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工学院建立后,入校新生开始还能硬着头皮攻读规定的文科课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专业课程的增多加重,各系主任与教授认为课程设置的不合理,要求校方尽量减少“通识”课程,增加“专业”课程。早已烦躁不安的学生也借机跳将出来,站在教授一边摇旗呐喊。
当时的状况就如蒋廷黻所说:“为了行政和教学的需要,清华设四个院:文、理、法、工。法学院内有经济、政治、社会、法律等系。在战前,我就已经看出,理工逐渐抬头,而文法渐趋没落的倾向。甚至我们在文法学院教书的人,也都认为这种倾向是对的,因为我们深知中国需要自然科学和工程学。我们绝不想去与自然科学争长短,更不想阻止其发展。然而,在校内却存有冲突,这种冲突不是在课业研究方面,而是在专门程度方面。自然科学家和工程学家们希望高度专门化。他们希望学生在入校第一年中就开始接受专门课程。我们教文学和社会科学的同人却希望晚一点开始专门课程,要多授一些普通课程。”
面对新情况,梅贻琦与评议会必须表明态度,否则很有可能发生局部冲突。在这两股观点中,梅贻琦更倾向于蒋廷黻及文科同人的观点,认为设置大一新生必修课,可达到以下四个有利目的:
一、使学生求得关于自然、社会和人文方面的通识;
二、使学生取得入各学系共同必需的工具知识;
三、使学生受到所谓的“思想训练”;
四、使学生有一年的时间来从容考虑和选择将入何系的问题。
为使理工科特别是工学院师生转变对“通识”,或者说是“通才教育”的误解与抵触情绪,校方多次邀请不同学科名流前往演讲,以期使学生对各门科学与文学艺术有一个广泛了解,开阔眼界,扩增思维方式与途径。
对于如此一番良苦用心,文法学学生多表示欢迎,理学院学生大多有所转变,部分认为对学业和日后发展较为有利。唯工学院大部分学生仍不买账,坚持摈弃“通识”而注重“专门”课业的修学。这一种坚持并不是师生故意与梅贻琦或评议会作对,而是工学院课程门数较多,学生感到压力大、负担重,且半数以上是自然科学技术基础课,须花费很大力气才能顾及全面,因而引发了多数学生对“通识教育”课程设置的不满。
此种情绪冰积泉涌,由私下议论抵制和跟着教授摇旗呐喊,直至发展到公开在报刊上撰文与校方叫板对垒。一位署名“新人”的工程生,在《清华副刊》发表文章,公开质疑“通识教育”的合理性。认为清华一年级“通识”课,早在中学时代已经学过并“大考”过,此为一种“重复”,对学生来说,这种所谓的“科学的训练”,实在是“一种损失”“无用的消耗”和“浪费精力的苦恼”。不仅如此,由于大一这些无聊的课程浪费和空耗了学生精力,“无异于将大学的修业年限缩短了一年,这更是一种极大的损失。……一样的四年毕业,自然要比旁人少学东西了。况且我们知道,少学点普通东西,自修是很容易的,少学些专门学识,自己研究起来就要大费困难,这都是这种制度的弊端”。
对于“新人”的质疑和批评,有学生不以为然,起而辩之。一个自称“旧人”的学生撰文反驳道:与所谓的“重复”恰恰相反的事实是,“在去年一年级学生中,第一学期物理不及格的有二十几个,成绩差的有七十四个,这都是志愿入理工学院的,他们对于物理当早已有相当的认识,结果尚且如此,如何可以说‘记得差不多’?”
“旧人”对于“新人”以为文法学院的学生不需要“科学的训练”,并认为是“无用的消耗”,表示不敢苟同。“旧人”辩驳说:“学习自然科学的目的是使你有清明的头脑,用分析的方法对待一切学问,它只是一种科学的‘训练’,而不是‘研究’。数学或逻辑的目的,也与此相类。同样,人既然是社会中的动物,哪能一点儿不懂社会的演进?所以通史也是必需的。谈到国文,去年的新生中竟有不知‘宵小’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人,真乃可惊可叹。如此这般,国文也是必需的。工学院的学经济,我不愿在这里多说,因为这是一件很明显的事实,谁见过不懂经济的工程师?”
对于有些学生所认为的由于空耗精力而比其他大学少学东西的论点,作者“旧人”认为“这是事实”,因为近来高中毕业生的知识水平确实低些,他们入清华后,有的固然知道选定系别,有的却不知道他们自己究竟应当入哪一系,也有始终不知自己性情如何,马马虎虎混下去的。由此看来,不分院系是必然的趋势,况且学一些普通常识,对将来的生活也是有帮助的。再进一步说,各大学的课程,并非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全读的是本系课程,其间对于外系课程,很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怕这种‘专门知识’不够,尽可以利用这种选修的学分,结果也不至于比别人少学。
最后,“旧人”的结论是:“不分院系的问题,在学校议决后就有反对过,然而根据我所知的第九级级友的感觉,并不以此为不便。虽然同其他大学同年级的课程比起来,似乎有点相形见绌,然而最后的结果,我们是绝不弱于他们的。”
这位号称“旧人”的作者没有透露来自于哪个院系,从文字上推断当属文法学院,而身为文学院学生的可能性最大。
多年的校务历练经验,加上前几任校长被清华师生驱逐的前车之鉴,令梅贻琦长校后对校务处理特别小心慎重,每当遇到事时都会多方考虑,绝不轻率表态,且大多采取“从众”的态度予以处置,因而被师生称为“寡言君子”。
如今,面对师生两股力量的观念冲突,梅贻琦除了慎重地吸取当年张彭春课程改革失之偏激的教训,再度召开评议会,就某些地方予以调整,以缓和工学院师生的不解甚至不平。其调整要略为:文理法三院,原规定属二年级课程的经济学概论与普通化学对调,以减轻学生压力。工学院必修课程如一年级未修完,可于第二年继续选修。同时,对另一门课程做了调整。结果是如蒋廷黻所说:“经过一番折衷妥协,才算解决。”
与张彭春当年的改革不同的是,这个“解决”,并不意味着梅贻琦对“通识教育”理念以及制度贯彻的退避与放弃,而是使其更能与本校实际情况相结合,走出一条为全校师生所喜闻乐施的“通识”之路。
几年后,梅贻琦于平津沦陷、金陵瓦解,国家艰危扰攘之际,率领师生南驰苍梧瘴海,转徙于蒙自滇池之区,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再次就这一问题做了深入反思与论述,在坚持“通识为本”的同时,也使这一理念与制度得以更全面的贯彻实施。此一壮举,正如何炳棣所言:“30年代清华文法教研的勃勃生机,必有赖于背后的治学理想,而此理想梅校长迟迟于1941年《大学一解》论文中始阐述其要。”
在《大学一解》论文中,梅贻琦说:“现在人谈教育,动不动就说通与专的两个原则,一则曰大学生应有通识,又应有专识;再则曰大学毕业的人应为一通才,也应该为一专家,故在大学期间就要通专并重。这些原则固然可以略微挽救当下高校过于看重专科的弊端,但都不能充分发挥大学应该有的功能。”
对于“通”和“专”这一对矛盾的解决之道,梅贻琦首次道出了心中酝酿日久的想法:
我认为大学期间,通专虽然应该兼顾,但重心应在通而不在专。换句话说,必须一反目前重视专科的倾向,才于民有利。我们的社会生活大于社会事业,事业不过为人生的一部分,其足以辅翼人生,推进人生,这虽然是事实,但也不能将全部人生寄寓于事业。
通识,是一般生活的需要,专识,是特种事业的需要,通识之用,不仅仅在于修养自身,也用来与别人沟通交流;因此应该通识为本,而专识为末。如今社会所需要者,通才为大,而专家次之,如果任用那些缺少通识基础的所谓专家治理国家,不仅不能使百姓面目一新,反而会对他们造成困扰;何况大学只有四年时光,既要有通识的准备,又要有专识的素养,两者之间又不能有高低之分,就算极聪明的学生,也力有未逮,更何况普通的学生呢?所以我说通专并重并不是最恰当的方法;偏重专科的弊端必须革除,但是兼顾通识与专业的做法也是难以执行的。因此坚持通识重于专业的原则才是可取的。
这段话是梅贻琦一生中极其重要的教育思想与治校纲领。其“通”与“专”、“新民”与“扰民”的学说,更具体地展示了梅贻琦以育人为本,以人于自然社会生活本身为轴心和重点的教育宗旨。
作为一个伟大的教育家,梅贻琦所具有的世界前瞻性眼光与不凡境界,非一般书生、学者、教育家,甚或自命不凡的官僚政客所能望其项背的,诚如清华校友、著名史家何炳棣所言:“我国20世纪论大学教育以通识为本、专识为末,从未有坚毅明通如梅师者。梅师长校之初即提出含有至理的名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唯大师始克通专备具,唯大师始能启沃未来之大师,此清华精神之所以为‘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