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谈预感到“物盛而衰,固其变也”,他为了矫弊,也为了及时地提出警告,所以写了《论六家要旨》。
《论六家要旨》总括百家学说为六家:阴阳、儒、墨、名、法、道。司马谈在评论中全面肯定道家使人精神专一,与时迁移,应物变化,遵循自然,随俗办事,无所不宜。道家言“无为”又言“无不为”,吸收各家的长处,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旨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其他五家各有长短。阴阳家言吉凶,“未必然也”;但言春夏秋冬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家以“六艺”为教条,繁文缛节,“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但言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墨家言俭朴,过分吝啬,尊卑无别,“俭而难遵”;但言强本节用,人给家足之道,“虽百家弗能废也”。法家不别亲疏贵贱,一断于法,“严而少恩”;但言尊主卑臣,职责分明,“虽百家弗能改也”。司马谈的这些评论,把独尊的“儒术”与罢黜的“百家”等列,论长道短,又独尊了道家,简直是离经叛道,因而受到了班彪、班固父子的批评,也引起了后世学者的纷纭争论。有的人认为司马迁尊奉黄老学说,以班氏父子之言为经典:“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反之,有的论者辟班正名,论证司马迁是尊儒的。或为折中,说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思想异趣,父子分途,司马谈尊黄老,司马迁崇儒,《论六家要旨》乃司马谈之作,与司马迁无涉。这些论点,按诸《史记》,各自都能找到立说的论据,但都不符合司马迁父子之言。
《论六家要旨》是司马氏父子两人的共同宣言。首先,《论六家要旨》发表之时,司马迁已壮游归来,成为司马谈述史的得力助手,日渐成熟。再看《论六家要旨》的内容,全文分前后两个部分。前半篇概述各家学说的要点,当是司马迁对父司马谈手稿的精言摘要;下半篇是用传体对前半篇所提论点加以解说,应是司马迁的发挥和阐释。因此班氏父子直接把《论六家要旨》当作司马迁之言加以评论。所以本节标题“司马氏父子《论六家要旨》”,而不作“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用意在此。不错,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两人思想存在着差异,这应当是《史记》内容呈现矛盾性的原因之一。司马谈偏重于崇道,司马迁偏重于尊儒,表现了两个时代的人的思想异趣。但是这种差异,并不是两种思想体系的对立,而是“一家之言”的发展,从偏重道家的色彩转向偏重儒家。《史记》效《春秋》而作,是司马谈定下的义例。司马迁拜孔安国和董仲舒两个儒学大师为师也是司马谈指导的。可见司马谈并非不尊儒。司马迁评论老子的学说是“无为自化,清净自正”;评孟子的学说是“迂阔”;评司马相如的思想是“归于无为”;讥刺公孙弘而褒扬汲黯、郑庄,这些都和《论六家要旨》的精神相合。这说明作《孔子世家》的司马迁并非不崇道。
其实《论六家要旨》所论的“道”,“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这样的“道”,尚贤、尚法、尚刑名,不非毁礼义,不排斥儒学,既非先秦老庄,亦非汉初黄老。《论六家要旨》开宗明义,“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可见,司马谈是以赞“道”为名,论“治”为实,融会贯通百家学说以自成其“一家之言”的。在儒、道互绌的激烈斗争时代,司马谈的立场表现出一个先进思想家的博大胸怀。司马迁继承了这一家学传统,提出“六艺于治一也”的论点,“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完成了包容百家和百科知识的《史记》,毫无疑义是得益于司马谈的方略教导的。至于《论六家要旨》将儒、道两家对比评论,实质是将汉初政治与武帝时期政治对比评论,认为无为政治比多欲政治好。
这对于司马迁最后定稿《史记》是有很大影响的。
在哲学上,《论六家要旨》集中地反映了司马谈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特别表现在对阴阳家的评论上。阴阳家的众多忌讳只不过是束缚人们思想的糟粕,是不可取的。但阴阳家所讲的四时之大顺,乃是自然规律,并不是神秘的东西。司马谈又认为神、形离则死,反映了他的无神论思想。但是司马谈并没有把唯物主义坚持到底。他认为神、形是两个东西,神是根本,形是器具,这是二元论的观点。司马迁发展了二元论的观点,他的历史观基本是二元论。例如司马迁究天人之际,却又对占星术的荒诞迷信表示怀疑;司马迁认为“天”能支配人事,但又对“天道无亲”提出了质疑;司马迁认为历史是英雄创造的,但又承认人心向背起最后的决定作用;司马迁认为历史是循环的,却又认为求利的欲望是历史发展的动力。由此可见,《论六家要旨》的二元论对司马迁历史观的形成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司马谈学识渊博。他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故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言约义丰,能够准确地把握各家学说的要领,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司马迁受父熏陶,学识博大思精,议论宏阔,驰骋古今,他之所以能自成一家之言,家学渊源的育养是一个重要条件。
3.司马迁二十壮游。
司马迁自幼刻苦学习,十岁时就能诵读古文。幼年的司马迁住在家乡龙门之阳。龙门山两岸壁立,激流怒涛奔腾其间,岩鸣谷应,气势雄伟,大自然的壮丽景色、磅礴气势,培养了他热爱祖国河山的感情。汉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在司马迁二十岁的盛壮之年,他胸怀凌云之志,进行了一次漫游全国的学术旅行。司马迁壮游是走出书斋、面向社会做调查,“罔罗天下放失旧闻”,了解和搜求古代和近现代的历史传说故事及各种史料。此行是在司马谈的决定和指导下进行的,也是父亲对儿子的一场考验。司马迁圆满地完成了这次学术旅行,求得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他在《史记》许多篇章的论赞中一再论及旅游的收获。这次壮游标志着司马迁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青年史学家,是父亲的好帮手了。
司马迁壮游的范围重点在南方,故自述为“二十而南游江、淮”。司马迁从京师长安出发,向东南行,出武关至宛。南下襄樊到江陵。渡江,溯沅水至湘西,然后折向东南到九嶷。窥九嶷后北上长沙,到汨罗屈原沉渊处凭吊,越洞庭,出长江,顺流东下。登庐山,辗转到钱塘。上会稽,探禹穴。还吴,游观春申君宫室。上姑苏,望五湖。之后,北上渡江,过淮阴,至临淄、曲阜,考察了齐鲁地区的文化,观察了孔子留下的遗风。然后沿着秦汉之际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的故乡,楚汉相争的战场,经彭城,历沛、丰、砀、睢阳至梁(今开封),回到长安。
这次壮游是司马迁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他不满足于“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的书本知识,有目的、有计划地到全国各地去做实地考察,去接触伟大祖国壮丽的河山和勤劳的人民。司马迁“浮于沅、湘”,追寻屈原的足迹,思考古往今来的历史变迁,想着屈原的为人,禁不住悲伤流涕。司马迁在长沙还凭吊了贾谊的遗迹,感到他的遭遇和屈原有些相似,后来写了《屈原贾生列传》,创造了把不同时代人物合传的形式,这是历史比较法的雏形。《史记》中的类传则是历史比较法的集中表现。这种方法使《史记》别开生面,大约就是司马迁在壮游过程中受到民间传说的启发而孕育成的。司马迁“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搜集了关于五帝三代的古史传说,为他后来写《五帝本纪》和《夏本纪》做了准备。
最值得称赞的是,司马迁在淮北对近现代史做了深入细致的寻访调查,比如陈涉少时为人佣耕即有鸿鹄之志的慨叹,樊哙屠狗,曹参为狱掾,萧何为主吏,张良亡下邳,陈平为社宰,周勃织薄曲,韩信贫居葬母于高敞之地,刘邦好酒色,等等,都是书本上没有的史事。两千年前的司马迁具有这样的实践精神,真是难能可贵。
司马迁的游历考察,兼有历史家和文学家的兴趣。对于历史事件,大至秦始皇的破魏战争,小至战国时的一个城门名字,他都要力求掌握第一手资料。除历史事件外,对于有关人物遗事,生动的民间歌谣俚语,他也都广泛地做了记载。至于山川地理、古今战场更是了如指掌。顾炎武评论说:“秦楚之际,兵所出入之途,曲折变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以山川郡国不易明,故曰东曰西曰南曰北,一言之下,而形势了然。……盖自古史书兵事地形之详,未有过此者。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之势,非后代书生之所能几也。”这是司马迁在史事方面所得到的游历之助。苏辙云:“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这是司马迁在文章辞采风格方面所得到的游历之助。总之,司马迁二十壮游,带着问题去按察山川,接触社会,实地考察古今历史,这种考信精神,在两千多年前是难能可贵的,在今天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此外,司马迁还有奉使巴、蜀以南之游,以及几十年的扈从之游。司马迁的这些游历,不仅使他获得了广博的社会知识,搜求了遗文古事,而且使他开阔了视野,扩展了胸怀,增长了他的见识和才干。这是《史记》成功的条件之一。司马迁详今略古的述史原则,幽明深微的历史见解,生动翔实的文章辞采,褒贬人物的鲜明感情,都与司马迁的游历,特别是二十壮游有着密切的联系。毫不夸张地说,二十壮游是司马迁青年时代所谱史诗中最壮丽的一章。
4.司马迁受父遗命。
元封元年,司马谈从巡武帝东上泰山封禅,因病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恰好司马迁奉使回来要向武帝报告,追随而来,见父于洛阳。司马谈临终嘱命司马迁继承他的事业。司马迁垂泣听教。司马谈的遗命有两个重大的内容:一、用家谱和封建伦理的孝道来教育司马迁,勉励他一定要继承自己的著述事业;二、阐明自己的写作理想是继承《春秋》,以历史人物为中心内容总结历史。司马迁遵从了父命。当他后来从事写作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想到了父亲的遗命,从而鼓起了勇气。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马迁继父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创造了继承父志的条件。当时汉武帝的事业正在发展,司马迁处于得意之秋,“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报任安书》)。宏阔昂扬的时代精神,“事亲”“事君”“立身”的父教,建功立名的青年壮志,这些都是司马迁的创作动力。太初元年改历,司马迁亲自参与了这一工作,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大事件,它标志着汉武帝事业的鼎盛,象征天下一统。司马迁决定以太初元年为述史的下限,加速了《史记》的撰写工作。
5.司马迁答壶遂问。
壶遂,西汉著名的天文学家,官至詹事,职掌宫内皇后、太子的事务,秩二千石。汉武帝拟用壶遂为丞相,会病卒,司马迁深深惋惜,称他是“深中隐厚”“内廉行修”的君子。太初元年时,壶遂尚为太中大夫,秩千石,相当于古制的上大夫。壶遂和司马迁是互相推重的好朋友,所以他们在共同完成了新历(太初历)的制定后,讨论了《史记》的创作宗旨和历史观。主要内容是阐明《史记》效《春秋》,“述往事,思来者”,明世教以当一王之法。司马迁高度评价《春秋》,认为它是一部集礼义之大成的历史书。《春秋》“别嫌疑,明是非,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明君臣父子之道,辨人伦行事之则,成为天下之人的必读书。这是借题发挥以论《史记》。因为《春秋》的价值没有这么高,而《史记》的内容却恰然是这样。司马迁答壶遂问,自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与后文所说“述往事,思来者”是一个意思,即《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说的“志古自镜”。“述往事”,即“志古”,指《史记》所包容的全部历史内容。“思来者”,即“自镜”,是司马迁熔铸在《史记》中的理想,即洞察历史未来的变化。司马迁认为,通过总结历史经验,洞察事势变化,借前车之鉴,可以避免覆败之祸。《史记》着重写变革的历史,并以人物为中心,在“治乱”二字上下功夫,意义在此。《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不是一朝一夕突然发生的,而是早就有征兆,这就是“渐”。所谓“渐”,既是指未然之事的征兆,也是已然之事的发展过程。司马迁通“古今之变”,就是要把握这个“渐”,预察未来,思补救敝。正因如此,司马迁对以往历史的“述”和对未来变化的“思”,都是一丝不苟,很动感情的。他经常废书而叹,叹极而垂涕。他读《春秋历谱》,至周厉王,“废书而叹”;他每读《虞书》,看到古代明君贤相互相鼓励,情不自禁,“未尝不流涕也”;他读孔子书,“想见其为人”;他写晏子传,愿为之“执鞭”;他读屈原赋,“悲其志”;他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由此可见司马迁忧民之深、悲时之切。他以人物为中心记述历史的治乱之变,载其恶以诫世,书其善以劝后。这正是他的父亲司马谈临终所留下的遗嘱:“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所以唐刘知几在《史通》卷八《人物》中评论说:“夫善人少而恶人多,其书名竹帛者,盖唯记善而已。故太史公有云:‘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年,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废而不载,余甚惧焉。’即其义也。至如四凶列于《尚书》,三叛见于《春秋》,西汉之记江充、石显,东京之载梁冀、董卓,此皆干纪乱常,存灭兴亡所系,既有关时政,故不可阙书。”可见惩恶劝善是我国古代史学家的一个优秀传统。《春秋》的褒贬笔法“使乱臣贼子惧”,固然是为了维护统治者的秩序,但贬斥乱臣贼子,褒奖圣君贤相,难道不也是古代人民的愿望吗?一个正直的史学家要做到这一点是要有牺牲准备的。齐太史书“崔杼弑庄公”,兄弟见杀,少弟继之,这就是生动的例证。司马迁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不虚美,不隐恶”,他后来虽身遭腐刑而其志不屈,因为他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司马迁答壶遂问这段议论插书在“五年而当太初元年……于是论次其文”之中,可以肯定这次讨论在太初元年。司马迁修正了《史记》断限,正式定稿《史记》,编次其文,标志着他的成熟。
6.司马迁发愤著书。
太初历颁布后第七年,司马迁的撰述工作进入了**,正当“草创未就”之时,突然飞来了横祸,司马迁受李陵案的株连,而被下狱受腐刑。这场灾祸,对司马迁来说,是他个人生活的悲剧,但却是《史记》增色的新起点,也是司马迁思想发生飞跃的转折。如何从“以求亲媚于主上”的立场,转而“发愤著书”,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有着生动翔实的自述。
7.《史记》序目。
这是《太史公自序》的后半篇,它是全书一百三十篇的序目提要。提要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有的是对一篇史传的内容作撮述,有的则是作补充,有的又是对历史人物的行事提出某一点来加以强调,等等。总的来说,序目是用极简练的文字来概括要写某篇某传的理由,夹叙夹议,集中地反映了司马迁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褒贬观点,对《史记》全书做了很有价值的自注和补充。
若将序目提要与各篇之论赞作比较,就可鲜明地看出,论赞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序目更富于理性。例如《商君列传》论赞批评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而在序目中却称赞商鞅“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袁盎晁错列传》论赞批评晁错“擅权”“多所变更”,而在序目中却高度称扬晁错“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不认真研究序目提要,就不能正确地评价司马迁笔下的人物,也不能正确地揭示司马迁的思想。《史记》各篇论赞与序目提要是互补互见之文。可以说,这是司马迁用互见法处理感情与史实之间的关系,既做到爱憎分明,又能褒贬公允,使两者得到了和谐的统一。
司马迁是我国历史上最有创造天赋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创新是司马迁品格的集中反映,也是《史记》的最大成功。《史记》序目是《史记》全书的缩影。浏览序目,可以鲜明地感受到司马迁的创新精神。《史记》之所以是一部划时代的伟大著作,就是因为这部巨著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划时代的创新。如果把司马迁的创新加以具体的罗列,至少可以列举出以下十个最主要的方面:①首创纪传体,形象地表现了封建社会的等级序列;②首创贯通古今的通史,建立了历史发展断限理论的年代学;③首创“太史公曰”的史论形式,提出了系统的史学理论;④首创经济史传,发展了古代朴素的唯物史观;⑤首创军事史传,系统地总结了古代的战争理论,叙述了战史内容;⑥首创学术史传,考辨了学术源流;⑦首创民族史传,提出了民族一统的思想;⑧首创各色人物的类传,全面地反映社会生活;⑨首创语译古文,使艰深古奥的语言通俗化;⑩首创历史文学,把历史人物的事迹塑造成典型形象。我们还可以继续罗列。例如司马迁首创礼、乐、历、星等各种专题的文化史传,扩大了历史记叙的范围。首创《大宛列传》,载述外国史事,远及西亚,使《史记》具有世界史的性质。这些创新,总括成一句话,就是司马迁创造了“纪传体通史”,因为这五个字集中地表述了司马迁的创新内容。
司马迁创造的“纪传体通史”——《史记》,开创了中国史学发展的新纪元,所以,司马迁的创造又是划时代的。自《史记》问世以后,才奠定了中国史学的独立地位。在司马迁以前,史学只是经学的附庸。《春秋》是“六经”之一,《左传》是解经述史。《春秋》别嫌疑,明是非,寓褒贬,以当一王之法。司马谈、司马迁都十分推崇这部书,并把自己的著作看成是继《春秋》的事业。但《春秋》仅仅是记载了一些历史事件的标题,用咬文嚼字的方式以一字寄寓褒贬,读《春秋》如读无字天书,被宋人讥为断烂朝报,算不得一部真正的历史书。《左传》详载历史事件,但记载的范围和时间都是有局限的,它的内容也只是偏重于春秋各国间的会盟和征伐,而很少有社会各阶级、各阶层代表人物的活动,也缺乏制度沿革和经济、地理、天文、历法等知识的系统叙述。《国语》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资料汇编,远不及《左传》有深度。《战国策》记载了战国时期的阶级矛盾和社会内容,但重点是记录纵横家的说辞,既不是系统的战国史,也不完全是信史。而系统的战国史内容则首次载于《史记》中。至于其他先秦典籍,除《尚书》以外,更说不上是历史书。司马迁的《史记》,第一次综合古今典籍以成一书,汇总百科知识成一体系,是一部真正体大思精的历史著作。
所谓体大,是指《史记》的五体形式;思精是指《史记》内容的全面性和系统性。《史记》五体:纪、表、书、世家、列传,分开来看各自成为一个独立的系统,各有不同的侧面和重心,合起来看又是组织严密、互相交融的一部著作,自成一家之言。“《史记》序目”的扼要归纳就鲜明地反映了《史记》内容的系统性。正因为《史记》体例完备,它才能容纳丰富的历史素材,在有限的篇幅之内使政治、文化、学术、民族、社会以及自然界的星象、历法、地理等各方面的知识无所不备。所以晋人张辅说,司马迁作史,“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晋书·张辅传》)。清赵翼称它为“全史”,并说:“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廿二史劄记》卷一)这些评论是十分中肯的。
司马迁之所以能够创新,是因为他立意高远,能够坚持实录的写作精神。西汉一代的大儒都推尊《史记》为实录。班固说:“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司马迁传》)坚持“实录”是司马迁的崇高史德,也是为他高远的述史理想服务的。“《史记》序目”的简要概括,字字句句均是对史事人物的质朴评价,高度体现了司马迁的实录精神,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司马迁的述史理想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拿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来回答历史是怎样变化发展的。所以他突破了旧的思想传统和官方哲学的框架,不与圣人同是非。司马迁不同于圣人是非的思想,集中地表现在赞扬道家以及为商人、游侠立传这几个方面。班固说:“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汉书·司马迁传·赞》)班固所批评的司马迁之“蔽”,恰恰是司马迁思想中光彩夺目之“长”。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是肯定文景之治的升平而否定汉武帝的多欲所造成的衰败;司马迁述货殖为商人立传,是肯定商人促进生产发展,对社会经济的繁荣所做的贡献;司马迁颂游侠,是肯定这一类人能够牺牲自己,救人之急的高尚道德。实际上,司马迁是通过颂黄老、商人、游侠来表达他对开明政治的向往,对人民追求生活富裕和反强暴思想的肯定。司马迁的这些思想表现出《史记》的人民性。他褒贬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尺度不完全受统治阶级正统思想支配,而是在一定程度上从被压迫人民的利益来立论,这无疑是那个时代最进步的思想。
《史记》完成后,司马迁将其定名为《太史公书》,用以纪念父亲发凡起例之功,尊称父司马谈之官职“太史令”为“太史公”并以为书名。司马迁还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继承父亲完成了未尽之功,所以在论赞中均标为“太史公曰”。从这里可以看出司马迁对父亲充满了尊敬。
但是司马迁的伟大就在于他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教条主义者,他大胆创新以成“一家之言”。司马谈发凡起例,“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司马迁修正了这一断限,使《史记》的主题更加鲜明,故在《太史公自序》中特地加以说明。最后在全书的结尾中说:“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
【原文】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纪。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经》,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牖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
维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际,德流苗裔;夏桀**骄,乃放鸣条。作《夏本纪》第二。
维契作商,爰及成汤;太甲居桐,德盛阿衡;武丁得说,乃称高宗;帝辛湛湎,诸侯不享。作《殷本纪》第三。
维弃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实抚天下;幽、厉昏乱,既丧酆、镐;陵迟至赧,洛邑不祀。作《周本纪》第四。
维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义,悼豪之旅;以人为殉,诗歌《黄鸟》;昭、襄业帝。作《秦本纪》第五。
始皇既立,并兼六国,销锋铸鐻,维偃干革,尊号称帝,矜武任力;二世受运,子婴降虏。作《始皇本纪》第六。
秦失其道,豪桀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
子羽暴虐,汉行功德;愤发蜀、汉,还定三秦;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作《高祖本纪》第八。
惠之早霣,诸吕不台;崇强禄、产,诸侯谋之;杀隐幽友,大臣洞疑,遂及宗祸。作《吕太后本纪》第九。
汉既初兴,继嗣不明,迎王践祚,天下归心;蠲除肉刑,开通关梁,广恩博施,厥称太宗。作《孝文本纪》第十。
诸侯骄恣,吴首为乱,京师行诛,七国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作《孝景本纪》第十一。
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纪》第十二。
维三代尚矣,年纪不可考,盖取之谱牒旧闻,本于兹,于是略推,作《三代世表》第一。
幽、厉之后,周室衰微,诸侯专政,《春秋》有所不纪;而谱牒经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作《十二诸侯年表》第二。
春秋之后,陪臣秉政,强国相王;以至于秦,卒并诸夏,灭封地,擅其号。作《六国年表》第三。
秦既暴虐,楚人发难,项氏遂乱,汉乃扶义征伐;八年之间,天下三嬗,事繁变众,故详著《秦楚之际月表》第四。
汉兴已来,至于太初百年,诸侯废立分削,谱纪不明,有司靡踵,强弱之原云以世。作《汉兴已来诸侯年表》第五。
维高祖元功,辅臣股肱,剖符而爵,泽流苗裔,忘其昭穆,或杀身陨国。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惠、景之间,维申功臣宗属爵邑,作《惠景间侯者年表》第七。
北讨强胡,南诛劲越,征伐夷蛮,武功爰列。作《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
诸侯既强,七国为从,子弟众多,无爵封邑,推恩行义,其势销弱,德归京师。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
国有贤相良将,民之师表也。维见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贤者记其治,不贤者彰其事。作《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
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
乐者,所以移风易俗也。自《雅》、《颂》声兴,则已好《郑》、《卫》之音,《郑》、《卫》之音所从来久矣。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比《乐书》以述来古,作《乐书》第二。
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司马法》所从来尚矣,太公、孙、吴、王子能绍而明之,切近世,极人变。作《律书》第三。
律居阴而治阳,历居阳而治阴,律历更相治,间不容翲忽。五家之文怫异,维太初之元论。作《历书》第四。
星气之书,多杂祥,不经;推其文,考其应,不殊。比集论其行事,验于轨度以次,作《天官书》第五。
受命而王,封禅之符罕用,用则万灵罔不禋祀。追本诸神名山大川礼,作《封禅书》第六。
维禹浚川,九州攸宁;爰及宣防,决渎通沟。作《河渠书》第七。
维币之行,以通农商;其极则玩巧,并兼兹殖,争于机利,去本趋末。作《平准书》以观事变,第八。
太伯避历,江蛮是适;文、武攸兴,古公王迹。阖庐弑僚,宾服荆楚;夫差克齐,子胥鸱夷;信嚭亲越,吴国既灭。嘉伯之让,作《吴世家》第一。
申、吕肖矣,尚父侧微,卒归西伯,文武是师;功冠群公,缪权于幽;番番黄发,爰飨营丘。不背柯盟,桓公以昌,九合诸侯,霸功显彰。田、阚争宠,姜姓解亡。嘉父之谋,作《齐太公世家》第二。
依之违之,周公绥之;愤发文德,天下和之;辅翼成王,诸侯宗周。隐、桓之际,是独何哉?三桓争强,鲁乃不昌。嘉旦《金縢》,作《周公世家》第三。
武王克纣,天下未协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于是召公率德,安集王室,以宁东土。燕哙之禅,乃成祸乱。嘉《甘棠》之诗,作《燕世家》第四。
管、蔡相武庚,将宁旧商;及旦摄政,二叔不飨;杀鲜放度,周公为盟;大任十子,周以宗强。嘉仲悔过,作《管蔡世家》第五。
王后不绝,舜、禹是说;维德休明,苗裔蒙烈。百世享祀,爰周陈杞,楚实灭之。齐、田既起,舜何人哉?作《陈杞世家》第六。
收殷余民,叔封始邑,申以商乱,《酒》《材》是告,及朔之生,卫顷不宁;南子恶蒯聩,子父易名。周德卑微,战国既强,卫以小弱,角独后亡。嘉彼《康诰》,作《卫世家》第七。
嗟箕子乎!嗟箕子乎!正言不用,乃反为奴。武庚既死,周封微子。襄公伤于泓,君子孰称。景公谦德,荧惑退行。剔成暴虐,宋乃灭亡。嘉微子问太师,作《宋世家》第八。
武王既崩,叔虞邑唐。君子讥名,卒灭武公。骊姬之爱,乱者五世;重耳不得意,乃能成霸。六卿专权,晋国以秏。嘉文公锡珪鬯,作《晋世家》第九。
重黎业之,吴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周用熊绎,熊渠是续。庄王之贤,乃复国陈;既赦郑伯,班师华元。怀王客死,兰咎屈原;好谀信谗,楚并于秦。嘉庄王之义,作《楚世家》第十。
少康之子,实宾南海,文身断发,鼋鳝与处,既守封、禺,奉禹之祀。句践困彼,乃用种、蠡。嘉句践夷蛮能修其德,灭强吴以尊周室,作《越王句践世家》第十一。
桓公之东,太史是庸。及侵周禾,王人是议。祭仲要盟,郑久不昌。子产之仁,绍世称贤。三晋侵伐,郑纳于韩。嘉厉公纳惠王,作《郑世家》第十二。
维骥耳,乃章造父。赵夙事献,衰续厥绪。佐文尊王,卒为晋辅。襄子困辱,乃禽智伯。主父生缚,饿死探爵。王迁辟**,良将是斥。嘉鞅讨周乱,作《赵世家》第十三。
毕万爵魏,卜人知之。及绛戮干,戎翟和之。文侯慕义,子夏师之。惠王自矜,齐、秦攻之。既疑信陵,诸侯罢之。卒亡大梁,王假厮之。嘉武佐晋文申霸道,作《魏世家》第十四。
韩厥阴德,赵武攸兴。绍绝立废,晋人宗之。昭侯显列,申子庸之。疑非不信,秦人袭之。嘉厥辅晋匡周天子之赋,作《韩世家》第十五。
完子避难,适齐为援,阴施五世,齐人歌之。成子得政,田和为侯。王建动心,乃迁于共。嘉威、宣能拨浊世而独宗周,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
成皋之台,薄氏始基。诎意适代,厥崇诸窦。栗姬偩贵,王氏乃遂。陈后太骄,卒尊子夫。嘉夫德若斯,作《外戚世家》第十九。
汉既谲谋,禽信于陈;越、荆剽轻,乃封弟交为楚王,爰都彭城,以强淮、泗,为汉宗藩。戊溺于邪,礼复绍之。嘉游辅祖,作《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维祖师旅,刘贾是与;为布所袭,丧其荆、吴。营陵激吕,乃王琅邪;怵午信齐,往而不归,遂西入关,遭立孝文,获复王燕。天下未集,贾、泽以族,为汉藩辅。作《荆燕世家》第二十一。
天下已平,亲属既寡;悼惠先壮,实镇东土。哀王擅兴,发怒诸吕,驷钧暴戾,京师弗许。厉之内**,祸成主父。嘉肥股肱,作《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楚人围我荥阳,相守三年,萧何填抚山西,推计踵兵,给粮食不绝,使百姓爱汉,不乐为楚。作《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与信定魏,破赵拔齐,遂弱楚人。续何相国,不变不革,黎庶攸宁。嘉参不伐功矜能,作《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六奇既用,诸侯宾从于汉;吕氏之事,平为本谋,终安宗庙,定社稷。作《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诸吕为从,谋弱京师,而勃反经合于权;吴、楚之兵,亚夫驻于昌邑,以厄齐、赵,而出委以梁。作《绛侯世家》第二十七。
七国叛逆,蕃屏京师,唯梁为扞;偩爱矜功,几获于祸。嘉其能距吴、楚,作《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五宗既王,亲属洽和,诸侯大小为藩,爰得其宜,僭拟之事稍衰贬矣。作《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三子之王,文辞可观。作《三王世家》第三十。
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
晏子俭矣,夷吾则奢;齐桓以霸,景公以治。作《管晏列传》第二。
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韩非揣事情,循势理。作《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自古王者而有《司马法》,穰苴能申明之。作《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作《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维建遇谗,爰及子奢,尚既匡父,伍员奔吴。作《伍子胥列传》第六。
孔氏述文,弟子兴业,咸为师傅,崇仁厉义。作《仲尼弟子列传》第七。
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作《商君列传》第八。
天下患衡秦毋餍,而苏子能存诸侯,约从以抑贪强。作《苏秦列传》第九。
六国既从亲,而张仪能明其说,复散解诸侯。作《张仪列传》第十。
秦所以东攘雄诸侯,樗里、甘茂之策。作《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
苞河山,围大梁,使诸侯敛手而事秦者,魏冉之功。作《穰侯列传》第十二。
南拔鄢、郢,北摧长平,遂围邯郸,武安为率;破荆灭赵,王翦之计。作《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好客喜士,士归于薛,为齐扞楚、魏。作《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争冯亭以权,如楚以救邯郸之围,使其君复称于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以身徇君,遂脱强秦,使驰说之士南向走楚者,黄歇之义。作《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能忍訽于魏、齐,而信威于强秦,推贤让位,二子有之。作《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率行其谋,连五国兵,为弱燕报强齐之仇,雪其先君之耻。作《乐毅列传》第二十。
能信意强秦,而屈体廉子,用徇其君,俱重于诸侯。作《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
湣王既失临菑而奔莒,唯田单用即墨破走骑劫,遂存齐社稷。作《田单列传》第二十二。
能设诡说解患于围城,轻爵禄,乐肆志。作《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作《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结子楚亲,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作《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曹子匕首,鲁获其田,齐明其信;豫让义不为二心。作《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能明其画,因时推秦,遂得意于海内,斯为谋首。作《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为秦开地益众,北靡匈奴,据河为塞,因山为固,建榆中。作《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填赵塞常山以广河内,弱楚权,明汉王之信于天下。作《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
收西河、上党之兵,从至彭城;越之侵掠梁地以苦项羽。作《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
以淮南叛楚归汉,汉用得大司马殷,卒破子羽于垓下。作《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赵,定燕齐,使汉三分天下有其二,以灭项籍。作《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楚、汉相距巩洛,而韩信为填颍川,卢绾绝籍粮饷。作《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诸侯畔项王,唯齐连子羽城阳,汉得以间遂入彭城。作《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攻城野战,获功归报,哙、商有力焉,非独鞭策,又与之脱难。作《樊郦列传》第三十五。
汉既初定,文理未明,苍为主计,整齐度量,序律历。作《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结言通使,约怀诸侯;诸侯咸亲,归汉为藩辅。作《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欲详知秦、楚之事,维周常从高祖,平定诸侯。作《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
徙强族,都关中,和约匈奴;明朝廷礼,次宗庙仪法。作《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能摧刚作柔,卒为列臣;栾公不劫于势而倍死。作《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
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作《袁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
守法不失大理,言古贤人,增主之明。作《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敦厚慈孝,讷于言,敏于行,务在鞠躬,君子长者。作《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守节切直,义足以言廉,行足以厉贤,任重权不可以非理挠。作《田叔列传》第四十四。
扁鹊言医,为方者宗,守数精明;后世循序,弗能易也,而仓公可谓近之矣。作《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维仲之省,厥濞王吴,遭汉初定,以填抚江、淮之间。作《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吴、楚为乱,宗属唯婴贤而喜士,士乡之,率师抗山东荥阳。作《魏其武安列传》第四十七。
智足以应近世之变,宽足用得人。作《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作《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自三代以来,匈奴常为中国患害;欲知强弱之时,设备征讨,作《匈奴列传》第五十。
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作《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大臣宗室以侈靡相高,唯弘用节衣食为百吏先。作《平津侯列传》第五十二。
汉既平中国,而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纳贡职。作《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吴之叛逆,瓯人斩濞,葆守封禺为臣。作《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燕丹散乱辽间,满收其亡民,厥聚海东,以集真藩,葆塞为外臣。作《朝鲜列传》第五十五。
唐蒙使略通夜郎,而邛、笮之君请为内臣受吏。作《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作《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黥布叛逆,子长国之,以填江、淮之南,安剽楚庶民。作《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
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正衣冠立于朝廷,而群臣莫敢言浮说,长孺矜焉;好荐人,称长者,壮有溉。作《汲郑列传》第六十。
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民背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汉既通使大夏,而西极远蛮,引领内乡,欲观中国。作《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背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夫事人君能说主耳目,和主颜色,而获亲近,非独色爱,能亦各有所长。作《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疑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齐、楚、秦、赵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观其大旨,作《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略窥其要,作《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