几乎没有影响力。至于说要把好学生集中起来搞重点班,比起三中由上面给优惠政策、大张旗鼓办实验班,我们也不占优势。凡是能把优惠政策看在眼里的家长,一般家庭经济状况都不大好,这样的家长本来也很少考虑给孩子择校。所以说,咱那点优惠措施作用很有限。”
认真想一想,邵玮不能不承认汪副校长分析得有道理。
后来德育处主任高鸿说了一个情况。四中学区有一片干打垒土坯房,名称倒很温馨,叫做“幸福巷”,大概算是龙川市最后的“贫民窟”了,那一带居住着一些诸如收破烂、捡垃圾乃至不入流的暗娼和乞讨为生的人。幸福巷有一位捡垃圾的王大妈,最早是工人家属,没有孩子,后来老公病故,她孤身一人靠拾破烂为生。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困者,她先后收养了两个遭父母遗弃的孤儿。大的是个女孩,王大妈辛辛苦苦养到18岁,含辛茹苦供她上学。女孩长大了,念书念到高二,心里却厌弃拾破烂的养母,半年前,这个名叫王银子的女孩离家出走,给养母留下一封信,说她要浪迹天涯,绝对不再回龙川市。要是将来能过上好日子,有钱了,她会想办法报答王大妈的养育之恩。女孩出走以后,王大妈几乎急疯了,到处找,在电视、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都没有用,王银子杳无音信。龙川市的新闻媒体曾一度将“慈善拾荒人”王大妈当作一个精神楷模、文明典范大肆宣传,但也只是热闹一阵子,终归没有人帮助王大妈从根本上改变穷困。现在,王大妈养育的另一个弃婴要上初中了。这是个男孩,王大妈对他寄予更大的希望,盼着孩子将来能有文化有出息有良心,期待着这个孩子能为她养老送终。尽管生计艰难,王大妈不想让养子再在办学条件和教学质量都不好的民办学校继续上学,想把孩子转到距离她住处最近的公办学校龙川市四中来。她主动找到学校,是高鸿接待的。王大妈说:“我的孩子没有户口,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发发善心,让他在这儿念书?”
“王大妈的孩子不仅仅没有龙川市户口,孩子是捡的,没有出生证,她也不知道怎么办理收养手续,所以就这么养着,根本没有户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样的学生,只好请示校长。要让我说,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估计学习好不到哪儿去,要么干脆拒绝拉倒。这种没户口的孩子,虽然本学区居住,我们也不必承担责任。”高鸿说。
“高主任,你想问题太简单了。王大妈的孩子要到四中来,弄不好这是一个契机,我们趁势做点文章,说不定能给四中的公众形象加分。即使达不到这样的目的,我们作为教育工作者,良知告诉我,将这样的学生拒之门外总是不对。”邵玮说罢,皱着眉头沉思。
后来,邵玮果然拿捡破烂的王大妈和她的养子制造出了轰动效应。
那天听德育处主任汇报了相关情况,邵玮召集学校领导班子会议研究决定,四中无条件接收王大妈的养子王金子上学,而且免收一切费用。
事情当然不会到此结束。邵玮动用他本人以及四中所有能用的人脉关系,让全市的新闻媒体开展一场爆炒运动,把“慈善拾荒人”王大妈再次炒热。但这一次炒作的重点不是王大妈本人,而是龙川市四中。王大妈眼光远大,不但辛辛苦苦抚育孤儿,而且望子成龙要让孩子成为有文化的人,但因为户口等障碍,“慈善拾荒人”的养子上不了公办学校。市四中知道了这件事,主动上门招收王金子入学,承诺让这个孩子受到最好的教育,并且是全免费的真正的义务教育。消息、通讯、专访、系列报道,一时间弄得非常热闹。
电视台采访王大妈及其养子。王大妈已经不是第一次上镜,所以对着镜头很镇定,说的话很朴素,也很感人:“我的两个娃娃都是拾下的,他俩不是破烂,是宝贝疙瘩子。我女儿王银子,好不容易养大了,娃嫌跟上我受穷哩,让人看不起,跑了。我不说我养的娃娃没良心,银子是追求她的幸福生活去了。娃娃给我留下话了,她要是有钱,还会回来认下我这个妈。男娃王金子,学习比他姐好,我养活他,不图啥,总不能叫娃娃也没文化,长大了也捡破烂。再苦再难,我也要供王金子上学哩。这俩娃亲生的父母是铁石心肠,把娃扔出去不管了。那时候我不懂得户口这么要紧,再说,我的户口还在老家农村哩,这阵儿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娃娃一直就没有户口嘛。没户口上学就难,这我知道。公家的学校是给城里人的娃娃办的,打工的、卖菜的、拾破烂的,本来没有钱,娃娃上学还要多交钱——交钱还上不下个好学校哩。四中能把我的金子收下,还说不要钱。邵校长是好人,四中的老师都是善人。要是兴磕头,我愿意给这些好人磕响头哩……”
王金子小小年纪,又在贫民窟里长大,不知怎的竟也伶牙俐齿,或许在民办小学所受教育并不差,或许得益于王大妈拾荒弄来的一台小电视机,或者最根本的原因是这孩子智商不错:“我首先要感谢我的妈妈。虽然妈妈告诉过我,我和姐姐都是她捡破烂捡回来的,可她就是我的亲妈!感谢妈妈救了我的命,把我养大成人。她比亲妈还要亲,养育之恩比天高比海深。”孩子说着说着动了感情,泪流满面,“有这么多好心人关心我们母子,四中的校长老师还给我创造美好的学习条件,我一定不辜负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一定要有出息,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报答我的母亲,报答校长老师,也报答我们这个社会……”
如果说王大妈母子在镜头前的谈话很真实也很感性的话,四中校长邵玮接受采访时显得更为理性。他避开记者的提问不予回答,另辟蹊径先拿王金子的名字做文章:“我想先来谈谈王大妈的养子王金子,我对‘王金子’这个名字很感兴趣。王大妈为什么要给孩子取名‘金子’呢?这个最直接、最朴素的名字其实寄托着王大妈的理想,表现出‘慈善拾荒人’王大妈对财富的追求,对走向富裕、对幸福生活的追求。我从这个名字里听到了一种声音,很强烈的一种声音,洪钟大吕,如雷贯耳。那就是,处在任何社会阶层的人都有权利追求幸福,追求财富。如果说一个人的知识和才能可以转化为财富,那么教育的本质是人类自身的再生产与再创造,教育和社会财富、和人的生存质量也是有必然联系的。难怪整个社会都在呼唤教育公平,因为教育公平是社会公平最重要的体现。如果说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成果应该全民共享,拾荒人及其养子绝不应该被遗忘。别的家庭健全、有城市户口的孩子可以在公办学校的校园里享有幸福的学习生活,王金子为什么不能?许许多多被遗弃、或者因为别的原因失去父母的孤儿都能享受社会福利,包括受教育的权利,王大妈收养、抚育了一对儿女,无疑是为社会做出了贡献,她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在公办学校正常上学?教育工作者的良知告诉我,假如四中拒绝了王大妈的养子王金子入学就读,那就是拒绝了公平正义,是对社会良知和公共道德的亵渎……”
邵校长很理性的慷慨陈词之后,很自然而然又感性了一把:“解决王金子上初中的问题,我代表龙川市四中表个态,无条件解决,帮助克服这孩子在校期间所有的困难。可是,他们母子在我们这座城市生活,还面临着重重困难,比方说,我们相关的部门和领导,能不能帮助王大妈母子解决户口问题呢?难道他们做龙川市的市民不够格吗?难道党和政府的甘霖就不能及时地、全面地降临到他们头上吗?”邵玮泪光闪闪的,好象并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
谁也不能否认新闻媒体的作用。关于“慈善拾荒人”王大妈养子王金子上初中的新闻报道在龙川市引起很大反响,很快就有更高层次的领导同志关注到了王大妈母子,他们的户口问题兵贵神速地得以解决,母子俨然成了龙川市民。
这件事新闻炒作的另一个直接效应,就是有许多个体户、农民工纷纷找上门来要让他们的孩子到四中上学,包括一些本应在别的学校就近入学的孩子。邵玮得到教育局领导的许可,对这些学生来者不拒。这样以来,四中的生源危机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缓解。至于招进来的学生课业基础如何,邵玮也顾不得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