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川戈
这个故事,在我的家族里流传了数千年,或许已经不再是它最原本的样子。但既然能被代代相传,想必它也不是空穴来风。我姑且一讲,诸位也姑且一听。
你们听说过……“尸”吗?
战国时,家中祭祀先祖,就会请活人一名充当已死去的祖先,称为“尸”。“尸”可以接受祭拜,享受祭品,在祭祀日受到祭祀者的尊敬和优待。
我的祖先,就是历史上最后一名“尸”。
一
相传,我家祖上是卫国贵族后代,所以以卫为姓。到了秦扫六国的时候,家族破落,甚至当时的先祖不得不娶蛮夷女子为妻,他们的儿子便叫作卫夷。
卫家是贵族后代,骨子里总有一丝傲气,即使饭都吃不饱,也不愿意从事低贱的工作。卫夷的父亲好歹还有些建功立业的心思,在卫夷出生不久后,从军戍边,没几年就死在了匈奴手里。
卫夷的母亲,也就是那位蛮夷女子,叫作春,十分宠爱卫夷,将他养成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少年。但随着卫夷长大,一个严峻的现实摆在了春的面前——卫夷,也到了服兵役的年纪了。
春是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思来想去,决定让卫父拿主意。
讲到这里,各位可能会有疑惑——卫父不是十几年前就死了吗?
没错,卫父战死沙场,甚至连尸骨都未能落叶归根。但春自然有她的办法——去找“尸”。
卫夷跟着母亲走了三十里路,来到邙山脚下,拜访一位名叫韩忌的老人。他是邙山的尸伯,负责管理周边三百里的“尸”。
始皇称帝的这些年,焚书坑儒,破坏了许多六国原本的风俗,更何况这祭祀先祖时请“尸”的礼仪,本也就卫家这种贵族之后才会遵循。当“尸”的没有了生意,也就渐渐转行,当卫夷见到韩忌的时候,本来门庭若市的尸伯府,居然只剩下了这位孤寡老人。
韩忌听了卫夷的来意,沉吟半晌:“这事我也不能保证,尽力而为吧。”
在卫夷好奇的目光中,韩忌走到空地上的一棵大槐树前,敲响了树上挂着的青铜钟,声震邙山。
这一口钟叫作“牧尸”,只要尸伯敲响,方圆几十里内听到钟声的“尸”,都要抛下手头一切活计,来尸伯府汇合。一般而言,只有贵族祭祀才会这样兴师动众。
卫夷年轻,不懂其中奥秘,但母亲春却跟了卫父十几年,明白这钟声一响意味着什么,毫不犹豫地给韩忌跪了下来:“尸伯的恩德,卫家世代不忘!”
韩忌不说话,只是盯着落日发呆。
三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到这里。韩忌没有办法,只得对春说:“看来当今世上,已经没人再愿意做尸这一行当了。现在你想完成祭祀,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春还在懵懂中,但卫夷却机灵,刹那间就反应过来——这是要他充当这个“尸”。
好在卫夷想得明白:一来,他确实不想去军中搏生死;二来,对“尸”这个职业,他也确实有些好奇。
这么一咬牙,卫夷就成了最后一名尸。
二
祭祀的那天,卫夷就这么躺在高台上,四周摆了一圈油灯。
韩忌摆好野果、煮肉等祭品,在夜风中起舞,念起了祭辞。春因为是女人,早早就避在了一边。
听着耳边忽远忽近的声音,卫夷心里有些发慌,夜风吹在身上,脊梁骨阵阵发凉。上祭台前,韩忌再三叮嘱他,“尸”可以接受祭祀,也能享受祭品,但有三大禁忌,绝对不能违背:念祭辞时不可睁眼、熄油灯时不可喘气、受祭拜时不可出声。
卫夷曾经好奇地问韩忌,为什么会有这三大禁忌?
韩忌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最后才补了一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犯了禁忌的“尸”都活不到第二年的祭祀。
平时睡觉,卫夷可以一天一夜不睁眼。但现在不知为何,他却觉得看不见的时候特别难熬。好不容易听到韩忌念完最后一句,卫夷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
一层灰蒙蒙的云气遮住了月亮,四周的林子里一片漆黑,不时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几盏油灯在风中摇曳着,灯光把自己和韩忌的影子拉得很长。
看着韩忌慢慢走到自己面前,卫夷赶紧深吸一大口,死死地闭住了气,直到一盏盏油灯逐次熄灭,才放松地呼吸起来。
韩忌直起身子,把卫父曾经用过的一块玉玦安安稳稳地摆在了卫夷头顶。
“先人昂首,玉落而决!”
按照韩忌事先教导的,卫夷这时应该将头后仰,让玉玦落地,缺口向南,就从军出征,缺口向北,则隐居山林,躲避兵役。
卫夷自是不愿从军的,看着韩忌伏首跪倒在地,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念头:我若是故意让这缺口向北,尸伯与母亲也是不知晓的吧?打定主意,他仰头之时,故意将脑袋偏向左侧,这样玉玦落地,缺口必然向北。
哪知仰头之时,突然飞来一只小虫直扑卫夷的眼睛,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不小心惊呼出声,下一刻,玉玦已经落在了地上。
他脸色煞白地看了过去:缺口向南。
祭祀完成,韩忌收拾祭品,将食物递与卫夷。卫夷却顾不上去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缺口向南,究竟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因为我不小心违背禁忌,导致的结果呢。
三
卫夷将要从军,春是万分舍不得,但亡夫的意思又不能违背,只得每日以泪洗面。
出发的前一晚,春把卫夷叫到房里,黑漆漆的也不点灯,递给他一包东西。这是春按照娘家部落里的传说,用自己的指骨做成的一道护身巫符。
看着母亲残缺的手指,卫夷也不由得流下泪来。他赌咒发誓,一定会平安归来。
卫夷和同村的几个伙伴一起,被编进了队伍。这支征夫队伍从阳城而来,要去北方戍边,如今已经有了近千人。卫夷外形俊朗,能说会道,没多久就和直管他的屯长熟络起来。
屯长叫陈涉,卫夷便喊他陈大哥。平日里也多蒙照顾,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已经把陈涉当作亲兄长一般。
队伍开到一片山谷里,正逢大雨,前进不得,他们就在山谷里扎营休息。陈涉、卫夷等几个关系亲近的,便凑到一处帐篷中,烤着火吃两口干饼。
正闲聊处,陈涉忽然问道:“卫老弟之前做什么营生?”
卫夷本是好吃懒做之徒,哪里有什么营生,但他又不愿被陈大哥看不起,便硬着头皮说:“我在邙山的尸伯手下讨生活,祭奠时便去做‘尸’。”
六国灭亡后,祭祀请“尸”的习俗已经被丢得差不多了,但并不妨碍大家依旧对“尸”保存一丝敬意。此言一出,某个平日里常看不起卫夷的汉子,当即就端起碗来,以水代酒敬了卫夷一杯。
无风不起浪,没几天的工夫,卫夷是个“尸”的消息就传遍了全营,连押送众人的军官都对他恭敬起来。卫夷也就有些飘飘然了,暗自后悔为何不早些说出这话。
这天,卫夷正与陈涉喝酒,突然走进来一个阴着脸的汉子,和陈涉附耳说了几句。两人就匆匆离开了,半天也没有回来。
卫夷认得那人,是另一支队伍的屯长,叫作吴广。
隐隐地,卫夷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四
半夜的时候,卫夷睡得正香,突然感到有人摸上了自己的床铺,睁眼一看,是陈涉。
“卫老弟,哥哥有事相求,请随我来。”
跟着陈涉的脚步,卫夷来到树林里,吴广早就等候多时。两人对视一眼,和卫夷说出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话。
原来,这支队伍本是要去渔阳戍边,但却因大雨在大泽乡耽搁了许久,算算时间,已经赶不上规定的日期了。
按大秦律法,违期者,全营皆斩。
陈涉与吴广合计着,既然必死无疑,何不自谋一条生路,反了!
他们已经制定了初步的计划,要以公子扶苏和项燕的名义起事,但又没有把握,所以想请卫夷帮忙,举行一场祭祀,拜祭项燕、占卜吉凶。
看着两位大哥期盼的脸,卫夷一咬牙,答应了他们。
大雨连绵不绝地击打在帐篷顶上,灯火摇曳,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
卫夷从韩忌那里学了不少关于“尸”的事,这次花了三天时间,模仿上次的样子写了一篇祭文。他躺在简陋的祭台上,听着陈涉念诵祭文,心里却有些隐隐的忧虑——这次的祭祀,会成功吗?
祭文念罢,油灯熄灭,只差最后一步了。
众人排好次序,伏首跪拜。陈涉将一块用鸡血画上“楚”字的绢布高举过头,正欲说话,突然一股寒风吹来,门帘被卷开,一道黑色的身影蹿了进来,几下爬上卫夷的肩头,一口叼住了绢布。
众人定眼看去,竟是一只目光灵动的青狐。
卫夷突然想起韩忌曾经说过,如果“尸”的命格不够,又强行祭拜身份特殊的先祖,便会引来周边山林中的精怪。此时,万万不可中断祭祀,必须立刻祭拜先人,以祖灵的力量震慑对方。
以本次拜祭的项燕而言,绝对可以震慑住这只青狐。但问题是,之前准备匆忙,卫夷并没有对他们讲述过这件事,而此时的他,因为“尸”的三大禁忌,绝对不能开口!
帐篷里的几个汉子,缓缓拔出了刀剑,却不敢轻举妄动。卫夷心中着急,但顾虑着无法说话,只能看着青狐从自己左肩跳到右肩,肆意挑衅着。
许是玩腻了,青狐对着紧张的众人伸了个懒腰,突然一跃而起,冲到一名汉子脑后,“哇”地叫了一声。那汉子听了这一叫,突然就抛下了手里的剑,双手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掐得脸色通红也不放开。
其他人刚想去救,青狐辗转腾挪间又叫几声,满屋子人都抛下武器,死命地掐起自己来。
卫夷看得着急,眼见陈涉就要命丧黄泉,他决定自己完成祭祀的最后一步。卫夷从怀里掏出春留给他的巫符,大喝一声:“大楚兴,陈胜王!”猛地砸向了青狐。
青狐冷不防被砸了个正着,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原地打了好几个滚,嘴里喊出的叫声也变成了“大楚兴,陈胜王”,蹦跳着逃出了帐篷,“大楚兴,陈胜王”的叫声一路远去,传遍了整个大营。
劫后余生的陈涉吴广忙不迭地感谢卫夷,但卫夷的担忧只有他自己知道。
祭文祭的是项燕,媒介用的是巫符,自己虽然完成了仪式,但最终祭拜的,是哪路先祖呢?这样的祭祀,又是否能够保佑大家的起义成功?
还有,自己又一次违背了禁忌,真的能活到明年吗?
五
起义出乎意料地成功了。
陈涉和吴广杀掉了两个军官,纠集起所有部下,以“张楚”为名号,攻下了大泽乡。
陈涉自封将军,吴广被封为都督,连卫夷也获得了一个军师的称号。
短短时间内,起义军攻克了数座城池,有了几万兵马。陈涉自号楚王,威名传遍了全国,甚至各地都有人效仿他起义。
此时的卫夷,被封为太祝,位高权重,意得志满。常常和身边人说,如果不是当初卫父的亡灵让他从军,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但夜深人静时,卫夷也会想起祭祀时自己扔出的那块巫符,并为这样不合规矩的祭祀而不安。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半年不到的时间,秦军以章邯为大将,领军七十万进逼张楚,陈涉吴广屡战屡败,形势一片糜烂。
城破那天,卫夷被秦军捉住,押送到章邯面前。出乎意料的是,章邯并没有杀他。
“听说,是你的祭祀保佑了起义军的胜利?”章邯低着嗓子问他。
卫夷仔细看去,章邯的身边站着一个叫庄贾的人,他是陈涉的亲信,祭祀那天也在帐中。
原来如此,卫夷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章邯沉吟半晌,突然说:“你帮我举行一场祭祀,我饶你不死。”
六
这场祭祀的对象是——始皇帝嬴政。
与前两次不同,这次的祭祀极尽奢华之能事。
数万民夫耗费一月时间,搭建出足以承载骏马奔腾的高台,高贵的祭器与珍馐美食,流水一般布满视线,上百根粗如人腰的雕花蜡烛照得四周恍如白日……
在上千名精锐士兵的护卫下,卫夷躺于祭台之上,聆听章邯的祭辞。
祭辞念罢的刹那间,风起云涌,飞沙走石,黑云遮蔽住了漫天月色。
卫夷缩在祭台上,瑟瑟发抖——他毫不怀疑,自己绝对无法承受嬴政那空前绝后的高贵命格,这次祭祀,几乎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他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样的一场祭祀,将吸引来怎样邪恶的“它们”?
飓风吹得章邯甚至有些站立不稳,但他依旧挺直了腰板,昂首面向漫天黑云,朗声道:
“敢问始皇帝,扶苏大才,继位者缘何为亥?”
没有任何回答,只有远处令人心悸的巨大脚步声,在黑暗中越来越近。
“再问始皇帝,赵高蒙蔽朝政,臣当何为?”
伴随着黑暗中的嘶吼与惨叫,士兵们纷纷刀剑出鞘,与不知名的敌人厮杀起来。
“三问始皇帝,我大秦命数几何?”
厮杀声越来越近,士兵们的反抗逐渐平息,俨然已不是对手。
“唉……”章邯长叹一声,不再管身后的卫夷,转过身子,老泪纵横。
“如此大秦,如何浴血!”
他挥一挥手,身边的亲兵立刻吹响了一只巨大的号角。
“大风!大风!大风!”
在苍凉的号角声中,藏身于暗处的秦弩大队万箭齐发,那不知名的怪物挣扎着发出一阵阵怒吼,终于还是逐渐虚弱下去,慢慢停下了最后一声喘息。
七
章邯遵守承诺,放过了卫夷。
卫夷逃出生天后,一路向南逃亡,短短几天内见遍了天下乱象。兵荒马乱的情景,直到会稽境内才渐渐减少。
他经过郡守府时,远远看见一个英武少年,仗剑而立,正面对一群豪杰侃侃而谈。良久之后,少年扬起一面大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上书一个大字——“楚”。
这面旗帜随风飘**的样子,像极了陈涉当初手中的那块绢布。但这一次,卫夷终究没有走上前去。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这里。
后来,章邯背叛了大秦,亲手扼杀了帝国最后的希望。那个少年名震天下,自号西楚霸王。卫夷呢?他几经辗转,终于还是回到了邙山,在母亲春的主持下,与一个同村姑娘结了婚。可惜,新婚不久,他就在一次意外中溺水而亡。
幸运的是,卫夷去世时,妻子已经有了身孕。这个故事,也就随着卫家一代代流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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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以前,家中要祭祀先祖,就会请活人一名充当已死去的祖先,称为“尸”。
“尸”可以接受祭拜,享受祭品,在祭祀日受到祭祀者的尊敬和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