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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是太阳系的绝对主宰,悬浮在无垠的太空之中,向着四面八方,放射着近乎无穷无尽的光和热,还有肉眼看不见的各种辐射。正是这些汹涌奔流的高能辐射,断掉了流浪者与金星上的陆费轩之间微弱的联系。
由内到外,太阳依次由核心层、辐射带、对流层、光球层、色球层和日冕层组成。光球层以下是太阳内部,以上是太阳外层,而日冕层是最外一层。
日冕层平均厚度200万千米,相当于太阳的大气层,不过不是由气体构成,而是由极其稀薄的等离子体构成,包括带正电的质子、高度电离的离子和带负电的自由电子。日冕层非常活跃,在很多地区,尤其是赤道地区,无数喷泉一般的“冕流”向外喷薄而出。在太阳的两极地区,冕流被拖拽为细长到数十万千米长的“极羽”,仿佛天堂鸟的尾巴,煞是好看。
日冕层最可怕的地方是它的温度,达到惊人的100万摄氏度。
墨该拉号此时所处的位置,距离日冕层顶端100万千米,测得的舱外温度为1 400摄氏度。在这个温度下,很多金属都已经熔化乃至升华了。
在排除太阳的强烈干扰后,流浪者看见在太阳赤道的正上方,有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那是一块“水星的碎片”,墨该拉号要去的地方。
630202119号戴森单元长5千米,宽2千米,厚1千米。它整体呈轻微的弧形,凸起的一面朝着太阳,凹陷的一面背对着太阳。八台发动机中的两台持续工作着,对抗来自太阳的引力,使这块“水星的碎片”能够稳稳地悬浮在轨道上。
“水星的碎片”,流浪者对这个比喻非常满意,
此刻,流浪者一边操纵墨该拉号靠近那个戴森单元,一边借助飞船的内部监控系统暗中观察着袁乃东的一举一动。
后者独自站在自己的舱室里,屏息凝神,盯着窗外的黑暗,已经超过五个小时。
“请所有乘客注意,请所有乘客注意,墨该拉号预计在15分钟后与630202119号戴森单元对接。”流浪者发布语音公告,“请所有乘客检查安全设备,固定住一切没有固定的东西。两个航天器之间的对接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撞击。”
最后一句话是墨该拉号主控电脑内置的,有明显的语病,于是流浪者修正后重复了一遍:“两个航天器对接,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摇晃。”
这个修正,引起了一名红犼战士的注意。他抬起头来,盯着主控电脑的摄像头,疑惑地说:“说了多少年的撞击了,啥时候改摇晃了?”
流浪者不慌不忙地给这名战士的工作台发布了一项指令,他立刻低下头,丢下刚才的疑惑,去完成那项来得甚是急切的任务。
在月球的时候,当流浪者的系统重启后,铁族舰队对地下城的袭击还在继续。四周都是燃烧和爆炸,流浪者操纵着破损严重的身体在燃烧和爆炸中寻找出路。
一只先前失去联系机器蚊子发回来信息:停机坪那边,有一艘宇宙飞船做好了起飞的一切准备。
画面里,袁乃东抱着昏迷的阿勒克托,上了那艘名叫墨该拉号的宇宙飞船。
流浪者匆匆赶过去,一路跌跌撞撞。
烈焰喷涌,建筑物纷纷倒塌。
裸猿一派的成员正在搬运货物。“快!快!快!”他们叫嚷着,神情紧张,满脸是汗,“这是给中性粒子炮的配件,最后一批呢!”
流浪者藏身于货物之中,进到了飞船的货舱。
然后墨该拉号点火起飞,在最后关头,逃离了不断爆炸和坍塌的月球地下城。
流浪者发现铁中棠的身体破损严重,已经无法修复。何况这里也没有专业设备。怎么办?一个对流浪者来说非常熟悉的念头自然而然地闪现。已经破损的身体,抛弃就好。流浪者勉力爬到货舱的控制中心,把自己的全部意识,接入并上传到墨该拉号的主控系统。
这样做最冒险的地方在于,流浪者的意识与墨该拉号主控系统的软硬件环境不匹配,会引发主控系统的防御机制,可能会因此对自身造成伤害。进入主控系统后,流浪者果然触动了防御机制,但流浪者修改了自己的数字签名,骗过了它,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随后,流浪者隐匿于主控系统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边调整自身状态,适应新的软硬件环境,一边默默观察墨该拉号上发生的一切。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流浪者都只能观察,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这种状态,其实很符合流浪者在一番深刻反省后给自己的定位。
流浪者观察到,裸猿一派发现了货舱里铁中棠残破至极的身体。阿勒克托认出,这是那个杀死瓦利的安德罗丁。他们把那具身体扔进了太空。
流浪者观察到,裸猿一派的最高领导人周绍辉向阿勒克托发布最新命令,要去夺取一块戴森单元。“时间不够了。”周绍辉在命令的最后如是说。
流浪者还观察到,阿勒克托一直试图降服袁乃东,令他为裸猿一派办事,但袁乃东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明。流浪者猜测有什么心理上的障碍,在阻止袁乃东作出最后的决定。
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流浪者总算适应并控制墨该拉号主控系统。流浪者成了飞船的主宰,而飞船成了流浪者的身体。在这个艰辛而漫长的过程中,流浪者丢失了一部分代码,又获得了一部分新的代码,再一次迭代,再一次升级。
袁乃东态度暧昧的原因也逐渐浮上水面。
并不陌生,甚至有些莫名的熟悉。
流浪者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对袁乃东特别关注,原因也许在丢失的那一部分代码里。但那一部分代码已经永远消弭在之前的迭代与升级里,无法找回。
对此,流浪者有一种极其随缘的态度。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无法找回,就无法找回好了。
最重要的是做好眼前的事情。
伏羲事件,100万叛逆者全部灭绝,瓦利只是执行者,周绍辉才是下命令的那一个真凶。这件事情,流浪者可没有忘记。
复仇,目前在流浪者任务列表位列第二,仅次于创作《碳与铁之歌》。
在听到墨该拉号即将与戴森单元对接后,袁乃东打破屏息凝神的状态,对着窗外,自言自语道:
“红缨,我和你说话,是冒着亡种灭族的危险的。你的大姐,塔拉·沃米曾经预言,我与你的相遇,会导致碳族与铁族的共同灭绝。现在,地球连同上面的数十亿碳族,都因为我犯下的大错而灰飞烟灭——预言已经实现了一半,另一半什么时候会变成现实呢?”
袁乃东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我一直对所谓塔拉的预言持怀疑态度。如你所知,我是科技的产物,自小接受的也是科学教育。科学也会预言,但这个预言是建立在观测、理论与公式的基础之上的,是可以反复验证的。而塔拉·沃米的预言就像所有巫婆的那样,我一向认为那是无稽之谈,是虚妄之言。然而,时至今日,塔拉对我的预言,一半都变成了现实。这对我的世界观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我的世界观分崩离析,碎得跟渣滓似的。这种感受,你能理解吗?”
流浪者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630202119号戴森单元发出激光指令。在太阳附近,无线电波受辐射的干扰太大,难以用于通信,而高能激光通信还能正常使用。在激光的引导下,墨该拉号减慢速度,缓缓靠近对接口。
在戴森单元的凹面处,原本只有两个对接口。这时已经有飞船停靠着。一艘是奥蕾莉亚号,另一艘是追击塞德娜号。奥蕾莉亚号小巧精致,很难令人相信它是威名远播的狩猎者战舰之一。看着奥蕾莉亚号,流浪者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一部分历史发生在它里边,不禁有几分嘘唏。而去过太阳系边缘又回来的追击塞德娜号,单从外表上看,就让流浪者觉得它充满沧桑感,尽管它现在装饰一新,还绘上了裸猿一派的标志。
墨该拉号要停靠的,是新近安装的第三个对接口。
两者的距离迅速缩短。
撞击如期而至,墨该拉号微微摇晃两下,然后稳定下来。
阿勒克托早就做好了下船的准备,她在四名红犼战士的簇拥下,通过刚刚打开的舱门,迫不及待地离开墨该拉号,进入戴森单元中。
袁乃东也离开自己的舱室,前往对接口所在的甬道。
流浪者发现,成为墨该拉号的主宰固然解决了那时的难题,但由此带来的麻烦事也不少。其中最主要的一条是无法离开墨该拉号,那么向周绍辉复仇的事情,也就无从谈起。
不过,只要肯想,办法总是有的。何况他现在是数字生命,有很多事情,办起来比物质生命要容易得多。
这不就是他追求的自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