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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克托如愤怒的眼镜蛇一般，昂起头来。一张脸白里透着蓝，就像晶莹透亮的蓝宝石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寒霜，空气也不由得凝滞起来。
袁乃东忽然转头，看着阿勒克托，显然是察觉到危险。
她的危险。
经过船长和瓦利抢救，她从铎晶体实验事故中活了下来，身体却出现了连终极理论也无法解释的变化。一部分铎晶体在追击塞德娜号穿越时空的同时，侵入了她的身体，变成了她的器官和组织的一部分。强烈的辐射，时时刻刻灼烧着她的骨骼和内脏。她偏偏又拥有了强大的再生能力。被灼烧的骨骼和内脏一次又一次地再生回来，宛如神话中普罗米修斯被鹰每天吃掉的肝脏。只是，灼烧与再生在她体内反复发生，最终，在无限的痛苦中，她身体的所有部位，乃至细胞，都变了形，扭了曲，仿佛她是在被重型装甲车把她碾压后，又被一个毫无医学常识的疯子，胡乱“吹”起来的一样。
与此同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拥有了在愤怒时暂停时间和碳化杀人的超能力。因为愤怒，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情感了。当她还是一个小孩时，就被称为“愤怒的阿勒克托”。一切都能成为她愤怒的原因。她愤怒于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公。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个世界也与她处处作对。长大了，她是一个愤怒的青年；后来，是愤怒的中年；现在么，则是愤怒的老年。越老，愤怒的原因越多，愤怒的次数也越多。
同以前相比，现在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的愤怒有力量。当她愤怒时，周围的时间和空间都变得缓慢，甚至彻底停止下来。而她是这片区域唯一活动自如的生命。辐射能在她体内聚集，从她的手指发射出去，射程虽然短，却能令有机生命在须臾之间被碳化成黑灰色的雕像，然后化为飞灰。
第一次使用时，阿勒克托还有几分恐慌。多使用几次，渐渐熟稔后，她心中的欣喜已是铺天盖地。
船长亲切地称她为“行走的核武器”。在加入弥勒会的时候，她一展身手，把大师兄赵庆虎和他的什么四大天王吓得不行，忙不迭地答应了裸猿一派的全部要求。后边的数次行动中，都有她混合了愤怒、诡异与刚猛的身影。“为裸猿一派的壮大做出了不可替代的卓越贡献。”船长如是说。
事已至此，身上那些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凡事都有代价。
阿勒克托弹弹手指，将停滞的时空恢复正常。愤怒已经从她心里消失，她太疲倦了。愤怒是需要体力支持的，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体力。
“阁下，船长要与你通话。”一名手下报告。
“接过来。”阿勒克托心里掠过一丝喜悦。
“需要我回避吗？”袁乃东摆出将走欲走的样子。但阿勒克托知道，他只是摆出那个样子，事实上他非常想留下来。“不，”阿勒克托说，“这个计划需要你参与。”
光影交错中，周绍辉的影像出现在房间里。这是近一年来，阿勒克托第一次见到周绍辉，惊异地发现他穿着弥勒会大师兄的华美袍服，层层叠叠、繁繁复复。袍服之上，冠冕之下，是一张苍蓝色的国字脸。这脸线条分明，沟壑纵横，宛如刀劈过、斧砍过的雪原。
“你成功了？！”阿勒克托的语气夹杂着七分惊喜与三分惊恐，“成功地实现了晶体化！”
“是的。我成功了。”周绍辉的声音低沉而字字清晰，仿佛是两块晶石相互撞击发出的，“皇天终究不负有心人。”
阿勒克托咂咂嘴，没有说话。周绍辉继续说：“第二次铁族内战已经爆发了数天。综合各个方面的情报，外扩派与内卷派的太空舰队损失都超过65%，内卷派略多一点儿，而在太阳系的其他地方，包括木卫三、土卫六、爱神星、天王星和海王星，两派的武装力量，都在不死不休的鏖战中。
“好，打得越久越好，打得越激烈越好。”
“这是陆费轩的功劳。瓦利死于铁族的暗杀，我计划安排陆费轩取代他的位置，成为裸猿一派的三驾马车之一。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支持你的决定。”
“很好。”周绍辉顿了顿，又说，“陆费轩的手下已经夺取了630202119号戴森单元，即将到达指定坐标。最初的计划，原本是你去夺取。但你的身体……恶化得太厉害。我非常担心你无法完成这项任务。现在，不用担心了。阿勒克托，改变航线，我已经把坐标发到你的飞船主控电脑上。你赶紧去那里。”
看上去周绍辉已经急于终止对话，阿勒克托连忙出言阻止，“船长！”
周绍辉问道：“什么事？”
“珍妮死了。”
“我知道。”
“你就一点儿也不伤心？”
“伤心有什么用？能让她复活吗？能让她爱上我吗？能拯救碳族，消灭铁族吗？时间不够了，我不想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我所剩不多的宝贵时间！”
“她告诉你的那个消息，量子意识迁移实验成功了……”
“不重要！”周绍辉把“不重要”三个字又重复了两遍，“以前可能很重要，现在么，不重要了。眼下，消灭铁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再没有比消灭铁族更重要的事情了。”
阿勒克托道：“为了碳族！”
周绍辉回应了一句“为了碳族”，然后关掉了通信器。
阿勒克托调整智能轮椅，转向袁乃东，“你也看见了，人工愚蠢计划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们失去了月球地下城，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代价。事实上，我们建造月球地下城时就做好了随时放弃它的准备。那些死于铁族袭击的战士们，将会感谢我们将要做的一切。我不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袁乃东还是没有回话，凝神望着落地窗外逐渐远去的星舰残骸。
“还是请陆费轩来跟你说吧。”阿勒克托说，“他比我会劝人。”
投影设备再一次工作起来。“陆费轩在金星，他现在是金星代总理。距离远，有信号延迟。你先等耐心等一会儿。”阿勒克托说，“陆费轩是自己主动加入裸猿一派的。这不奇怪。绝大多数碳族在知道我们的计划后，都站在了我们这一边，全力以赴地支持。”
陆费轩出现在投影里，大约45岁，穿着正装，有一张黧黑的脸，满布深深的皱纹，沧桑却不显得世故。“我知道你，袁乃东。”他说，“我知道你父亲，知道碳铁盟。”
“碳铁盟，我记得的，由我父亲卢文钊一手创立，致力于碳族与铁族的和平相处，共同发展。”袁乃东说，“实际上只是包含了十来个碳族和铁族个体的松散组织。而且，碳铁盟早就解散很久了。”
“但它的追求，致力于碳族与铁族的和平相处，共同发展，还在。”陆费轩说，“你还在。”
“地球也已经消失很久了。”
陆费轩说：“我知道，知道你和地球的故事。我还知道你的行动为什么注定会失败。因为你只是孤胆英雄，因为你和你的碳铁盟只是一小撮理想主义傻瓜，自以为是想要拯救碳族，拯救地球。”
阿勒克托注意到，袁乃东神色黯然了一下。
“至少理想主义傻瓜这个评价，我是认可的。”袁乃东说，“照我母亲萧菁的话说，碳族认为我们是叛徒，是铁族的走狗，铁族也不认为我们是自己人，我们夹在中间，就像风箱中的耗子——两头受气。为了理解母亲这个比喻，我专门去搜了风箱和耗子的资料，发现这个比喻是如此生动，趣味十足。”
陆费轩继续说：“知道为什么你的拯救一再失败吗？因为一直以来，你都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整个碳族在你背后看你演出，并且还要点评你表演的精彩程度：批评、讽刺、挖苦、同情、理解，不一而足。甚至有相当多的碳族个体，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不在乎。”
“其实你是在乎的。”阿勒克托插话道。
“我们需要建立广泛的同盟，为了碳族的共同利益而奋斗。”
“你在说裸猿一派吗？”
“不，我说的是……一个比碳铁盟，比裸猿一派，更有凝聚力与行动力，覆盖面也更广的组织。铁族也可以加入进来。对，我想说的是太阳系命运共同体。”
“非常伟大的追求。”袁乃东说，“我也曾经这样想过。”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拯救太阳系？”陆费轩忽略掉袁乃东的嘲讽，继续说，“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为此而努力。”
“谁？”
“铁红缨。”
阿勒克托看见袁乃东眼睛陡然一亮，又在须臾之间熄灭。
陆费轩说：“铁红缨顺利攻占了630202119号戴森单元，此刻正在太阳附近的某个地方，等待船长和他的追击塞德娜号前去。”
袁乃东的眼睛再度亮起来，不，是燃烧起来。
那种燃烧，阿勒克托非常熟悉。那是愤怒的可以将一切焚尽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