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老成为长老后,在本村的威望日益增加,我们这些外国人要来谈判,全村能说英语并看得懂合同的,只有他和他的儿子,所以都推举他来敲定合作方式。谈判的最后,就在我们以为事情八九不离十时,他突然又提出了四个条件:
给学校捐纸笔书籍、优先录用本地工人、帮村里人修缮房屋、给村里修个蓄水池。
前两个没什么好说的,后两条未免有点狮子大开口。但我知道蓄水池对当地人非常重要。肯尼亚分旱季和雨季,旱季如果没有充足水源,牛羊牲口要度过极为困难。
见我们面露难色,穆长老又说材料钱可以让村里人用劳力抵,分期从工资里扣。他边说边拎起笔,刷刷刷写下了有翻修需求的人家,我看了看,列表上没有他自己。
我们最终妥协了。见我们同意,穆长老又说,“有一个有点冒犯的要求,请见谅——请不要当着娃娃们的面送东西。他们还小,没出过村,不应该有外来人会平白给自己施舍的认知。”之后回想起来,村子里确实只有穆长老家的小孩在跟我们要糖果时,会主动拿一些花和树叶来换。
我更加佩服这位长老了——精通谈判和计算,同时还挺无私的一位老人,别说在非洲,在哪里都很少见。
可惜,穆长老已经老了,脖颈上那颗不知名的肿瘤还在摧残他原本健壮的身体。他那身体面的衣服底下,其实空空****。
我误以为他对此无所谓。毕竟他已经脱离了需要搏杀换生存的原始环境,现在他只需要做个能四处协商,解决问题的温厚长者。更何况这次穆长老谈判成功,在村里又能增加威望了。但我后来才知道,在马赛人看来,威望的增长如果不靠拳头只靠嘴皮子,是一件不体面的事。
签完协议的第一个季度,我到村子里去支付地租和工钱。办完手续后,穆长老请我搭他一程到首府。临出发时,有两位妇人来找他评理,大致是甲的小儿子在乙家玉米地里抓到一窝刺猬,乙家想要分一半。吵闹间双方竟厮打起来,妇人拉着穆长老的胳膊,几乎把他拽下车。
穆长老颈上筋脉紧绷,连带着肿瘤一颤一颤,使了几次劲却没能把胳膊抽出来。直到和我一起的随行警卫出来解围,这位昔日的屠狮者才勉强抽出胳膊。一路上他却没说什么话,神情闷闷的。
后来有次,我带着给学校捐赠的文具到村里,在村口等学校老师过来签收。没过一会儿,接收文具的老师来了。他是个残疾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晃,请求邓肯搭把手把这些箱子送去学校。邓肯是穆长老的小儿子,一名律师。
眼看着两人走了,穆长老却仍站在原地,盯着他们背影许久说:“这位老师幼年时被骆驼踢断了小腿骨,尽管找巫医接上了,可伸直还是长短不一,只能依附好心人干嘴皮子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些悲伤,像是在说自己——一个同样失去了力量,只能干嘴皮子活儿的老人。
我说那挺可惜的,骨折如果养护得当,能恢复到看不出来的程度。说完我正要上车,穆钦伽突然伸手搭着车门问了一句:“如此说来,中国医生的手术经验很丰富?”我说对啊,中国人那么多,可不是经验丰富吗。
我和平时一样关上车门便离开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让这位老人开始酝酿一个隐秘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