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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犼军团司令申胥率队迎接,阿勒克托在和他寒暄几句后就离去。申胥又等了一阵子,接听了一个电话,然后挥挥手,和八名红犼战士一起离去。
袁乃东待申胥离开,才穿过甬道,进入630202119号戴森单元。
“为什么避开申胥?”暗处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怕我忍不住对他下手。”袁乃东回答。
一袭红衣的铁红缨从暗处款款而来:“你恨他?”
袁乃东站定,屏息凝神,没有回答铁红缨的问题,转而说道,“好久不见。”
“有好久?”
“不知道。也许是十年,也可能是一天。”
铁红缨露出一丝深不可测的笑,那笑容轻轻浅浅,转瞬即逝,“好久不见。”
袁乃东顿了一顿,问:“你加入了裸猿一派?”
“没有。”
“你在替他们做事?”
“我和裸猿一派有共同的目标。那个目标,那个使命——保护碳族、抵御铁族,我父亲和我母亲铭刻在我的基因里的。你是知道的。”
“我也一样。”袁乃东说,“你相信他们吗?”
“什么?”
“我是说裸猿一派。”
“我对他们的印象挺好。有理想,有组织,有行动力。”
“行事作风呢?”
“还好吧。”
“我表示怀疑。”袁乃东解释说,“在木星的时候,他们,申胥和他的红犼军团,绑架了一座太空城,以数万人的生命为要挟,抓捕叛逃的瓦利。这种做法太过极端,接近恐怖主义行径了。”
铁红缨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一个人尚且不可能完美,一个组织,成千上万号成员,更不可能完美。何况他们是在整个碳族放弃抵抗的情况下,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唯一坚持与铁族作战的力量!”
“目标正确,就可以采取极端手段吗?”
“我们是在讨论目标与手段的哲学关系吗?”铁红缨不答反问。
“我们见面就是为了争吵吗?”
两人望着对方的眼睛,同时摇了摇头。一个问题同时浮上两人的心海:两个孤独的灵魂想要互相彻底了解,需要多长时间?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还是一秒钟?
“我有问题想问你。”
“就在这里说?”
“还是去奥蕾莉亚号吧。那里方便说话。”
铁红缨说罢转身,在前带路,步履轻快,摇曳多姿。袁乃东加快步子,不动声色地赶上了铁红缨。两人肩并肩地穿过甬道和闸门,进入奥蕾莉亚号。
“喝点什么?”
“随便。”
袁乃东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上一次来,没有什么变化。
铁红缨给袁乃东准备了一杯浓咖啡,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你想问我什么?”
“幽灵舰队。”袁乃东接过咖啡,喝了一口,“金星战役时,你摧毁的那支铁族舰队,后来又怎么出现了?”
“要是早两年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并为此痛苦万分。现在么,我已经知道答案呢。”
铁红缨把从铁游夏那里得知的消息又说了一遍:真正摧毁铁族舰队的,不是铁红缨,而是“死亡哨音”,薇尔达发明的超级武器。“死亡哨音”在时空连续体上制造出一个涟漪,一个裂隙,或者一个褶皱,总之,是一个时间和空间都异于别处的区域。
“我喜欢宇宙涟漪这个名字。”铁红缨强调。
“死亡哨音”是分两次摧毁铁族舰队的,第一次是直接进攻,第二次是宇宙涟漪产生后形成的回声。正是这回声,使精神处于极度紧张的铁红缨产生了凭她一已之力摧毁铁族舰队的幻觉。“什么暗能量拍击啊,这一类,都是我想象出来的。”铁红缨坦然承认。
铁族舰队被宇宙涟漪淹没,在宇宙涟漪之外的观察者看不到铁族舰队,就以为铁族舰队毁灭了。实际上呢,宇宙涟漪里的时空相对于外界是静止的,把铁族舰队送到涟漪里,等于把他们“冷藏”起来。当铁族内卷派发现这一秘密之后进行了一番研究,通过逆向操作将“冷藏”于宇宙涟漪的舰队召唤回来,这就是铁族幽灵舰队。
“把铁族幽灵舰队从宇宙的涟漪中召唤回来的,是铁族内卷派,而幽灵舰队是铁族内卷派在第一次铁族内战中胜出的关键。如今,铁族外扩派把超级星舰立方光年号从宇宙涟漪中召唤回来,就是期望它在第二次铁族内战中发挥关键性作用。现在,双方正在太阳系的各处打得如火如荼,不死不休。”铁红缨总结说。
袁乃东想了想,说:“重生教倾全教之力制造的巨壁系统实际上是放大版的‘死亡哨音’。”
“巨壁系统是放大版的‘死亡哨音’?”
“是的,薇尔达·沃米设计的。地球消失于巨壁系统的直接攻击,而由此产生的回声,将巨壁系统本身,包括拉尼亚凯亚、斯隆和格勒-赫伽瑞三座实施攻击的太空城,都全部被席卷吞噬了。”
“难怪……难怪薇尔达一直没有进入我的意识。”
“什么意思?”
铁红缨解释说,这要从她们的诞生,也就是莉莉娅·沃米找到了铁良弼来执行“夏娃计划”开始。
铁良弼认为,碳族之所以无法理解终极理论,是因为终极理论是铁族智慧的产物,而铁族是集群智慧,所有成员依靠灵犀系统链接为一个实时共享一切的群体,与碳族的分散型智慧截然不同。所以,想要真正理解终极理论,就必须先理解集群智慧,而要理解集群智慧,就必须先在碳族与碳族之间建立起类似铁族那样的链接机制,构造以人为节点的无线网络。
这是铁良弼以基因编辑技术制造超能力族群的起点。
“铁良弼最终在我身上实现了他的愿望。”铁红缨说,“我的超能力被释放出来后,就与几位姐姐产生了精神上的超距链接。我能实时感受到我的姐姐们所感受到的一切。在她们死后,她们的意识,也会以一种奇妙的不可思议的方式,保存到我的大脑里,成为我意识的一部分。金星战役中,乌苏拉、卡特琳、齐尼娅、海伦娜,先后战死,她们的意识进到了我的大脑。但直到现在,薇尔达的意识也没有进来。”
袁乃东思忖着,这是又一件超出他认知的事情,“姐姐们死后,她们的意识进入了你的大脑,成为你意识的一部分,那现在控制这具身体的,是哪一个意识或者说人格?”
“是我。我是铁红缨,又不是铁红缨,我既是乌苏拉,也是卡特琳,我是齐尼娅,也是海伦娜,我是这个,也是那个。”铁红缨笑起来,“起初还能分辨这段记忆属于谁的,很快,六个沃米——金星战役结束时是五个,一年后塔拉也加入进来——的记忆便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也不愿意分辨了。六个沃米的记忆,彼此争吵着叠加在一起,合并相同或相似的,遗忘细枝末节,最后只剩下一个主体意识,那就是现在的我。生理年龄24岁,心理年龄194岁,一个复杂到极点的怪物。但你可以叫我铁红缨,那是我最想成为的那一个沃米。”
袁乃东边听边想。想要理解铁红缨曾经的状态与现在的状态并不难。他还记得深受多重人格困扰的卢文钊。六个沃米,都在争夺铁红缨这具躯体的控制权,那就好比是多重人格;而现在,铁红缨病愈了,到了卢文钊没有走到的最后一步。这个过程一定无比艰难。
铁红缨一点点儿把自己的精神碎片重新组装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自我,那感觉,就像是重新出生一样。即便一切检测数据和自我体验都表明她的意识只有一个,但她还是会强烈怀疑:此时的自己,已经不是被铁族攻击之前的自己了,而是另一个了。就像是精美的瓷器摔碎后用绷带胡乱包扎起来一样,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这个强烈到极点的自我怀疑,袁乃东亲身经历过,要克服它其艰难程度,根本不能与外人道。
“我明白,红缨。”他说着,望向铁红缨的目光,格外温柔,“我理解。”
铁红缨回望的目光同样温柔:“薇尔达·沃米被重生教带到地球那段日子,我与她的精神是链接在一起的。当时,我在飞往泰坦尼亚的途中,精神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我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却什么也不能做。后来,她陷入了深度的沉睡状态,我与她的链接就消失了。等我恢复理智,适应这个新的状态,把自己从无数的碎片整合成一个意识后,时间已经过去了数月。这个时候,泰坦尼亚业已被铁族第四舰队摧毁。我驾驶奥蕾莉亚号飞抵地球,去找薇尔达·沃米,我唯一还在世的姐姐。”
“后面的事情,我从何敏萱嘴里,知道一部分。”袁乃东说,“她遇到了你,你改造了她。”
“是的,我记得她,那个执着的妹子。”铁红缨笑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却没有说出来,转而道,“不说她了。薇尔达被你唤醒后,我与她的精神链接就恢复了。但那个时候,受图桑之邀,我已经在去往金星的途中。地球消失后,链接就断了,然而,薇尔达的意识一直没有像其他姐姐们一样,进入我的意识,成为我的一部分。”
“所以,薇尔达可能还活着?薇尔达还活着,就意味着地球还在,地球上的万事万物还在,我母亲萧菁还在,马承武、冉翠、杜显圣、毛勇、黄文军、宋青山、魏云等人也还在,只是在宇宙的某个地方,隐匿着,我们不知道而已?如果幽灵舰队与立方光年号能够从宇宙涟漪中解放出来,那地球呢?地球是否也可以?”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铁红缨回答,“只要知道地球在时空连续体中的真实位置,以及空前巨大的能量。也许,召唤地球所需的能量,会超过有史以来,碳族所制造和消耗的能量总和。”
“是的,是的。”一种叫作希望的小火苗从袁乃东内心最深处燃起。地球消失后,袁乃东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因为无法排解,以至于他把自己流放到木星。此刻,铁红缨的一番话,令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地球没有与追击塞德娜号交换时空的位置,也没有困在奥尔特云的寒冰地狱,而是隐匿在了宇宙涟漪里,等着谁去召唤。
不说让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至少,让袁乃东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努力的方向。希望,这玩意儿可比黄金,比钻石,比周绍辉他们从奥尔特云烛龙星带回来的铎晶体,珍贵千百倍。
“坐标,能量。能量,坐标。”袁乃东重复着这句话,如同中了魔咒一般,仿佛这样就能让地球从宇宙涟漪里,重返现实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