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汉学与中国文论(英美卷)

(二)袁枚文学思想的关键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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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才、学、识的关系

施吉瑞也讨论了袁枚对于才、学、识三者关系的看法。他评论说,袁枚认为“才”是天生的。“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才是情的表达和所有创作的基础。想象即天才,而天才具有超越性。但是“学”同样重要,他引袁枚的话为证:“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鹄,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其中不中,不离‘天分学力’四字。孟子曰:‘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66]因此,他反对严羽“诗有别才,非关书也”之说。学可以使诗人脱离鄙俗之气,但绝非卖弄学问。相反,施吉瑞看到,袁枚认为18世纪诗歌的一大缺陷就是有“太多学问”。“余尝谓鱼门云:‘世人所不如古人,为其胸中书太少。我辈所以不如古人者,为其胸中书太多。’”许多“学问”之诗缺少才情,同样也缺少“识”的能力。“‘识’指的是在特殊情形之下分辨出什么是合适的能力……与袁枚同时代的许多学者都是饱学之士,也深具文学才能。但是,他们缺乏‘识’,从而不能理解写作背后的统一性,不能恰当选择哪些学对诗歌是合适的,最后只能为他人而牺牲自己,为古人所遮蔽,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目标。”[67]

施吉瑞还注意到袁枚对“读者”的关注。袁枚认为,读者应该具备一定的语言知识、文学背景,并认为对诗歌的理解还有赖于读者的生活阅历。施瑞吉从中发现了和英美新批评的某些相似之处。袁枚在《程绵庄诗说序》中说:“作诗者,以诗传;说诗者,以说传。传者,传其说之是,而不必其尽合于作者也。如谓说诗之心,即作诗之心,则建安、大历有年谱可稽,有姓氏可考,后之人犹不能以字句之迹,追作者之心,矧三百篇哉?不仅是也,人有兴会标举,景物呈触,偶然成诗,及时移地改,虽复冥心追溯,求其前所以为诗之故而不得,况以数千年之后,依傍传疏,左支右吾,而遽谓吾说已定,后之人不可复有所发明,是大惑矣。”根据这段话,施吉瑞评述:“很遗憾袁枚没有进一步发展这些观点,它们和20世纪新批评非常相似。但是,他声称读者有义务依据自己的知识理解作品,而不是受作者写作意图的约束,因为即便作者在世,也未必能讲清意图何在。这公然违背了东周以来的考据传统。对袁枚来说,诗歌自身有其生命,独立于作者之外。理想的读者的任务,就是发现诗之生命。”[68]

无独有偶,在下面关于王夫之的研究中,我们也会看到,研究者对王氏理论中“读者”重要性的关注。有学者将王夫之的文学思想比作伽达默尔的“阐释学”,这种用西方时下流行理论进行解读的“习惯”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中国传统文学思想一般不成体系,要为西方读者所接受,往往需要借助于比对。

2.性灵和性情

“性灵”和“性情”是袁枚常用的术语。袁枚早期有诗云:“落笔不经意,动乃成苏韩。将文用韵耳,挥霍非所难。须知此两贤,骚坛别树幡。白象或可驾,朱丝未容弹。毕竟诗人诗,刻苦镂心肝。”(《意有所得辄收数句》其一)施吉瑞认为,袁枚这首诗虽然没有谈到“性灵”这个词,却也是其思想的萌芽了,即袁枚认为作诗是一个自发的过程,要“不经意”地从作者胸中流出。施吉瑞认为“性情”(nature and feelings)与“性灵”(nature and inspiration)几乎同义。他对“性”字进行了文字学式的剖析,即“心”旁加“生”,所以“性”的传统意为“与生俱来”之“本性”,东周以来对人性善恶的争论使用的就是这个意思。董仲舒谓“情”含有贬义,因此“性”与“情”形成了对立。发展到理学之后,“理”为天地之心,“性”为个人欲望;程氏兄弟又区分“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因此人性从根本上讲是纯粹的道德形式。袁枚并不认同这些看法,并认为理学的解释有诸多矛盾之处:“袁枚反对新儒学(即理学)对‘性’和‘情’的解释,虽然他没有把伦理道德因素从二者中排除出去,但清楚的是,他并没有把‘性’与‘情’对立起来。对袁枚而言,‘性’更接近其原初用法,指的是人与生俱来的人性,无论好坏都包括在内。同样,他把汉代以来‘情’字在中国思想中所含的负面含义也抽掉了,仅用它指中性的人类情感。”[69]

“性灵”中的灵字不为儒家所常用,被用来指人的心灵,有神秘含义。施吉瑞说,表面上看,“性灵”与“性情”似乎在神秘的“灵”与常见的“情”之间有矛盾,但这两个术语的含义基本一致。“总之,多数情况下,袁枚在‘性情’的意义上使用‘性灵’一词,指人类内在的本性和感情。但当他要强调‘灵’时,这一术语就附加了被灵感所激发出来的‘性’和‘感情’。”[70]施吉瑞认为:“性灵/性情说在袁枚的文学路径中居于中心地位,因此他不停地要从经典中为其寻找权威支持。在前面,我已经谈到他将古老的‘诗言志’传统与自己的理论联系在一起。”[71]在袁枚的文学批评理论中,性情/性灵是伟大诗歌的基础,不朽的文学作品来自内心,写诗要传达内在的真实,而不是矫揉造作。袁枚说:“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施吉瑞认为,“真”并非指什么普遍真理的理想状态,而是与儒家所讲的“直”和“诚”相近,这两个概念都指对人类内在真实的自然表达。[72]在这一点上,袁枚显然受到李贽“童心说”的影响,也受到了王阳明的影响。“王阳明先生云:‘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当然,袁枚也强调外在经历的重要性,但是他认为,诗的目的在于使转瞬即逝的日常现象变得不朽,诗歌创作是诗人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谈判与交锋。鉴于这些思想,袁枚尊重个体,反对机械模仿的倾向也就可想而知了。