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生祥自我感觉腰杆子又硬了。
尽管郑凯萍对我许生祥有成见，年终检查工作故意找茬给我制造难堪，但最终全市教育系统先进集体的荣誉称号还是授予了三中。这说明什么？说明胳膊最终还是拧不过大腿，只要更高一级的领导主持正义，郑凯萍小小的教育局长也奈何不得我！毕竟中考成绩在那儿摆着，学生和家长对三中趋之若鹜的社会影响力在那儿搁着，谁也不能否认。看来，今后还是要与上层多走动，除了老关系的曹杰副主席，主管教育的高副市长更必须牢牢抓住。这次送给高副市长的银行卡为什么被退回来了？毕竟是借曹杰的力量刚刚搭上关系，交情还不到那个份上。现在的领导一个个比猴儿都精，关系不铁，摸不清你的底细，当然不敢收你的钱啦。不过许生祥坚信，天下哪儿有猫不吃腥的？有些领导干部清正廉洁的形象全是装出来的，无论哪个人，为了继续上爬就必须保持清官的形象，而上爬的目的何尝不是为了追求更大的物质利益？什么忠诚于党的事业，全心全意为人民谋福祉，只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高副市长估计也不会例外，总有一天，我许生祥要把你拿下！
放寒假之前学校召开教职工大会，许生祥讲话：“我校再次荣获龙川市教育系统先进集体的光荣称号，是同志们努力工作的辉煌战果，是全体三中人的骄傲，也是龙川市老百姓、广大学生家长瞩目三中、信任三中、众望所归的必然结果。我在这里重点强调，荣誉既是一份光荣，更是压力和责任。三中的每一位成员都应该清楚，我们之所以连续数年保持荣誉，主要靠中考成绩，我们必须一如既往高度重视，把下年度中考夺取优异成绩作为头等大事，全力以赴，抓紧抓好，务求更上一层楼，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毕业班的老师本来压力大，许生祥这番讲话，更让大家感到责任重如山，容不得半点懈怠，也没有任何缓冲或歇息的空间，毕竟从现在开始中考进入了倒计时，时间需要一天天数着过。
何玲担任本届初三实验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她又是三中具有标杆意义的骨干教师、先进分子，无疑面临着比别人更大的压力。何况教职工大会之后许生祥还专门找到她，叮嘱说：“何老师，实验班中考必须有突出表现，否则无以证明我们搞实验取得成功，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你是实验班老师中的带头羊，我对你寄予厚望。”
第二天，何老师来找许生祥，要求将孙权、魏国从实验班调整出去。这俩学生是何玲老师所带班级期末考试成绩最差的。孙权原来还算不错，自从上次何老师在课堂上随意否定他正确的解题方法，师生关系又弄得很紧张，孙权对数学课采取抵制的态度，在班里破罐子破摔，成绩要是不下降那才是怪事呢。
“何老师，你是有资历的老教师，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把相对差的学生从一个班调到另一个班，有这样的先例吗？从来没有。”尽管何玲是得力干将，但许生祥也不能什么要求都答应。
“反正这俩学生我不要了。别的班级差学生也有流失，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校长，你对实验班不特殊关照也就罢了，为啥故意要把我逼到墙角？”
“何老师，你说我故意要把你逼到墙角，这不客观。给你教最好的学生，带最好的班，这算不算一种关照？好教师能带出好班，同样的，好班级也能成就好老师。至于学生的问题要从长计议。别的班级的确有流失现象，但走的都是最差的学生，原因各种各样，一般是学生自愿转走，或者休学，然后留一级，跟着下一届再上。你带的可是实验班啊，学生即使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再说，学生是否流失，也不是校长说了算。何老师，我把话说清楚了，在本校本年级转班不行，至于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你再想想。等有了可行的思路和办法，也许我能支持你。”许生祥说。
许生祥的一番话值得仔细玩味，至于怎么领会校长的意思，何玲觉得还需要好好琢磨。
到了初三，为了中考取得好成绩，很多老师都有诀窍。何玲带过很多届初中毕业班，这方面经验丰富。其中一个心照不宣的做法，就是想方设法让班里的“差生”——有一些教育专家反对“差生”这种提法，把成绩差的说成“学习有困难学生”——在中考以前离开，或者转学，或者采用休学、请长假的方式留级，或者干脆辍学流失到社会上去。这样，分母小了，升学率、合格率、平均成绩就上来了。这种赶撵“学习有困难学生”的做法是一条捷径，比辛辛苦苦把后进生的成绩抓上来容易得多。
何玲悟出许校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默许将差学生撵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想方设法让孙权、魏国走人。他们走了，压力就减轻了，淘气劳神的事情也会少一些，半年后中考拿好成绩也更有把握。
赶撵后进生，何玲并非没有干过，具体操作上也有一定的经验。
如果能用劝导的方式让学生自动离开，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万一不行就得采取高压政策，强化批评，必要时讽刺挖苦甚至辱骂，让“差生”在全班同学面前颜面尽失。有时候施用语言暴力还需要殃及家长，不给家长好脸，训斥他们没有管教好子女，让家长因为自家不争气的孩子而产生严重的屈辱感。这样做的后果是有的学生及其家长实在受不了，会被迫选择转学、留级甚至辍学，老师赶撵后进生的目的于是就达到了。还有一招是强制留级，但教育局有规定，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原则上不留级，即使要留级，也有严格的名额限制，所以，采用这种手段的机会并不多，何况何玲带的实验班，学生程度整齐，本不该出现留级生。但何老师想了，假如能动员两、三个“自愿”留级，向学校争取政策上的支持也许能办得到，这样升学率、合格率一下子能提高好几个百分点！
何玲把孙权、魏国分别找来谈话，动员他们留级。
“老师让留级，是为你着想，考试成绩在班级排名倒数，再过半年能考上高中吗？考不上多丢人！与其那样，还不如趁早留级——虽说按规定这个学期末不留级，不过我给学校说说，估计能允许。下学期跟初二上课，只要好好努力，说不定成绩就赶上来了。初中比别人多上一年，虽说晚一年考高中，但如果成绩一下子窜上去，到高中能进奥赛班，进了奥赛班就等于一只脚踏进重点大学之门，那该多好啊！”
何老师描绘的留级前景不可谓不好，但是孙权、魏国均不买账。
“何老师，留级的事情免谈，我干嘛要当‘留级包’呢？万一考不上高中，我再复读初三。”孙权说。
“何老师，照您说的，留级真好，您还是把这好机会留给别人吧，我不羡慕。”魏国说。
何老师又分头找家长，宣扬留级的种种好处。孙权的父母让她碰了个软钉子，孙刚说：“留一级学习就能变好？我不信。”权妮说：“这事情要孩子自愿。何老师您去跟孙权谈吧，他要愿意留级，我支持。”
何玲找到魏国的妈妈说：“你们搞个体，在市场卖菜，挣钱多不容易呀。到了下一代，咱要让他好好上学，将来靠知识改变命运。可能你们两口子太忙，对孩子要求不严格，魏国成了我们班最差的学生，再不想办法，你们在他身上寄托的希望全要落空！我给你出个主意，赶紧让孩子办休学，下学期跟下一届上吧。留一级，多学一年，基础会牢靠一些，将来考高中就没问题了。”
魏国的妈妈说：“我儿子说了，他不留级，您就让他跟着上吧，书念个啥样就啥样。能考上大学，我供他，考不上大学，中学毕业就跟我卖菜吧。只要长着两只手，只要勤快，吃饭没问题。”
何老师听了魏国妈妈的话，一点脾气也没有，心想：“真愚昧，宁愿世世代代卖菜！”
许生祥对小情人柯宁信任有加，把学籍管理由教务处划归德育处，让这个小女子成了三中最有实权的部门负责人。
放寒假之前，柯宁找许生祥请示工作：“这段时间好几个初三班主任都来找，说班级学生有流失，也有提出来留级的。学年中途，按规定不能留级，再说，教育局规定留级有比例，咱们学校早超了。流失掉的学生教育局来查学籍也会发现，要扣学校的分，影响下年度的评比。这该怎么办呢？”
“嗯，是挺麻烦的。你先把提出留级的名单记下来，不要给班主任明确的许诺，告诉他们学校领导研究之后再说。这不马上放假了嘛，一个假期，可以缓冲缓冲，咱再想想办法。各班流失的学生也要让班主任老师做好善后工作，不能让家长找学校的麻烦。”许生祥说。他心里明白，所谓“流失”，都是班主任和科任老师想种种办法撵走的“差生”。三中领导历来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中考合格率、优秀率、升学率高，老师就会得到好处，至于这些“率”是怎么搞上去的，谁还管？邓小平同志早就说过：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关键是教育局核查学籍，到时候我怕顶不住。”柯宁年轻，应对这些事经验不足。
“我来想办法。这么长一个假期，我就不信把教育局那几个鸟人摆不平？到时候让他们屁颠屁颠替咱们说好话。”许生祥单独面对柯宁，说话也很放肆，毕竟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老公出差了，今儿一大早走的。”柯宁告退的时候说。她对许生祥通报这样的信息已经不再脸红。
“嗯。”许生祥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激动，但他知道，柯宁老公出差，意味着他和她又一个小蜜月的来临。
放寒假之后第一个周末，许生祥以学校的名义邀请教育局主管学籍的部门正副科长搞餐饮娱乐活动，安排在距离市区大约20公里一个农家乐性质的度假村。两位副校长和校办室主任、德育处主任作陪。
这个度假村名为“绿色家园”。主人为了让度假村名副其实，连庄园的围墙都染成绿色。只可惜是冬季，院子中间的葡萄架只剩下了干褐色的筋络，前院的花圃和后院的菜园子也一片枯萎。
还好，室内的景象并不差。校办室主任冯韬预定的包厢挺大，坐七、八个人有点儿浪费空间。用餐的桌椅是仿红木的，其豪华不比城里的大酒店差多少。桌面上有转盘，中间还放置了一尊玻璃鱼缸，鱼缸里碧草青青，有金鱼游动。另外还设置了供客人休息的沙发、茶几，娱乐用的棋牌桌等等。房间没有生炉子，也没用空调，但感觉暖烘烘的，是度假村自成体系的土暖气发挥作用，但看不见类似楼房里面常见的暖气片。
这里的特色菜品是本地风味的羊肉系列——大煮羊肉、羊肉垫卷子、爆炒羊杂等等，也不缺乏非常新鲜的时蔬青菜——正所谓“大棚把季节搞乱”。冬天吃羊肉滋补暖身，而且与男人们喜欢的烧酒很配套，远离市区的环境有益于放松身心，许生祥给教育局的同志做了精心安排。
“感谢教育局领导赏光，三中所有的人心中都感到很温暖。”举起酒杯，许生祥先客套，“感谢苗科长、甄（副）科长多年来对三中的关心、爱护和支持，聊备薄酒，不成敬意。来来来，大家先共同干一杯！”
“球的领导！教育局领导是郑凯萍、丰盈他们，我和小甄最多是个喽啰。咱都是哥们儿，许校长不要太客气。干！”苗科长说。
“是的是的，三中领导太客气了。”甄副科长附和说，但是他端起酒杯只在唇上沾了沾，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饮而尽。
“干吗干吗？甄科长瞧不起我们？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你连舔都算不上，太不够意思了！”校办室主任冯韬发现甄副科长没喝酒，立即站出来提出质疑和不满。
“冯主任，小甄最近有情况呢，正在‘封山育林’。你们原谅一下，他今天不喝酒。”苗科长为副手解围。
“‘封山育林’？哦，甄科长要生小孩了？还真是特殊情况，不喝酒应该的，应该的，优生优育嘛。”许生祥说。
“甄科长还没有孩子？你的年龄不小了，早该生个孩子。”三中管教学的副校长说。
“不敢生呀。现在养个孩子多费劲，多操心，多浪费钱啊。再说，万一生出个笨蛋来，学习不好，将来想上好点的学校都难！与其考不上好大学，将来让父母为他的就业为难，还不如趁早不要孩子呢。要不是我老婆叨叨，说她年龄再大就成高龄产妇了，生孩子会有危险，我才不着急呢。”甄副科长说。
“甄科长瞎说。你是干什么的，你的孩子还愁上不了好大学？退一万步说，即使学习不好，你也有办法给弄个好学校上。”三中另一位副校长说。
“嘿嘿，现在才准备生呢，还不知道生得出来生不出来。即使明年生个小孩，养到上大学还得十七、八年，到那时候，我也不是小甄，早成老甄了，还不知道是哪座庙里的和尚，孩子能不能上好大学，我去求谁还不知道呢。”
“甄科长想得太远了。你总归是教育系统的嘛，给孩子办上学的事总有方便之处。再说，以小甄的聪明，生出来个天才也未可知，说不定孩子能考上清华大学，用不着你发愁。”许生祥说话善于投其所好，让对方听了心里舒服。
后来话题逐步转移到核心问题。许生祥对教育局两位科长说：“自从我到三中当校长，承蒙二位一直关照，给我们大开绿灯。三中之所以办学效益和社会评价越来越好，与你们二位的关心支持有直接关系。我许生祥自认为和苗科长、甄科长是最亲密的朋友，咱有话直说，三中的事情要请你们继续帮忙哩。”
“呵呵，我就知道饭没有白吃的，酒没有白喝的，一不小心又遇到鸿门宴了。”苗科长半开玩笑说。
“哪里哪里，苗科长，我郑重声明，吃这顿饭是我提议的，目的是为了大家在一起乐呵乐呵，放寒假了嘛。和办事不办事没关系，更不是鸿门宴。一顿农家乐，三中请得起，许校长不签单，我冯韬买单也行啊。谁让我们都是朋友呢？”校办室主任冯韬接过话茬说。
“哎哎哎，冯主任，你真是个称职的办公室主任啊！你没想法，不一定许校长也没想法，难道你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苗科长对冯韬不适时、不恰当的插话有点儿反感，讥讽说。
“我就是三中校长的小跟班儿，领导想什么，我肯定知道。”冯韬把自己彻底弄成小人，也不知是故意装出来的，还是他本质上奴颜媚骨。
“好好好，我和甄科长就当啥事没有，喝酒吃肉就是。”苗科长说。
“冯韬，你话太多了。跟苗科长、甄科长绕什么绕？明明有事，怎么能说没事？”许生祥斥责不识时务的冯韬。
“我说嘛。有话就说，不必见外。”苗科长倒也慷慨。
“不过冯韬说的也有道理。吃饭的确不算什么，只是大家聚一聚。至于学校的事，如承蒙二位关照，我们会另致谢忱。”许生祥说，“其实对苗科长甄科长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三中有少数毕业班老师班级管理工作做得不好，导致少数学生流失，毕业班人数减少了，下学期你们科室查学籍，在流失率方面高抬贵手，别让我们太难堪就是。”
“听明白了。肯定是许校长要不断提高中考的合格率、优秀率和初中毕业生升学率，想方设法减少‘分母’，工作力度太大，违反教育局的规定，要让我们给掩盖掩盖。赶撵后进生也是三中强项啊！”苗科长直截了当戳穿了问题的本质，语带讥讽。
“你说是就是。都是内行，谁也骗不过谁。您二位看着办吧，能高抬贵手，我们一定重谢。”许生祥再次强调一个“谢”字。这个“谢”字苗科长和甄副科长都很明白，它相当于一个很厚实的红包。
“许校长，你不知道，教育局领导班子调整之后，郑局长对我们要求可严了。有些事情，即使我和甄科长愿意给弟兄们帮忙，有时候逃不过领导的法眼。凯萍局长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们也不是不了解。”苗科长诉说他的难处，表示帮这个忙是要担风险的，有点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意思。
“理解理解。承蒙苗科长甄科长为我们遮风挡雨，三中的人会感恩，会以实际行动表达谢忱，拜托二位，拜托了。”许生祥说话也是点到为止，他的话有可能意味着三中送给苗科长甄副科长红包的厚度会得到进一步加强。
美女柯宁是三中管学籍的部门负责人，这阵儿却好像事不关己。她对许生祥和教育局两位科长的对话充耳不闻，眼睛看着饭桌中央的鱼缸发愣。里面的金鱼游来游去，旁若无人，仿佛它们不是供人观赏的，而是这个餐桌乃至整个屋子的“主人”。两条游动自若、闲庭信步的鱼儿冷眼看人，看桌上的菜肴。它们说：看看你们这些饕餮之徒，看看你们这些吃猪吃羊吃鸡吃鱼吃除了同类之外一切生灵的凶残的家伙，看看你们这些既狡猾又愚蠢既满面笑容又心怀鬼胎的家伙！
柯宁甚至忙里偷闲回味着昨夜的疯狂。许生祥不错，作为一个成熟男人，他各方面都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