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文”
在《批评系统的构成:〈文心雕龙〉以及早期文本中的文学概念》中,蔡宗齐梳理了《文心雕龙》以及早期文本中“文”的概念。蔡氏分别考辨了《左传》《国语》以及《诗大序》等早期经典文本对“文”的描述,并认为从“文”的泛义而言,“诗言志”这一概念无疑最具有代表性。这里的诗既可以歌,也可以诵,并且也是外交与内政都须臾不可离的修养。蔡氏认为,正是通过礼乐等“文”的活动,人与自然、社会才能保持和谐,因此《左传》和《国语》中的“文”具有了人文主义的特征。[81]及至汉代,“诗言志”的内涵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成了道德教育的说辞。在蔡氏看来,这或许是因为在《左传》《国语》中,发言的都是王公之类的人物,因此他们使用诗文来表达自己的志向与想法,或者对庙堂礼仪进行评论;而在《诗大序》中,作者自视为思想上的导师,读者是从普通人到帝王的所有人,作者的目的是对所有人进行教化。如此一来,诗变成了对所有人进行道德教育的工具,这种转变导致普遍性道德说教的盛行。
但这些文本只谈到了“文”的功用,对文的起源却语焉不详。刘勰可以说是第一个对此进行认真考察的作者。在刘勰看来,“文”生于天地,是“道”的显现。与宇文所安一样,蔡宗齐也认为刘勰想要为“文”创构一个神圣谱系,这个谱系的标准来自《易经》的象数之学。刘勰无疑想建构一个体系来囊括“文”的体验——从终极的宇宙论起源到最细微的修辞细节,从非文学性作品到文学性作品的体裁与亚体裁,从创造性到重复性的过程,从作者的性格到读者的品质,等等。[82] 可见刘勰的“文”已远远超出纯文学的范围,与孔子经天纬地之“文”的思想相一致。在蔡宗齐看来,《左传》《国语》《诗大序》以及《文心雕龙》对“文”的定义也存在共同旨趣,那就是将“文”视为一种过程,能使天地人三者之间的演化过程和谐化。这一过程发端于作者的内心对外在世界所做出的社会心理的、道德的、直觉的或者思想的回应。通过回应,作者在心中产生情感,最后以“文”的形式外化出来。
刘若愚也尝试寻绎“文”的意涵系脉。他发现“文”字最早出现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在上古时候,“文”除指身上的各种图案和花纹,也具有抽象意义,如周朝的实际建立者被称为“文王”。在《论语》中,“文”的意涵因语境的不同而有所变化,有“文明”“纹饰”“学问”等。在公元前4世纪的古籍中,我们发现“文”还意指一般的文字或文章。而直到公元前2世纪,“文”才具有了我们今天所谓“文学”的内涵。在汉代,“文”常用来指讲求藻饰的作品。5世纪,“文学”从经学、哲学与史学中独立出来,“文”与“笔”开始分离,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另外还有观点认为,抒情的作品叫文,具有实用目的的叫笔。但刘若愚指出,应兼收以上两种说法。就其狭义论,“文”指纯文学,而“笔”指不具文采的“素朴文章”。而具体至刘勰对“文”的认识,刘若愚挪用艾布拉姆斯的理论也对此做了解释。刘若愚认为“文”的形而上学观念在《文心雕龙》中得到了最透彻的表现。刘勰对“文”这一概念的阐释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其一,文即自然的图样或形象,是宇宙之道的显示;其二,文即文化,是人文制度的形式,与自然的文平行;其三,文即纹饰;其四,文即文字,代表语言,而语言又表达人心,人心与宇宙之心合一。总结起来就是:文学与宇宙原理之显示、纹饰之言的表象是一致的,从而使文道合一的观念得以确立。[83]
在《文本的帝国》(The Empire of the Text)中,康奈利亦曾追问道:在中国,“文”(学)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在较早的两个中国文学批评文本,即《典论·论文》与《文心雕龙》中,多种文体并存,如表、诏、檄等。如果对这些所谓的应用文视而不见,那么最后得到的就可能只是纯文学作品而已。在康奈利看来,最早的“文”是自然纹饰,如石头的花纹或动物的斑点等,但当其取得“纹饰”(decoration)、“装饰”(adornment)或“精心制作”(elaboration)等意思的时候,就有了某种“不自然”的内涵。[84] 这种“不自然”意味着人为的因素有所增强。随着儒家传统的确立与繁荣,“文”就与政治治理须臾不可离了。即便是“赋”这种文体,最初也是为了行使官方职能,意在对政府有所讽谏。只是到了后来,诗赋才成为一种“休闲”活动。但也有人认为,这种行为会因为过度经营、藻饰及自我放纵而产生潜在的危险。[85]直到后汉,纯文学依然没有确立,但这种纯文学生产却吸引了众多学者的关注。而到了魏晋时期,文学进入所谓的“自觉时代”,作者本人也获得了主体性。
但康奈利却提醒我们,在探讨古代中国文学时,要将如下几点了然于胸。第一,诗歌就是意识形态。因为诗歌常被政府用作政治统治的辅助工具。第二,形式或意指实践的意识形态本性是由历史境况所决定的。在过去的批评家看来,话语是一种社会实践;话语能够生产读者,即百姓需要文学的教化,之后才能成为“好”的臣民。这一视角可以让我们去分析一个给定话语的意识形态效果。第三,在交流模式之外,还存在多种解释模式,如韩礼德(M.A.K.Halliday)所使用的反语言概念及社会符号学,这一学科旨在研究话语所具有的生产现实的机制。于是话语不光生产读者,同时也生产现实。换句话说,现实是由话语构建而成的——没有话语,也就没有物的存在。于是康奈利得出结论,直至魏晋,文章被认为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那些真正能够得以不朽的人就是文本帝国中的上等公民,真正不朽的实际上不是人,而是名,是语词,是文本。[86]
2.“风骨”
“风”这个词颇为复杂,既可以做名词,也可以做动词。我们在传统上将《诗经》的表述特征分为三个部分:风(airs,譬喻为道德影响,意指风俗和讽谏[87]),雅和颂。这个“风”与“民风”和“风俗”中的“风”大抵同义,可指统治者借以观察民间习俗与风气。如果王道废弛,礼义丧失,那么变风、变雅就会兴起。郑玄也提出:“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于是这种风也具有动词的意思,即影响、教化。在刘若愚看来,这属于实用主义的文学观。[88]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在《诗大序》的这段话中,风既有动词也有名词的意思。宇文所安指出,“风”的基本意义是自然之风,刚好可以译为“air”;同时也用来意指《诗经》中的《国风》。借助于草木在风的吹拂下干枯复生再干枯这样一个隐喻,“风”也指“影响”。[89] 同时“风”也指某一群体发挥影响力的方式,或社会影响由权威阶层施之于某一群体的方式,于是“风”就有了当地习惯或社会习俗的意思。“风,风也。”这句话我们可以译为“Airs are influence”。最后,风还与“讽”有关,二者可以相互替代。所谓“讽”,就是含蓄批评的意思。总之,宇文所安认为,下风上就是讽谏,上风下则是影响,这影响主要体现在道德层面;而最终的目的就是“风天下”,让善成为人们的一种自然状态——不思而得,即内化于心,这样天下便可太平。
范佐伦将“风”的功能翻译为“suasive transformations”(教化性改造),即“风化”。[90] “风”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取得了彼此不同且互相关联的隐喻意义。最具代表性的是孔子那句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就是榜样的力量,可以对臣民起到示范改造作用,就像风拂过草一样。于是“风”经常与“教”或者“化”组合在一起,形成“风教”(suasive teaching)或者“风化”。根据《论语》中孔子的观点,统治者的政策和行为事实上就构成了一国的习惯和风气,最终形成“风俗”。[91] 即便到了宋代,朱熹也继承了这一传统,认为如果一个国家治理不善,那么这一国的“风”就会体现出价值的衰退。
直到《文心雕龙》的出现,“风”才有了风格的意义,摆脱了原来的实用性文体功能。在《风骨篇》中,刘勰将“风骨”组合为一个新的合成词,原有的“风”的意思也被消融在“风骨”之中。“骨”则是相对较新的词汇。虽然“风骨”的术语在《文心雕龙》之前已有,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意思则主要从《文心雕龙》的《风骨篇》开始。“风骨”指一种所有文学都应当表现出的积极价值和特性,并具有直接的感染性。[92]“风骨”一语既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概念使用,拆开为两个单字也都拥有各自的独特意义。
刘勰在《风骨篇》的开篇追溯了《诗大序》所说的《诗经》之“风”的感发作用:“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不过宇文所安指出,刘勰是改造经典、化为己用的大师。于是,伟大的儒家道德教化工程在刘勰的笔下很快就变了调,泛化为更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感染力。[93] 我们都知道,在“六艺”之中,“风”无疑是最为重要的。刘勰旧调重弹不过是为了证明“风”的意义确实非同一般,但这并不意味着“风”比“骨”更为重要,或比其他章节所讨论的术语范畴更为重要。宇文所安提醒我们,虽然刘勰有着明显的儒家立场并且把圣人之言视为天命,但很多时候刘勰更像是在暗度陈仓,即借用儒家经典的权威来支撑自己的立场。这一立场比纯粹儒家要宽泛得多。
儒家的风以伦理教化为核心,可刘勰不以为然。宇文所安说,在刘勰看来,“风”基本上可以视为“文学作品的感染力”,是“化感之本源”[94],给它以方向的“志”和给它以能量的“气”,在“风”里找到了它们的外在对应物,如“情之含风”“形之包气”。如果我们在文学作品中找到了感染力,那么就是那种灌注于其中的“风”的感染力。对于“骨”,宇文所安指出,“骨”是文本的骨架,正如骨架支撑人的肉体,“骨”也赋予文本以结构,同时也是方式,一个具有坚实力量的陈述或命题的不可变更的次第。一般认为,有“骨”,指文风硬朗节俭,论据精确有力;乏“骨”,则指文风虚浮臃肿,缺乏目的、力量和方向。[95] 注家经常把“骨”等同于行文的结构,但它也是文本所借以表现的方式,是一种次序。分别解说了“风”“骨”后,宇文所安进一步指出,“风”与“骨”是相辅相成的,任何一方原则上都离不开对方:“‘风’使文本保持‘不滞’;‘骨’维持大形,使文本不至散乱或蔓延。”[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