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非常职业档案

章三 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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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夜月

我活到这个岁数,与我相熟的人都说,老赵啊,你这人最大的好处是没什么忌讳,最大的坏处呢,也是没什么忌讳。

就好像现在,我躺在**,外面的北风呼呼的,竟想起自己的殃榜来了。

我死了后,我的殃榜上会写什么呢。

赵某某,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

毕生以仵作为业。

所验之尸不下百数。

所活之人不下……

还记得那是一个春天,我一个人在家里伺候我那些家伙什儿,一样样擦干净整理好,放进我的蓝布小包裹里,忽然就听见有人哐哐砸门。

是我家大人又得了命案,喊我过去。

我应了声取了包袱便走,那来通知我的小皂隶是今年新来的,年轻,说话也没遮拦,张嘴就问我:“赵先生,您这一天天的除了跟死人打交道就是跟死人打交道,不忌讳啊?”

我看了他一眼:“贱命一条,没什么可忌讳的。”

来报官的是个田庄上的汉子,说他兄弟上山砍柴,整夜没回来,他放心不下,天一亮就去山上找,结果就捡回来个血刺呼啦的人。

西郊山上向来传闻有虎,他说是老虎咬的。

他兄弟受了重伤,一进家就撑不住,死了。

他说得动情,鼻涕眼泪一块儿往外冒,末了还奏请大人派人去西郊山上捕虎,以免再生出他兄弟这等惨事,也算是为他兄弟报仇。

这本来就是个意外死亡的事儿,仵作去看过尸体,填了刑狱司官刊的格目上来,官文一批,死人便可正式葬了。

可我看看那人的神情,心里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怎么这人眼泪流着,眼睛里却有点得意呢?

我又瞅了眼我家大人,他皱着眉没说话。

“您节哀。”我拱了个手,“既然您来,我少不得要走上一趟,待我回转奏明大人,您也可早日葬了您兄弟,得享极乐。”

“呦,不敢麻烦您。”

那汉子答得飞快,我心下那股疑惑更重。

他似是觉得拒绝得太生硬,便又抬手抹了抹眼泪:“我兄弟被咬得,那叫一个惨,鲜血模糊的,天又太热,实在是不敢停,便架了火烧了。”

烧了?我不由自主又看了我的好大人一眼。

我在我的好大人手下干了多年了,这一眼,他就明白过来,眉毛一竖,嘴巴一横。

“烧了?仵作没验,官府没批,谁准你私自烧了?”

那汉子赔着笑:“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烧了也不成,还得看看去。”大人冲我一挥手,“赵,跟着走。”

那汉子的家是一座两进小院,周围人说,他老娘死之后,就是他和他兄弟在住着。

他说他把他兄弟背回来的时辰尚早,邻人都还没醒梦,可也有听见一两声动静的,不过只是濒死之声与哭号之音,做不得数。

那汉子束着手在院子里站着,一双眼睛四下里乱看,很是心神不宁的样子。

“搜!”我家大人大手一挥,几个皂隶就各自散开。

“大人……”那汉子顿时站不住了,赔着笑凑近,只换来“这是规矩”几个字。

不多时就有皂隶捧着一柄满是血迹的匕首过来,说是在这报案人床下发现的。

大人看看匕首,又看看那汉子,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大人明鉴,这是小民家里杀鸡放鸡血的刀啊!”

我脖子一凉,这下可好,我家大人看我了。

仵作虽能验血,先头里也有通过聚蝇之法检验洗净的凶器上的血迹,迫凶手归案的,但那毕竟只是血,分辨不出是否是人血,他硬说是杀鸡宰牛的,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我踱着四方步满院子乱转,忽然发现后院的地面黑了一片。

“你兄弟是在这里烧的?”我抬手指了指。

那汉子瞟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眼神。

“是是是,凶死的,不敢去别地方,就在自家里烧的。”

“那好办了。”我笑出声来,“大人,烦请您帮我弄些木炭来,再要几斗芝麻。”

我要的东西很快就办来了。

我命他们把烧得通红的木炭在地上铺开,不多时地面便热起来,站得近点都要被烘得出汗,除了木炭烧开的声音,还有些油脂被烘烤的吱吱声。我摸了摸远端的地面,觉着火下的温度该是差不多了,就要他们撤去炭火,趁热在地面上撒上芝麻。

等到皂隶用笤帚把浮着的芝麻扫去,那化在地上的人油粘了芝麻,人形便也浮现出来。

竟成了一个人形的样子,喉间一痕,当胸一痕,尽是干脆利落的利器口子,全无半点撕咬痕迹。

那原本跪着的汉子已经缩成一团,仿佛地上那团黑黑的影子是阴司索命的厉鬼。

我看了他一眼:“你以为烧了,我便无尸可验?”

“死人生前所受之伤,皮肉翻卷,油脂便不如无伤处均匀。”

“是以此法,一验便知。”

我转身又长长一揖。

“尸体在此,此人所言不尽不实,请大人定夺。”

大人看看那块火热的地,看看上面的芝麻痕,又看看那汉子冷汗密布的脸,一挥手,便有皂隶上来。

“给我带走。”

接下来还有我要忙的事。

就算只是具芝麻尸体,格目还是要填,死因还是要报,只不过没了本体,倒是省了好一些工夫。

夜里我家大人敲响我那间小屋的门,拎着酒来找我。

“赵,那人招了。”

“他说他兄弟闹着要与他分家,他气不过,便杀了他兄弟。”

“气性伤人至死,古来有之。”我点了点头,“大人来找我喝酒?”

他提着坛子晃进屋来,熟门熟路。

白日里我是小仵作,他是大老爷。

黑天里我仍是只会和死人打交道的小仵作,他是得罪了上头的人十年不得升迁的大老爷。

“断再多案有什么用?”他一杯一杯地灌下去,忽地“呵呵”笑着,“青天白日,就这样了,就这样了。”

我只能说:“大人,您喝多了。”

“是,赵,我是喝多了。”他又给自己斟上一杯,“今夜你什么也没听,明日起来,我也什么都没说过。”

我点了点头,一向是如此的。

他喝了几杯,便又说:“赵,我真盼着你失业。”

我笑了笑:“在下也盼着。”

无凶无死,世野清平。

今天我家大人的话格外多些,比如他问我:

“赵,从我来这上任你就在了,你家从前是做什么的?”

我家从前是做什么的?

这问题太久没人问过了,我自己也从没想起过。

“我家啊,做官的。”我灌了一口酒,这么回我家大人。

“做官的?”我家大人笑得酒都喷出来了,“几品啊,莫不是京官吧?赵啊,你说起笑话来,比你的人还有趣。”

我笑笑,不说话。

我说的是真的。

父亲本是京中的言官,弹劾当朝大员贪污之时,却忽有使女死在家中,疑为父亲所杀,判了抄家流放。

母亲不堪受辱,在房中自缢。

我那时候年纪小,只被没为官奴,京中的老仵作见我灵透,又想赶紧找个能接手的,主动把我要了去。

后来,我当然知道那个死在我爹房中的使女是自缢的。

两眼闭合,嘴唇青黑,舌微咬齿,索痕深紫,交至左右耳后。

和我娘是一样的。

这么简单的事,七岁的我只和老仵作学了半年就会看了。

怎么当初那个说办案办了十五年的胖仵作来看过,就说是我爹勒死那个使女的呢?

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说了多少话,也不知道隔天我家大人还记得多少,他开始越来越多地问我的意见,我能说的、敢说的,说上一两句,其余的时候还是面对着那些尸体,面对着他们的时候我总能听见一些声音,悲哀的、不平的、愤怒的、茫然的……都说人死如灯灭,但灯灭了,总还要有些烟气。

我要做的,也不过是把那些烟气挥散,让他们安心去罢了。

“我看你总有点疯魔。”我家大人这么说着。

“人有点疯魔的事好。”我一边按着今天早晨从张富户家井里捞上来的那具小厮尸体的肚子一边随口答。

“他家婶子讹人。”我说。

“口鼻中有泥沙,可见是活时落水,非死后抛尸。且自投入井者,往往眼合手握,被推入井的,因惊动不防,会手眼微开,可见她所诉自己侄子被主家打死,抛尸井内佯作溺死之事……”

那小厮的眼眸闭得紧紧,安详地躺在草席上。

“全是屁话。”我家大人粗俗地说。

我笑了:“大热天的,您别搁我这儿看了,去堂前理您的事吧。”

说起来我还有一桩得意的案子。

那是我家大人离任前半年的事了。有个富人家的西席上了一状,状告主家趁他不在之时调戏其妻,不成便杀之灭口。

大人带着我们去看现场,在那西席一家住的院子里的墙根下,发现一把沾了血的切菜刀。

刀口上有个缺痕,恰和尸体上伤痕的缺口相合,定是凶器。

衣衫破损与身体伤痕相合,无疑。

痕肉开阔,收缩参差不齐,花纹交错,被刃处皮肉紧缩,血荫四畔,乃是生前为刃物所伤。

最重要的,所有的刀痕、包括脖子上要命的那道,都是刃痕右重左轻,必是素以左手持物的人所为。

我家大人拿这事去问了主家,他说,我家只有这么一个仆从,如您所说,平日里用左手砍柴。

大人抓了他回去,一番拷问之下,那仆从果然招认,说是他喝多了路过西席的院子,见小娘子一人在内,顿起色心,和主家无关。

这两下一合,苦主也说不得什么,再加之主家仁厚,给他安殓的银子,他便自去了。

晚上我在义庄寻摸尸体,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不管是白日公堂上那仆从供述的神情,还是这女尸上的道道血痕。

三更夜半,四下无人。

门窗狺狺,尸骨森森。

我手旁的烛火忽地一抖,义庄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又是我那好大人。

“我就说你在这儿。”他也不避讳,灵活地钻进来,又把门关好。

“你走之后,那犯事的仆从听说要判他斩监侯,又翻供了。”

我抬头看他。

“说是他家老爷行事不成,便打昏了人,又命他砍死那女子,以防败露。”他耸耸肩,拿了旁边的烧酒就往嘴里灌。

我很善良地没有告诉他,我刚含着那些酒,喷过女尸身上的伤痕。

“主家怎么说?”

“主家说是这小子犯了事,念及是主家供他出来,前日里又因懒怠被责,挟私报复。”

我细细地看着那女尸身上的一道道伤痕。

若如他之前所供,是饮酒暴烈之时所伤,那刀伤必定很凌乱,深浅不一,乱无章法。

若是清醒时所伤,人之本能,必护头面。

但这尸体身上刀痕虽然凌乱,力度却均匀,且手臂上的伤痕虽多,却无一可与脸上伤痕贯通,倒像是四下里乱砍,只求多且怖人罢了。

“我听说这主家的大儿子,在京里做官。”

我家大人打了个酒嗝:

“这么说你有证据?”

“端看您要不要了,我的好大人。”

后来我家大人,让我详细填了一份格目。

再后来他连这远郊的小官也没得做了,回乡去教孩子。

临走的时候只有我和那女子的丈夫去送他。

他难得轻松,拍着我的肩说,赵,你可得好好活着。

我笑说,失业也活着。

后来的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依旧做仵作,我们渐渐断了联系。

眼下我一人躺在这里,我徒弟今早被官府传唤,说是有具火焚的尸体待验。

这小子也聪明,最重要的是心眼踏实。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知多一个这样的仵作,天下可能便少一桩如我爹娘那般的案情。

我闭上眼,恍恍惚惚又是梦中,老仵作牵着我的手,板着脸教我背书: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栝,于是乎决。

“法中所以通差今佐理掾者,谨之至也……”

——封卷——

职业小百科

在古代,仵作属三十六行之一,称“仵作行”。其实,仵作既验伤,主要还是验非正常死亡的尸体,验致死因由,近似于后来的法医。

汉代,法医学检验已相当盛行,一个县约设置仵作一至三名,每人每年可以得到三四两银钱的“工食银”。隋唐时期,“仵作”一词已出现,是负责殡葬业的人,后来逐渐发展成组织,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载:这类殓尸殡葬民间行会的成员就叫作“仵作行人”。

南宋法医学家宋慈于1247年写成了世界上最早的法医学专著《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