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非常职业档案

章三 采诗官

字体:16+-

文一言

晚霞从窗外照进屋中,我站起身来,用火折引燃放在师父桌案两侧的油烛,随后又坐回到原位。

自今晨收到一份记载着民间歌谣的竹简后,身为宫廷乐官的师父便开始了为其谱写音律的工作。照理说,所有采诗官都应在夏四月之前就把采集的歌谣呈入宫中,以便乐师尽快为其谱曲、再由乐者奏唱给天子来听。师父常常告诉我,大周首重律法与规则,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会为这份迟来的竹简而废寝忘食呢?

看到师父放下手中的毛笔,我情不自禁地俯身上前,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听完我的问题,师父用手拂过竹简。缓缓道:“确实如你所说,为师本不该为这首迟来的歌谣谱写音律——但这份竹简中所记载的故事却改变了为师的想法。”

竹简中记载的故事?我回想着大周律法中对采诗官定下的规则,有些不确信地问道:“师父所指的,是采诗官必须在竹简中记载下采诗途中的所见所闻这件事么?”以我的理解,这是为了能让乐官为歌谣谱写出最合适的音乐。

“正是如此,”师父点头道,“正是这位采诗官所写下的见闻与感想使我愿意破例为其配乐。”

自成年后便作为乐官后补进入宫中的我,一直都对这些民间的故事有着浓厚的兴趣。或许是我脸上好奇的神色太过明显,师父未等我开口便问道:“你想知道这个故事么?”

“请师父告诉我。”我挺直身体回答道。

师父看向竹简,轻声道:“这个故事,要从今年的一月开始讲起……”

周昭王十九年,春一月,黄河河畔。

微风从江面上轻拂而过,淡如蝉翼的水雾在和煦晨光的照耀下缓缓弥散,露出了青色的水面;一只飞鸟自江上掠过,留下了一圈圈**漾开来的细碎波纹。

采诗官望着远方河畔边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芦苇,用毛笔在竹简上记录下了这美好的画面。在这阳春美景之中,想必自己也会采集到美好的歌谣吧,采诗官如此写道。

“夫子,前方便是芦村了。”坐在采诗官身边,手持缰绳驱使马车的青年如此说着。采诗官闻言远望,便看到了一片依山而建的小屋。

多么令人沉醉的乡间之景啊,采诗官放下手中的事物,对一旁的青年说:“就在这里停下吧。”

“夫子,”青年有些惊讶地问道,“为何要在此处停车?您不是要去村中收集诗歌吗?”

采诗官笑着摇了摇头道:“孩子,你是怎么看待‘采诗官’这个职业的呢?”

故事讲到这里,师父抬头望向我,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徒儿,你又是如何看待这个职业的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发怔。此前我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看着师父温和的目光,我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根据周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而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如此看来……这是一个由年长者担任、深入民间收集歌谣的职务。此外,官府还会负责采诗官的衣食住行……师父,徒儿说得对吗?”

“说得不错,”师父微笑着赞赏了我一句又道,“官府负责照料那些年长却无儿女可依的老人,他们则帮助官府收集民间的歌谣——然而,这可不仅仅是为了尊老养老。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每到春季,度过了又一个寒冬的大周子民们便要开始新一年的生活,人们会在此时以歌谣唱出心中对过往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期望,所以,便有了那些又被称作‘行人’的采诗官去民间采集人民虽随口而唱却又发自内心的歌谣,然后将之提交给我们乐官,由我们来配好音律,再由乐者奏唱给天子去听。采诗,采的是民间之诗,使人民的欢乐疾苦能够被天子所知晓,这才是采诗官和我们这些乐官的真正职责。”

“原来是这样啊。”我对自己未来所要担任的职务的理解,在此时又深刻了几分。

师父将目光投回到竹简上道:“采诗官和那位青年也进行了与你我师徒二人相似的对话,之后,这位采诗官在竹简中记述了他内心的一些想法——

“周王姬瑕自继位后便开始谋划南下征讨楚蛮,并曾两次亲率大军涉黄河、渡汉水,跨过长江与之交战。然而,虽两次均大败楚蛮、大周的国力却也消耗无数,可周王不但不休养生息,反倒在去年又一次开始举全国之力整备第三次南征。

“作为一名采诗官,我不该,也没有资格替天子担忧这天下之事。但我至少可以履行自己的义务,为天子采集民间的歌谣——若这些歌谣在传入周王耳中后,能令他稍稍改变想法,不再想着杀伐天下,那也算是我在魂落归墟前为大周苍生做了一件好事。”从师父开始讲述这位采诗官所写下的感想时起,我便对这位忧国忧民的采诗官肃然起敬,待师父说完,我更是被他这份惊人的预见力所震惊。

“唉……”师父叹了一口气,用苦涩的声音说,“这位采诗官在大半年前便想到了这些,只可惜啊……”

我知道师父在哀叹着什么,回想起半个月前传遍整个国都的那个消息,我的心也被悲伤占据了。

今年入夏后,昭王姬瑕亲率大军第三次征讨楚蛮,并于秋八月在汉水河畔与之决战。在这场战役中,不但大周的军队全军覆没,就连谥号昭王的先王姬瑕也……

师父以手拂面道:“罢了,为师还是继续向你讲述竹简中的记录吧。”

我知道,师父是想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不至于沉浸在先王离世的哀痛之中。但看着师父悲痛的模样,我觉得我需要说点什么来帮助师父稳住情绪。

“师父,”我问道,“据徒儿所知,每一位采诗官都会随身携带一枚木铎,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师父打起精神道,“这木铎便是采诗官的象征——每到初春,当人们看到大道上有一位老者摇着木铎巡游而过时,他们便会知道,是采诗官来了。”

停顿了片刻,师父又道:“这位采诗官之所以会让身边的青年停下马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既然被称作‘行人’,自然要行于路,不亲自用自己的双脚踏过大周的广袤土地,又怎能听到民间歌谣中所表露的心声呢?”

暂且平复了心情的师父,继续向我说起这位采诗官在采诗途中的见闻。

靠近村落,映入采诗官眼帘的便是一片忙碌而又和谐的农家景象:家人和睦、衣食无忧,有土可耕、有畜可养,这不正是大周子民们所期盼的幸福吗?采诗官如此想着,在木铎清脆的铃声中走进了芦村。

自采诗官一职设立之后,大周上到都城下到乡村便逐渐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在每年的初春,采诗官还未开始巡游之前,人们便会自发地将前一年传唱的歌谣进行比较,从中推选出其中最好的那一首,然后等待采诗官前来,再将之托付给他;这项工作会交由作出这一首歌谣的那个人来亲自施行,而不论性别与年纪。

担任采诗官一职多年,他自然知道这个文化;但看着村民们沉默着躲避自己目光的模样,采诗官觉得,似乎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在这个小村中发生了。

“夫子,您好。”这时,一位约莫双十年华的女子走到采诗官的面前行了一礼。她的眼眸中掩藏着深深的悲伤,脸上却表露着一丝质朴的坚强。

“你便是芦村今年颂唱歌谣的人?”采诗官问道。六十余年来,采诗官体验过太多的伤感别离,而在这位女子身上,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股令人心痛的味道。

“……夫子,小女子不是那个人,”女子用哀婉的语调说,“我是她的妹妹。家姐在去年作出了一首残缺的歌谣——我知道,”她看到采诗官皱起眉头,连忙解释道,“采诗官是不收集还未完成的歌谣的,但芦村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便是去年一年最好的一首歌谣。”

“是这样啊!”采诗官抬手抚须问道,“既然如此,你姐姐为何不来我面前亲自吟唱出这首歌谣呢?”

女子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水道:“家姐因思成疾卧病在床,便交由我来做这项工作。”

“我明白了。”采诗官道,“那就请你告诉我她作出的歌谣吧。”

女子轻轻点头,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真挚的思念,用略带颤抖的声音低声吟唱: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轻声念出这句歌谣后,师父便闭上眼睛,停下了讲述。我在心中将它反复默念,渐渐地,一段真切的场景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本是这座小村落中的一位普通女孩。她像旁人一样在合适的年纪与一名男子成婚,婚后,男子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村落,只留下女子一人守在他们二人曾经一同生活的家中。秋天到了,女子携着竹筐在路边采集卷耳,她用了很长时间却也只采了不满一小筐,因为她满心都在思念着远方的丈夫,祈求他会平安,祈求他能早早归来。女子将竹筐丢在大路的一旁,她站在路的中央遥望远方,遥望着丈夫归来的方向。

“这句歌谣……”我从这段凄美的场景中醒来,心想:这句歌谣将守在家中的妻子对丈夫的思念诉说得淋漓尽致,在不经意间便将那种哀伤送进了听者的心底。况且,我知道女子的丈夫去了何处——想必他此时正身在周王姬瑕准备南征楚蛮的军队之中。

这句歌谣……若是这句歌谣能够被周王听到,或许他就会放下征战天下的野心,让军队中的男人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中……如此一来,这位思念丈夫的女子乃至整个大周所有被迫分离的夫妻和亲人们,不都可以在家中享受幸福的生活了吗?!

这个想法一出现在我的心里,就令我感到无比激动——自作为乐官后补进入宫中以来,我还从未有过这种迫切想给歌谣谱写音律、交由乐者奏唱给天子去听的激动心情。

“师父,请您务必立刻……”身为未来乐官的职责感使我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却被师父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徒儿,你忘记了吗?那场战争已然结束了,而这位女子的丈夫也已经……”

仿佛有一桶凉水从头顶浇下,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接着,一股浓浓的失望之情充斥在我的脑海之中,我下意识地说道:“若这句歌谣能早一点儿呈递入宫,若这句歌谣能被先王听到的话……”

“是啊,”师父幽幽地说,“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窗外已是夜色满天,我坐在烛火摇曳的屋中,初秋的寒意渗入了我的心底。

耳边,是师父已经略有些嘶哑的声音。

“这位采诗官也想尽快将这句歌谣呈如宫中,借此改变先王的想法,然而——”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采诗官后来在竹简中如此记述到:先不说这仅仅只是一句歌谣,达不到采诗官采诗的标准,这首歌谣还需要男方的情感融汇其中,只有这样,它的情感才会变得饱满,足以打动周王姬瑕的心,甚至成为一首可以传唱千年的思念之曲!

采诗官向女子问道:“你姐姐的丈夫,你知道他在哪支军队中吗?”

“我……我不知道,自姐夫被前来征兵的官员带走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了——除了我的姐夫,芦村还有很多男人都被带走了,大家都在思念着离开村落的亲人,所以即使是它是残缺的,但完全表达出了全村人思念之情的它才会被我们选为过往一年中最好的歌谣。”

“请你放心,”采诗官郑重地说,“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姐夫,将你姐姐的思念传递给他。我也会将这首歌谣完成进献给周王,让每一位女子都不必再如此苦苦等待远方的恋人,让每一位身在军中的大周男儿都能与亲人团聚,请相信我。”

说罢,采诗官向她行了一个礼,转身朝着村外走去。无论寻人的道路有多艰苦,他都决定要坚持走下去,哪怕是赔上自己所剩无几的性命——这不单单是为了他的承诺,更是为了守护所有大周子民的幸福!

“以上这段话,便是这位采诗官在竹简中写下的最后一段记录了。”师父盯着桌案上的竹简,轻声说道。

“什么?!”我不顾礼仪地大声问道,“这就结束了?可是,这首歌谣呢?这首歌谣怎么办啊?!”

“冷静一点儿!”师父不满地瞪了我一眼道,“除了采诗官的记录,这竹简上还有一段全程陪伴着他的那位青年所写下的文字——正是他将最终完成的歌谣记录下来,并在之后把这竹简送入了宫中。虽然过程写得很简略,但也足以让为师了解之后所发生的事了。”

“呼……”我长出了一口气,还好,我在心中庆幸地想:若这首歌谣没能完成,无疑会成为大周的一大遗憾。

师父道:“接下来我要说的部分,虽然包含了为师的一些想象,但我想与真实的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我稳住自己的情绪,坚定地对师父说:“请您将它讲给徒儿听。”这不仅仅是为了将这个已经彻底吸引了我的故事听完,在我胸膛中跳动的心脏告诉我,这更是为了我作为乐官的将来,也是为了刚刚登基的周王姬满,更是为了……这大周的天下与苍生。

若想阻止类似的悲剧重复上演,就必须要知道以往的悲剧是如何发生的;若能知道这位采诗官完成这首歌谣的经历,我想,我便能够从中学到很多我以往不甚了解的东西。

师父将搁在一旁的古琴放在自己盘坐着的腿上,伴随着悠长的琴声缓缓说了下去。

周昭王十九年,秋八月,汉水河畔。

自周王姬瑕亲率六师南征楚蛮之日起,已过去了四个多月,原本威武无双的大周军队在四个月间铁与血的不断征战中逐渐疲乏,伤亡者十有三四,军队已然失去了原有的锋芒。周王姬瑕随即决定班师回朝,却被楚蛮的军队堵在了汉水河畔,不得不驻军与之对峙。

疲惫、沮丧、伤痛……风尘仆仆地赶到汉水河畔的采诗官,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周王姬瑕枉顾人民、强行发起第三次南征,这便是上天给大周的惩罚吗?

楚蛮部族不同于羸弱的芈姓楚国,不但地广人众,还拥有着无数铜矿,与这样的强大敌人连番作战……周王根本就是在残害大周的子民!

可惜,自己只是区区一名采诗官,无法觐见周王,向其劝谏。

还好,自己是大周的堂堂采诗官,能够采集歌谣,向其劝谏。

采诗官努力压下心中的纷杂情绪,决定做好人生中的最后一项工作。在赶来此地的途中,他早已察觉到自己即将入土,曾吐过的那几口血便是证明——幸而,上苍让他活到了现在,只要再有一点时间,他便能完成自己的诺言,将那位女子的思念带给她的丈夫,将村民们的思念带给他们的亲人。

完成这首歌谣将它进献给周王,老朽这条如风中烛火的残命,也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您说您是……采诗官?”军需官狐疑地看着采诗官,满是疑惑地问道,“姑且不说现在已经是秋季了,何况我也从未听说过采诗官会亲历战场啊?”

也不怪你如此不解。采诗官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破烂污浊的长衫苦涩地想。但是还好,他还有一个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

采诗官小心翼翼地从青年捧着的木盒中掏出那枚可以代表自己身份的木铎,用颤抖而枯干的右手将其摇响。

“夫子!”军需官怔了怔,随即便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无须多礼,我的时间不多了,我问你,咳,从芦村征召的男丁,此刻在军营何处?”

“芦村……我这就带您去!”

站在营房门前,青年与采诗官都听见了从房中传出的话语声。

“我们本就是同村,当然有责任将他们带回去。”

“尸骸不可亵渎,但却可以将一些遗物带给他们的家人,也算魂归故里。”

“哪怕最后只剩一个人,也一定要把所有人的遗物带回我们家乡,葬在村边的江水之畔。”

采诗官与青年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满是悲痛——他们明白营房中的那些芦村男丁话语中的意味。

刀剑无眼,在战场上,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可能戛然而止。那位女子的丈夫呢?他是否还活着?而那些已经牺牲的大周子民,在故乡又有多少人还在一直等待着他们?

推门走进营房,采诗官看着这些身上带伤的年轻男人们,悲伤地想道:

他们本都是应该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啊,却因为周王自身的野心被一条征兵令带离了家乡,被迫离开了自己的亲人,来到了这汉水河畔。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有多少士兵埋骨他乡,有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有多少的思念,再也无法传达给那个被深深思念的人了?

浑浊的眼泪自采诗官的眼眶中流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举起木铎,轻轻摇晃。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芦村的男人们!你们的亲人在思念着你们!你们的妻子和孩子在思念着你们!咳,咳,这份思念,你们听到了吗?!”

采诗官用最后的力气站立着。他还不能倒下,因为这首歌谣还没有完成。他必须要将它完成,将它进献给周王,为了大周的人民,为了每个人的那份卑微却无比重要的幸福。

采诗官已无力举起那枚象征着采诗官的木铎,但,有歌谣传入了他的耳中。

“攀上高耸的土石山,我的马儿疲惫而颓丧。姑且斟满我的酒杯吧,用以慰藉我的感怀与悲伤。”

“登上高耸的山脊梁,我的马儿病重而迷惘。姑且斟满我的酒杯吧,用以慰藉我的感怀与悲伤。”

“艰难攀登那险阻的山路,我的马儿已然倒下,我的同伴业已阵亡,奈何那深深的离愁,却永远地盘踞在我的心上!”

很好,这三句歌谣真的很好,真是一首情感饱满,足以流传千年的……歌谣啊……采诗官扬起嘴角,之后,便坠入到温暖的无边黑暗之中。

“夫子!夫子!”士兵们围在倒在地上的采诗官身边大声呼喊着,却对老者已然逝去的生命无能为力。采诗官带来的,来自亲人们的浓烈思念萦绕在士兵们的心间,让他们无比渴望能立刻回到自己的家乡。

“敌袭!全军准备迎战!”

营帐外突然传来了传令官声嘶力竭的呐喊,士兵们互相对视着,然后坚定地拿起武器,奔赴战场。

为了自己的亲人,为了大周,一定要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然后回到故乡,和他们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的结局回**在空旷的房间里,师父将双手放在古琴的琴弦上,沉默了片刻之后,伴着虽然哀伤却又充满着力量的乐曲声高声颂唱道: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岗,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在师父饱含深情的颂唱声当中,我的眼前出现了大周南征的军队最后的结局——

喊杀声充斥着汉水河畔的战场,旌旗飘扬,刀光与血光处处飞扬,无数男儿抱着对家人的思念战死沙场。

有风吹过,风中,有隐隐的木铎铃响,还有一首来自远方,吟唱在心底的歌谣。

清风带着这歌声,缓缓飘回他们再也不会归还的北方。

望着师父唱完这首歌谣后那涕泣不甘的模样,我用力攥紧了双手,心中有一个声音坚定地告诉我:一定要成为一位合格的乐官——为了大周的无数子民,我一定要为他们由衷创作的歌谣配上最恰当的音律,使周王能够知晓他们内心最真实的情感。

只有周王亲身体会到苍生的感受,天下的子民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为此,我也愿像这位采诗官一样,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尾声

虽然已经想象过自己再次来到芦村后会面对的场景,但亲眼看着村民们拿着战死在汉水河畔的亲人们的遗物时,或悲痛哭泣,或沉默流泪的模样,青年的内心依旧满溢着悲伤。

向着村民们深深鞠了一躬后,青年用双手捧着一件衣物,在后山的墓地中找到了那位曾向采诗官吟唱歌谣的女子。

女子站在一座坟前,青年看着墓碑上的文字,知道长眠其中的人便是女子的姐姐,默然无语。

许久后,他蹲下身,将这件衣物放在了坟前。

女子看着青年的动作,两行清泪无声地滑下脸庞。她轻声说道:“那日相见后,我告诉姐姐我把那首歌谣与她的思念都交托给了采诗官。采诗官承诺会替她传达,之后她便去了……她的思念已经传达给了姐夫,对吗?他们会在九幽之下相见的,对吗?”

“是的,他们会相见的。”青年站起身来,坚定地说。

女子趴到青年的肩上,大声哭泣起来。青年身体微僵,泪水的温热从肩膀传入了他的心底。

他抬起胳膊搂住了女子,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逝者已矣,但生活还要继续,请你坚强地活下去。”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道:“请你允许我用余生,一直陪伴你,与你共同生活下去。”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青年眺望着远方奔流的黄河,想起自己已经将那首完成的歌谣呈入宫中,心中微微释然。

虽然大周的子民遭受了如此磨难,但生活还要继续。周王姬满在听过那首歌谣后,想来也会更加注重人民,不会再大动兵戈。

那些歌谣都是民众的心声,再弱小的声音,只要其中怀抱着对幸福的渴望,就一定会让这个世间更加美好。

后记

周昭王十九年,昭王姬瑕亲自率领军队第三次南征楚蛮,因遭遇楚蛮强烈抵抗,久攻不下,昭王随即决定班师回朝。回师至汉水时,因不明原因(历史上并无明确记载,后世猜测的可能性包括类似赤壁之战的反常天气与风向,垮塌的渡河浮桥及楚蛮军队的猛烈攻击,等等),周朝军队不但全军覆没,周昭王本人亦溺水身亡。

这是西周建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挫败,甚至可以认为是周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周昭王的后继者周穆王姬满从中吸取经验教训,注重百姓,休养生息,从此再未与楚蛮兵戎相见。

位于楚蛮之地的芈姓楚国在之后的数百年与楚蛮逐渐融合,最终形成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

《国风·周南·卷耳》一诗的背景至今众说纷纭,本文将其化用,供读者欣赏。

——封卷——

职业小百科

周朝设有专门的采集诗歌的官员,所有和文化有关的职业中,采诗官是它们中间最古老,同时也是最具有文化品位的一种。巡游各地,采集民间歌谣,以体察民俗风情、政治得失。《诗经》中大部分诗歌都出于此。《汉书·艺文志》曰:“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政也。”

《汉书·艺文志》曰:“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政也。”《食货志》曰:“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献于天子。”采诗,谓采取怨刺之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