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准备退还部分庚子赔款,用以资助中国学生留学美国。这个消息传出,来自全国各地630多名考生,云集北京城内史家胡同游美学务处报名应考。
借助这一千载难逢的历史契机,梅贻琦正式登场亮相。
由于是清廷主办的官费生出国留学,去的地方又是国势强盛的美国,所以在遴选名额上非常严格。
根据前来参加考试的学生李鸣龢[hé]回忆,在诸多的考试项目中,英文及有关西洋学科由美国公使馆命题,国文与中国史地则由清廷学部命题,待全部考完大家已是筋疲力尽,只盼着吉星能高照到自己的头顶。
可惜幸运的人只有极少数,最终只有47人榜上有名,程义法名列榜首,二至六名依次为邝煦堃[kuàng xù kūn]、金涛、朱复、唐悦良以及梅贻琦。
关于这次考试的场景,梅贻琦没有留下过只言片语的记录,只有与他一起进入考棚且榜上有名的徐君陶,晚年回忆往事的时候曾提及过一个相关的片断,他说:“经过几项考试,一次一次的淘汰,末了剩下47个人,梅先生和我便是这47人中的两个。我记得我在看榜的时候,看见一位不慌不忙、不喜不忧的人也在那儿看榜,我当时看他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觉察不出他是否考取。后来在船上看见了,经彼此介绍,原来就是现在的梅先生。”
1909年10月,梅贻琦一行47名被录取的新生全部集中到上海,由游美学务处会办唐国安率领,搭乘“中国号”邮轮启程赴美。上海码头站满了送别的人群,人头攒动,鲜花混杂着泪水在岸边摇动挥洒,颇为壮观。
如此盛景,令许多老人又忆起三十多年前,同治年间选派大批幼童在上海码头登船赴美留学的那一幕。
那时的大清帝国已是风雨飘摇,即将倾圮,有识之士开始提倡推行洋务。同治十年,也就是1871年的秋天,在外交家容闳的多年倡议、奔波和曾国藩、李鸿章的鼎力相助下,选派聪颖子弟赴美国留学的计划终于得到了朝廷的恩准。
按曾国藩、李鸿章的奏折和容闳所拟的派遣留学生章程,暂定留学生总人数为120人,分四批出国,每年遣送一批,每批30人,连续派遣四年,每年大约在同一时期放洋。
被挑选出来的少年们,平均年龄不过12岁,但是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克服了语言障碍,很快就成为了就读学校中的优秀学生。可惜的是,这批幼童原计划留学15年,但是由于政治文化的差异以及国内顽固派作梗,9年后便奉命撤回,留学计划中途夭折。不过,这些留美幼童日后却会为中国的进步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这些人中,有铁路之父詹天佑;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民国代理国务总理颜惠庆;民国政府财政总长陈锦涛;民国外交部长施肇基;天津大学第一任校长蔡绍基;中国新式警察创始人,“镇远舰”大副曹嘉祥等。更值得指出的是,还有很多人为了民族独立,在反对外国的侵略中挺身而出,壮烈牺牲。比如沈寿昌、黄祖连、杨兆南、黄季良、薛有福、邝咏钟等人。
这次带队的唐国安也是当年的留美幼童之一,他在回国后曾到开平煤矿、京奉铁路等处工作,后来到上海梵王渡约翰书院任主讲,还担任了寰球中国学生会会董。这一次,当他带领47名清朝留学生渡过浩瀚的太平洋抵达美国时,受到了美国新闻界极大的关注,因为这标志着波澜壮阔的历史潮流无法阻挡,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
抵达美国后,大部分学子选择了哈佛、耶鲁、斯坦福、马萨诸塞州理工等名校,而梅贻琦却选择了吴士脱工科大学电机工程系。这个选择令一些交好的同学初感意外,再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他们认为梅贻琦对学问和社会的理解,总有些与众不同,当时进入马萨诸塞州理工的同学好友徐君陶三十年后回忆说:“他那种独具见解,确和一般人不同。……总之,梅先生的精神,少年时是这样,到现在还是这样。他的成功,就本着这种精神……”
关于进入吴士脱大学后梅贻琦的学习和生活状况,他本人留下的记录或日记类资料湮没无闻,世人不得而知,但从另一个侧面或许可窥知一二,这便是杨锡仁当年与梅贻琦的交往印象。
杨锡仁回忆起梅贻琦在校的表现时,曾以理工科专业的思维归纳为几个要点:
(1)异常用功;
(2)闲暇时常背诵深思林肯的著名演讲。
(3)得到吴士脱大学校长与主科教授的特别关照;
(4)参加该校‘世界会’组织,先后任秘书、会计与会长;
(5)于同学中人缘甚佳,众人习于昵称之为Mike;
(6)性格温良,从不发脾气。
(7)寡言慎行,永远轻言细语;
(8)笃信基督教,每周与张彭春先生赴教堂。
(9)学业成绩优良。
由此可见梅贻琦不仅在校为优等生,在留学生团体中,亦是一个活跃人物。
1914年夏,梅贻琦自吴士脱大学毕业,获电机工程学士学位,并入选Sigma Xi自然科学荣誉学会会员。按他的学业成绩与志向以及庚款留学生的待遇,原本是可以继续进入研究院进修,拿到硕士、博士学位后再归国的。但天津家中兄弟姊妹众多,父亲在庚子之乱后一直失业,二弟贻瑞高中毕业后即不再继续学业,被迫去中学任教,月薪只有四十余元,无法满足一家老小吃喝穿衣,只有靠当卖衣物维持生活,经济实在困难。所以,梅贻琦决心放弃继续攻读学位而回国做事,一是负担家计,二是施展才华,实现抱负。
这年暑期,梅贻琦作别留美的同学好友,乘船归国。此时的他并未意识到,这段求学的经历,竟成为后来结缘并掌舵清华大学的坚固基石。
梅贻琦回到阔别五年的故乡,家人与师友自是欢欣非常。时代已变,人也在变,何况是万里归来的洋学士!梅贻琦的气质、学识以及看世界的角度、方法,变得广博并更具魅力。父亲在欢喜之余,认为自己那一套旧学、旧识、旧本领,已不合时宜,且年老体衰,就自觉退居二线,把一家之主的椅子让给了儿子梅贻琦,对此,梅贻琦并不谦让或者也无法谦让,他挺直腰杆,担负起一家十几口生活起居的责任。
许多年后,小弟梅贻宝在回忆中说:“五哥”主持家中大计,“立即把我送进南开中学。学费每月3元,有时因家贫交付不出,好在张伯苓校长因为是世交,而且五哥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以也不催促。转年,我考入清华中等科……我入清华当学生的那年,亦即是五哥入清华当教员的那年”
梅贻宝所说的“那年”,是民国四年,即1915年。此时,大清帝国早已灰飞烟灭,中华民国于炮火血水中诞生,当年在京考试并留下自己青春印记的游美学务处已经裁撤,移往京城西北郊清华园并更名为清华学校。
正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个诸侯蜂起、异族入侵、科学与民主生根发芽的新局面,正在中华大地上形成。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陆续学成归国的庚款留学生,以沉着冷静的心态、明快开朗的格调,破壁而出,勇往直前,很快于社会各界中脱颖而出,构成了二十世纪上半叶灿烂星河中一道亮丽的风景。而梅贻琦也踏着时代的节拍走进了清华园,开始了他授业、解惑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