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小说在作品和理论形态之间存在诸多差异,因此中国“小说”之概念与西方“小说”之概念并无对等关系。学者们在谈论中国小说理论时,对“fiction”“novel”和“narrative”等概念的使用都非常谨慎。例如,白之在分析了西方读者对中国小说进行解读时存在的困难之后,说:“即便是‘novel’这一范畴本身也可能并不适合指代中国20世纪之前的虚构作品(fiction)。”[6]浦安迪的观点也较具代表性。他说:“问题是,用西方的术语‘narrative’指代中国的一个文学类别时,它是否能成为有用的分析工具。”[7]浦安迪认为,在汉语中用“叙事”指代一种文学类型是“新鲜事物”,因为在西方文学理论中“narrative”是以“模仿”理论为基础的,而在中国的文学批评中,“模仿”却有不同的含义。《文心雕龙·原道》中的“模仿自然之文”,看似和西方的模仿论雷同,然而,在中国的文学思想中,“模仿(再现)现实”并非类别标准。由此可见,“文学”是对“动作的模仿”这一观点不适用于中国文学。[8]
陆大伟教授亦对此有过论述,他说:“在中国主流美学话语中,几乎没有人把重点放在对外部世界的描写上。外部世界的细节被作者当作对‘志’的象征性表达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中国美学也不愿意把诗歌中的意象当作虚构的,与此相反,它们被认为是对诗人历史世界的最终指涉。”[9]他指出,中国美学向来注重写意而非写实。在中国传统小说理论中,“镜子”是一个常用的隐喻,但“镜子”却不会被用来描述“反映”本身,而是被用来谈论反映过程中的不偏不倚。进而可以看到,容与堂本《水浒传》小说批评似乎最接近“反映论”模式,因为里面的点评使用了“逼真”“如画”等术语。例如,叶昼说:“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世上先有**妇人,然后以扬雄之妻、武松之嫂实之;世上先有马泊六,然后以王婆实之。”陆大伟由此认为,这说明在小说评点家看来,写作并不是对现实世界的直接反映,而是对某些类型的人物进行“实之”所产生的结果。因而,即便是最接近反映论的评点家,也未曾主张小说是直接反映现实的。
更晚一辈的华裔学者鲁晓鹏、史亮和顾明栋等人,均认同此论断。史亮认为,在20世纪以前,西方文学是被模仿理论所统治的,只不过在不同时期、针对不同文体有些形式差异。就小说而言,“现实主义”是对这种模仿论的集中表达和概括。20世纪初,现实主义被输入中国,许多大陆学者据此认为现实主义是中国传统小说的主潮。[10]然而史亮认为,现实主义不是超历史、超文化的,他引用了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在《现实主义的限制》(The Limits of Realism)中的观点,认为“现实主义”和中国传统的小说理论差异极大,中国作家并不关注外部世界,而是将自己与“道”相联系,并将自己当作传“道”的媒介。安敏成说:“现实主义为作者设定了一个客观观察的自动平台,一种类似于社会科学的平台,它通过净化作用对读者产生影响,即唤起他们心灵中的同情和恐惧等不愉快的情绪并加以净化。而中国的文学理论则与此相反,文学被当作作者感情生活的自发流露;甚至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以上被观察的对象时,也仅被理解为道德培养的一部分。”[11]史亮由此认为:“在中国,模仿从未成为文学的原则,也从未占有统治地位。”[12]这是因为,中国小说理论之核心是“道”而非“真”。西方哲学的“理念/上帝”是二元关系,而中国哲学中的“道”则存在于宇宙万物之中,不能独立于经验领域,也不与现实世界相分离。“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正说明了中国批评家对文道之关系的认识。但是,这并非说中国文学中完全没有“模仿”,中国评点家常用的一些概念,如“像极”“活画出”“如闻如见”,也许可被认为是模仿,但是,仔细考虑后我们就会发现,这些评语只适用于某些细节,少数可能会指整个文学作品的特色,但没有一个术语可用来描述整个文学的性质。[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