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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该拉号宇宙飞船在无垠的太空里悄然行进。它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铁族内卷派与外扩派的战场里,不让任何一方发现自己。
阿勒克托派人来叫袁乃东。在月球地下城被铁族舰队摧毁之前的紧急时刻,袁乃东登上了墨该拉号。这艘阿勒克托的专属飞船,从月球出发,现在已经在太空里航行好些天了。
阿勒克托坐在智能轮椅上,隔着一面落地窗,眺望外面的宇宙。她全身瘫软,仿佛所有的骨头都已经碎裂,全身的皮肉都仅仅靠轮椅支撑着。
袁乃东知道,这种说法不是夸张,而是事实。阿勒克托的身体早就被某种内部辐射严重损害,在月球地下城时,她还被倒塌的建筑砸伤。换做别人,早就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而她却偏偏还活着。
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支撑着她。
袁乃东走到阿勒克托身边。此刻,墨该拉号正在经过一艘星舰的残骸,也不知道是内卷派的,还是外扩派的。多次强烈爆炸将它从内到外翻了一遍,大大小小的裂口宛如一个个怪物变形的嘴。
“你不是想知道瓦利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吗?”阿勒克托说,声音扭曲,仿佛从阴间最深处泄漏出来的风,“我告诉你,他说的,都是真的。”
阿勒克托细细说起,从她参加库库尔坎公司的招募开始(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愤怒的年轻人,对一切都充满怨气),说到追击塞德娜号75年的漫长航行(瓦利说过,当目标未知、路程未知、结果未知的时候,人的时间感会因为茫然而在无形中被拉长数十倍),说到在烛龙星上见到的奇观与5年的挖掘(我们去那里可不是去旅游,然而,那微笑的彩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说到了54千米深的冰井事故与吃人。
“我永远记得尼比鲁那张惊恐万状而绝望的脸,他的眼睛瞬间充血仿佛野兽,手里还举着那根短棒。他扔掉了自己短棒,冲过来抢船长手里那根长棒,却被我绊倒在地。然后,我们吃了他。我们必须活下去,才有机会实现那一个梦想。”
“瓦利也吃了?”
阿勒克托微微摇头,“没有。他没有吃。他吃了他随身带着的宝贝盆栽植物。那盆栽植物从火星出发时他就带在身边,当中死了很多次,瓦利又重新种了很多次,每次的品种还不同。瓦利经常说,离开火星,驾驶追击塞德娜号去往奥尔特云的我们,就像离开土地的盆栽植物,看上去精美,其实一碰就死。”
“然后呢?”
“铎,这种诞生于红超巨星的超超新星爆发的超重元素,又在奥尔特云的寒冰地狱里长眠了50亿年,在极其特殊的环境下,成为有多种神奇特性的铎晶体。比如,穿越时空。”阿勒克托说,“采集到铎晶体后,我们立刻将它搬运到追击塞德娜号上进行了深入研究。由我负责。但研究一开始,就出事了。不知怎么地,追击塞德娜号穿越了时空,从80年后的烛龙星瞬间回到了2123年的地球轨道。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时幽蓝的光包裹住整艘飞船的情形。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变成现在这个糟糕的样子。我能在举手投足间杀人,但……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这让我非常不安。我需要一个解释。”
回到现在后,周绍辉以弥勒会的名义,在月球上设立基地,招募了一大批科学家对铎晶体进行研究。不说是“为了碳族”这样迂阔的目标,仅仅是看看铎晶体漂亮的外表,听听铎晶体那匪夷所思的来历,就足以让这帮科学家感叹,更不用说,要他们去研究铎晶体那些神奇的特性。“他们高兴得简直要疯掉了。”阿勒克托说,“我请教了当代碳族最负盛名的科学家,但他们认定我在撒谎。因为不管是我身上发生的晶体化,还是追击塞德娜号穿越时空,从未来回到现在,都无法用终极理论来解释,而我知道我没有撒谎。”
显而易见,穿越会导致无数悖论的出现,外祖父悖论不过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倘若追击塞德娜号的穿越是事实——种种迹象表明,周绍辉和他的船员都没有撒谎——那就意味着……意味着终极理论不终极?袁乃东被这个想法吓住了。然而,他没有停止思考,而是继续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疾驰。
在很久以前,袁乃东和卢文钊有过一次对话。
“关于靳灿提出的量子智慧假说,父亲相信吗?”袁乃东问。
“问题的关键不是我相不相信,而是你。”父亲习惯性地启发道,“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袁乃东思忖了片刻,答道:“作为一种有趣的假说,我接受它的存在。但要我相信它就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不可更改的事实,世间唯一的真理,我觉得,缺少具有说服力的足够多的证据。假如有一天,出现了足够多且有说服力的证据,我想我会相信它的。”
“在那之前呢?”
“在那之前,我会保留自己的想法,并收集资料,还有,适度参与辩论,了解别人的思路与想法。”
父亲颔首道:“这是对的。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随时准备更新自己的知识库,不保守、不激进、不跟风,于信息洪流中,坚持基本原则,方能岿然不动,进而取得巨大进步。”
现在,袁乃东正照着在做。追击塞德娜号的穿越对所谓终极理论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想不出来,也想不明白。
“为了维护终极理论,那些最负盛名的科学家宁愿扭曲事实,不相信追击塞德娜号穿越的真实性。”阿勒克托似乎回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穿越,证明终极理论并非最后的科学,而是一个阶段性总结。追击塞德娜号穿越了,又没有促发什么效应,为终极理论的迭代提供了契机。在将来,终极理论2.0版诞生后,再回头看,肯定会发现终极理论所起的关键性作用。”
“我觉得你说得对。”他想起来了,眼前这位瘫坐在智能轮椅上的百岁老人,也是理论物理学的研究者。
阿勒克托沉默了一阵子,说:“然后我就目睹了铁族摧毁地球,地球从太阳系消失不见了。铁族真该死。”
“地球不是铁族摧毁的,”袁乃东说,“是重生教,是碳族自己。”
“那不可能。”
“重生教相信,死后可以重生。他们倾尽全力,建造了巨壁系统。是巨壁系统启动后,摧毁了地球。”
“是铁族舰队干的。”
“我查过了,铁族第四舰队并非为地球而来,而是为了伏羲城的原铁们。当时,大部分原铁已经回归铁族,成为文明铁的一部分。剩下的100万原铁支持外扩,不肯投降,并趁铁族内战之机,发动了叛乱。铁族第四舰队的到来,是代表文明铁来进行战略威慑的。”袁乃东说。
“我看到的不是这样。”
“伏羲城现在是废墟一座,但要查找资料,也不是绝对找不到的。”
“我看到铁族舰队向地球开火,激光犁地,战舰齐鸣,汽笛声声,地球消失!”
“来的也不是铁族第四舰队的全部,只是一部分。铁族第四舰队的主力当时在金星。别说一部分,即便是铁族第四舰队全部向地球开火,也不能彻底摧毁地球。他们的火力确实猛,全力以赴的话,森林会被焚毁,陆地会被切割,大海会被煮沸,但把整个地球摧毁,他们还办不到。”
“你撒谎!”
“你看到铁族舰队在星空中出现,你看到地球在一阵颤栗中消失,你把这时间上的前后两件事情,联系成因果关系。你认定是铁族舰队开火,摧毁了地球,并由此补充出无数的细节,来完善你的想法,但这真的只是你的幻想。战舰齐鸣,汽笛声声,说得动人心魄,然而在太空里,哪能听见战舰齐鸣,汽笛声声?”
“这不可能!”阿勒克托迟疑片刻,“我确实没有亲眼目睹铁族舰队摧毁地球,那些话是船长告诉我的。当时我被铎晶体困住,我感觉它变成了择人而噬的怪兽,它要把我……”她停住了,显然是不愿意回忆当时的情形。良久,她问:“那追击塞德娜号为什么会穿越到地球轨道上?地球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一切?”
“巧合。”
“我不相信巧合。”
“空间越大,时间越多,出现巧合的概率越高。而且,概率这种基于统计学的东西,对个体而言,不发生就是零,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
“我说过了,我不接受巧合!”阿勒克托几乎是咆哮着说的,几近瘫痪的身体也因此而不停颤栗。
“等等,你先前说,穿越之前,追击塞德娜号正在用铎晶体做实验?”袁乃东继续说,“巨壁系统的‘死亡哨音’对地球的自杀式攻击,与追击塞德娜号在烛龙星上的铎晶体实验,两个都是能量高度集中,在时空连续体上形成某种形式的谐振,于是地球与追击塞德娜号交换了在时空中的位置?追击塞德娜号从80年后的奥尔特云烛龙星来到2123年的地球,而地球去了80年后的奥尔特云?”
“这是某种时空守恒定律吗?”阿勒克托似乎冷静下来。她曾经是个理论物理学家,谈到理论,能让她冷静下来。她默想了一会儿,说,“这个假说,即使是真的,也只会导出一个可怕的结论。”她指出,奥尔特云的温度普遍在零下230℃,地球去了那里还不被冻成又冷又硬的冰球!别说水,就是空气也会凝结成固体,坠到地表,成为千里冰封的一部分。“没有地球生命能从这突如其来的低温浩劫中活下来。这跟地球被彻底摧毁有什么区别?”
袁乃东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假说。
阿勒克托已经得出了她的结论:“不管怎样,无论如何,铁族都该死。我的身体已经严重恶化,很可能活不到完成计划的那一天。袁乃东,我知道你本领非凡,有对抗铁族的能力墨该拉。所以,我拜托你,拜托你在我死以后,协助周绍辉完成他的计划。”
袁乃东没有回答。对抗铁族并非他的使命,然而……“你刚才说,为了维护终极理论,那些最负盛名的科学家宁愿扭曲事实,也不相信追击塞德娜号穿越的真实性。”他字斟句酌地说,“你现在做的是同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