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师列传(全8册)

傅斯年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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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立志要把台湾大学建设成一个能达到世界水准的学府,但世事纷乱与劳累过度,让他的健康每况愈下。

1950年的夏天,傅斯年身患胆结石,不得不到医院做手术。出院时医生劝他至少要在家中休养一星期,但台大的事务纷乱如麻,根本无法办到。对此,朱家骅曾十分伤感的回忆道:“在孟真去世的前几天,闲谈之中,他忽然对我说:你把我害苦了,台大的事真是多,我吃不消,恐怕我的命得断送在台大了。’当时我只以为他是因感觉办事的辛苦,才这样说的。不想数日之后。。。。。。”

像冥冥中有一种定数,傅斯年于心力交瘁中,生命的步伐戛然而止,一头扎进了烟雨迷蒙的黄泉古道。对此,俞大綵有一段深情的回忆,她说:“1950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去世的前夕,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为他在小书室中升炭盆取暖。他穿着一件厚棉袍伏案写作。我坐在对面,缝补他的衣袜。因为他次日要参加两个会议,我催他早些休息,他搁下笔抬头对我说,他正在为董作宾先生刊行的《大陆杂志》赶写文章,想急于拿到稿费,做一条棉裤。他又说,你不对我哭穷,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费到手后,你快去买几尺粗布,一捆棉花,为我缝一条棉裤,我的腿怕冷,西装裤太薄,不足以御寒。”

傅斯年说到这里,俞大綵一阵心碎。尽管当时台湾的经济状况极度混乱糟糕,但比起抗战时期在昆明和李庄总要好一些,傅斯年作为当时台湾岛内唯一一所大学的校长兼“中研院”史语所所长,一般人觉得他不该再像李庄时代那样贫穷了,殊不知当时傅斯年领的只有台大的一份薪水,儿子傅仁轨仍在美国读书,他和时任台大英语系副教授的夫人俞大綵两个人的收入,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此前傅斯年拿到一笔报刊文章的稿费,想托卫生署的官员刘瑞恒出差到香港时买一套现成的西服,但把稿费和家里的存款加起来也只能买一件上衣。傅斯年只好说:“幸而我还有没破的裤子。”

在这个暗伏不祥之兆的冬夜,正当俞大綵为家穷苦的生活黯然神伤时,傅斯年起身满脸疲倦地打了个哈欠,他突然指着壁上的书架说:“这些书,还有存于史语所一房间的书,我死后留给儿子。我要请董作宾先生制一颗图章,上面刻‘孟真遗子之书’。”言毕,他长叹一声,一反常态地对俞大綵说道:“你嫁给我这个穷书生,十多年来,没有过几天舒服的日子,而我死后,竟无半文钱留给你们母子,我对不起你们。”

俞大綵听到这里,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第二天上午,傅斯年出席由蒋梦麟召集的“农复会”,下午2时又赶赴省“议会厅”,参加参议会。

下午会议开始后,“参议员”郭国基突然蹦起来质询有关台大的问题。

郭国基是台湾省屏东人,生于1900年,曾留学日本。此人好勇斗狠,一生的理想追求就是造反起事,等到局势大乱后再由他出面来个“天下大治”。在日本留学时,郭国基就开始率领一帮乌合之众与流氓无产者,打起“苍天已死,国基当立”的大旗或明或暗地闹将起来。等到抗战胜利后,他对国民政府派员接收台湾极不甘心,再度纠集一批流氓恶棍,对大陆赴台军政官员做一些极尽丑化、污蔑之事,因此被捕入狱。后来,随着国民党新政策的到来,郭国基才能离开监狱。结果没过多久,他竟然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具有正义化身的台湾省“参议会”的“议员”和“立法委员”。

坐上政府大员专用木头皮椅的郭国基,大有小人得志的做派,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是难以收敛流氓无产者的本性,胡乱发一些火药味甚浓的长篇宏论,气焰凶妄,举止轻狂,江湖上人送外号“郭大炮”。

意想不到的是,作为台大校长的傅斯年竟与这样一个流氓恶棍在“议会”大厅相遇了。

据在场者事后透露,郭国基的发难主要是针对国民党“教育部”从大陆抢运来台并存放于台湾大学的器材如何处理,以及放宽台大招生尺度等问题。此事看起来简单,而又十分敏感、复杂、棘手。如台大的招生尺度已尽量放宽,招生人数已达最大限度,但各界仍不满意,特别是郭国基辈纠集部分失意政客,以各种方式和手段向学校施加压力,惹得傅斯年极其恼火愤怒。

面对郭国基的质询,傅斯年不得不第二次登台讲话。在回答完上述两个问题之后,郭国基又提出台湾大学用的是台湾人的钱,就应该多聘台湾教授,多录取台湾本地学生,否则便是与台湾人民作对云云。

傅斯年针对郭国基的无知狂妄,开始予以反击,在讲台上大谈其办学的原则、规矩、计划与理想等,并称台大考试对台湾学生已尽量照顾,考虑到台湾学生的国语水平较差,在录取时专门规定国文科分数比大陆学生降低10分录取等。

傅斯年讲着讲着情绪激动起来,他说道:“奖学金制度,不应废止,对于那些资质好、肯用功的学生,仅仅因为没有钱而不能就学的青年,我是万分同情的,我不能把他们摒弃于校门之外。”最后他高声说道:“我们办学,应该先替学生解决困难,使他们有安定的生活环境,然后再要求他们用心勤学。如果我们不先替他们解决困难,不让他们有求学的安定环境,却只要求他们用功读书,那是不近人情的……”

讲完话后,傅斯年满含怨气地走下讲台。就在即将回到座位时,他突然脸色苍白,步履踉跄,坐在台下的陈雪屏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傅斯年只说了一句:“不好!”便倒在陈雪屏怀中昏厥过去。

离得较近的“议员”刘传来赶紧跑上前来,把傅斯年扶到列席人员的座席上,让其躺下,顺便拿陈雪屏的皮包做了枕头。从此傅斯年进入昏迷状态,再也没有醒来。

大约6时30分,台大附属医院院长魏火曜,台大医学院代院长叶曙、副教授王大杰亦赶到会场。经王大杰诊断,傅斯年得了脑出血,当即采取急救措施。等到7时30分左右,王世杰、罗家伦、朱家骅等政界要人,以及学术界人士李济、董作宾、毛子水等纷纷赶来探视病情。

蒋介石闻讯后,立即指令陈诚动员台湾所有名医,不惜代价抢救傅斯年的生命,并要陈诚每过半个小时打一次电话向自己报告傅斯年的病情。

此时,病**的傅斯年一动不动,西装已被剪开,头部堆满了冰块,医生、护士跑前跑后紧张地忙碌着。满脸焦虑之色的陈诚在会议室来回踱步,周围站立的一圈党政要人均不敢坐下,同样满脸焦虑、神态凝重地观望着来自病室的风吹草动。

晚上11时23分,仰躺着的傅斯年突然睁开了眼睛,床前众人惊喜交加,以为傅斯年终于醒了过来。医师急忙走过来按了按脉,抬手合上了傅斯年的眼皮,然后一声不吭地退后低下了头。这时众人才真正地顿悟——傅斯年走了,就此与大家永别。

第二天,台湾省“议会副议长”李万居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台大傅斯年校长于20日夜“弃世”。李万居乃台湾本地人,国语水平极差,有记者误把“弃世”听成“气死”。于是马上传出消息,说傅斯年参加省“议会”,被“参议员”郭国基活活气死于讲台上。当天台湾报界刊发消息,称“郭大炮”与“傅大炮”两门大炮不幸交火,“大炮议员郭国基骂倒傅斯年,傅斯年绝命身亡”。

10月21日,台湾大学宣布停课一天,悼念傅校长,并下半旗致哀,由各院系学生代表联合会组织学生排队前往极乐殡仪馆致唁。当学生们听说傅斯年是被郭国基活活气死的消息后,心中的悲痛立即转成愤怒,纷纷冲出灵堂,打着“失我良师”的白色横幅,向省“议会厅”涌去。郭国基隔着门缝看到学生们包围了“参议会”大厅,立即意识到事情严重,怕遭到对方的群殴与痛击,急忙溜出后门,像老鼠一样逃窜了。

“副议长”李万居一看郭国基溜了,万般无奈中,只得硬着头皮出面向学生解释,说郭国基昨天提出的质询没有伤害傅校长处,言辞也不过分等,但学生们坚持要郭国基出来答话。

人越聚越多,有人喊出“杀郭国基为傅校长报仇雪恨”等口号,开始冲撞“议会”大厅,局面异常紧张,台北市警察局长亲临现场指挥大批警察维持秩序。

此时阴风顿起,大雨骤降,风雨交织中现场更加混乱,愤怒的学生始终不肯离去,继续冲击“议会”大厅,并与警察发生肢体冲突。直至下午1时20分,台湾大学训导长傅启学冒雨赶来,向群情激愤的学生说:“我跟傅校长在北大时就是好朋友,我到台大也是由于傅校长让我来的,这次出事我也十分愤慨。但是郭国基在议会里所问的,都是些没有常识的问题。傅校长是学术界第一流的人物,拿他和一个毫无常识的参议员是不能相比的。今天大家到这里来,是出于对傅校长的敬爱,假如他在世的话,一定不愿大家这样做。如果今天诸位同学出了事,叫我如何对得起地下的傅校长?我们回去吧!”

言毕,傅启学已是泪流满面。学生们见状,悲从中来,同声哭泣,泪水和着雨水在整个“议会”大厦前漫延流淌。可惜傅斯年再也不能为他们遮风挡雨了。

傅斯年走了,怀着对学生的爱,对教育事业的执着追求走了。纵观他的一生,正如同陈寅恪所言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为一名学者,他发展了史语所,推广了考古研究;作为一名教育家,他一生没有离开教育界,先后为北京大学和台湾大学的建设做出了非常多的贡献。54岁的人生虽然短暂,但是都献给了苦难的中国人民,在他的身上体现了中国文人的高风亮节,忧国忧民,以及报效国家的忠诚。所以,他的学术成就和他的精神,都将永远留在了世上,影响一代又一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